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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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天不作美,正月十九一早,傾盆大雨。 這是李家的大日子,未到四更,全家上下都已起身,里里外外,燈火輝煌,喧嘩的雨聲,為這興奮的一家,增添了一分意想不到的熱鬧,也增添了許多意想不到的麻煩。 李姥以一家之主的資格,盡心照料后輩的姿態(tài),親自坐鎮(zhèn)西堂,指揮侍兒和仆從,安排鄭徽的飲食、衣服、器用和車服。那些專為討個吉利口彩的食物和帶入闈中的筆、墨、脂燭、氈席和干糧,都是早就準(zhǔn)備好的,麻煩的是衣服和車馬。油衣油帽得取出來重新檢點,天雨不能騎馬,臨時套車也費(fèi)了不少事。 五更剛過,全家冒雨擠在門口送鄭徽上車。他的心情十分復(fù)雜,興奮和感激之外,也隱隱感到沉重的壓力,需要時時深舒一口氣才好過些。 一共三輛車,分載著他和賈興、楊淮、牛五以及一個很重的考籃,在雨中向西急馳。車圍甚密,他一點都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但隆隆然車聲如雷,聲勢驚人,可以想象到起碼有二十輛車,跟他朝同一方向行進(jìn)。 車停了,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前。 下車一看,鄭徽竟有些惶然無主了!白茫茫的雨簾中,黑壓壓一片人頭。應(yīng)考的上千,送考的加倍,合起來總在三千人以上,把一條廣達(dá)百步的安上門大街填得滿滿的。門外,數(shù)百輛馬車和犢車,沿著皇城對面的太平坊、光祿坊、興道坊、務(wù)本坊停靠,一望無涯,更是難得遇見的壯觀。 左右金吾衛(wèi)、威衛(wèi)、武衛(wèi)、驍衛(wèi)、千牛衛(wèi),京城、皇城和官城的禁衛(wèi)部隊,各就其管轄的區(qū)域,陳兵戒備。但實際執(zhí)行彈壓任務(wù)的是京兆府和長安、萬年兩縣的胥吏,他們手持長長的皮鞭,在雨中抽得嘩嘩地響,如果不小心挨一下,那滋味絕不會好受,所以雖是人潮洶涌,秩序卻相當(dāng)良好。 鄭徽幾乎是身不由己地被擠進(jìn)了安上門,越過太常寺,在太府寺和少府監(jiān)的街口,設(shè)著木制的拒馬,上面布滿了有刺的棘枝,這是入闈的第一道關(guān)口,送考的人到此止步,不能再往里走了。 “把考籃給我吧!”鄭徽對賈興說,“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出闈,你們輪班在這里守著,等我?!?/br> “是?!辟Z興十分關(guān)切地說,“郎君,里面一切要靠你自己了!” “我知道。你們放心好了?!?/br> 考籃的分量很重,鄭徽勉力背在身上,加入北進(jìn)的行列。由于街道很寬,用拒馬布成八個入口,所以第一關(guān)很順利地通過。 走盡太府寺的東墻,往西轉(zhuǎn)彎,就是禮部南院,也就是他的試場。在這里就麻煩了,胥吏大聲吆喝著,搜檢全身,后到的人在雨中鵠立等候,雨勢太大,油衣失去效用,一個個淋得稀濕,狼狽不堪,兼以陣陣風(fēng)過,吹得人奇寒徹骨。 好不容易才輪到鄭徽,脫去油衣油帽,一件青領(lǐng)玄袍,濕了一半。幸好韋慶度已先入闈,在院門口等著照料,胥吏必是他的熟人,只看他微微以目示意,那胥吏驗看了鄭徽的文書,也還是細(xì)細(xì)搜檢全身,只不過不再故意刁難而已。 闈中嚴(yán)肅,不便多講話,韋慶度只低低說了聲:“隨我來!”便替鄭徽拎著考籃,送到東廡,按號歸座。 不久,雨止天明,階前陳設(shè)香案,主司禮部侍郎崔翹率同考功司的官員,與應(yīng)試的舉子相向?qū)Π?,禮畢回座,肅靜無聲。監(jiān)試的官吏,分布甚密,一個個不住冷眼搜索,鄭徽心存戒懼,目不斜視地危坐著,靜等發(fā)題。 題目發(fā)下來了?!抖Y記》《左傳》《論語》,每書十帖,共三十帖。一帖即是書中的一行,無頭無尾而又中空三、四、五、六字不等。帖經(jīng)就是要把這空著的地方填補(bǔ)起來,一字錯不得,錯一字這帖就算全錯。 這玩意兒真是會者不難,經(jīng)書熟的,用不上半個時辰就可交卷,因為三十帖中要寫的字,不會超過兩百個。 但這樣的人,百無其一。同時題目也出得一年比一年難了,或者疑似之間,叫人捉摸不定;或者孤章絕句,叫人無法望文生義。鄭徽就遭遇了這樣的困難——題目一到手,細(xì)細(xì)看了一遍,他知道出處的,只有四帖。 大冷的天,他出了一身汗! 這一刻,如果主司告訴他:我取你這一場,你替我下帷苦讀三年!他也心甘情愿地會應(yīng)承下來。無奈,這是幻想。 有什么辦法?唯一的辦法是從頭檢點。 于是他下硬功夫,從頭默誦。這辦法有些效驗,背到差不多的地方,自然而然會想了起來??上?,他能背得正確無誤的,只有十分之七,而題目,不幸正如他所顧慮的,大部分出在他沒有把握的那十分之三之中。 三部書背完,時已近午,自信答對的,只有七帖,答是答了,對不對不知道的有四帖。抬頭張望一下,對廡約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子,想來已交卷出闈,其余大部分的人,正在進(jìn)餐。他也感到腹中空虛,卻是毫無食欲,便懶得去動阿娃親手替他調(diào)制的干糧了。 榨腦汁、索枯腸,總算又搜尋到三帖,其中兩帖在可否之間。 暮色漸上,胥吏高唱:“燒燭!”但聲音是懶洋洋的,鄭徽有些奇怪,仔細(xì)一看才明白,闈中零零落落,剩下不到三四十人,怪不得胥吏也不起勁了。 鄭徽愛面子,而且很敏感,他覺得胥吏那懶洋洋的聲音中,充滿了厭惡和輕蔑——他知道那些胥吏心中要說的話:“反正不行了,窮耗著干什么?你們要早交了卷,我們早就回家抱孩子喝酒去了。這么陰冷的天,何苦讓我們白陪著受罪?” 算了!他也不燒燭,低頭上堂交了卷。 出闈時,太府寺前的拒馬已經(jīng)拆除,所以賈興他們都在禮部南院門口等候,一見鄭徽出闈,趕緊都迎了上來,接過考籃,向他道勞。 不知怎么,鄭徽卻是愧對這些家童,只問:“見到韋十五郎沒有?” “中午就出闈了。”賈興答道,“還問郎君來著?!?/br> “我現(xiàn)在就去看他?!编嵒辗愿溃白屌N甯胰ズ昧?,你和楊淮把東西送回去,告訴李家小娘子,說我到韋家轉(zhuǎn)一轉(zhuǎn)就回去。” 出安上門,仍坐原車回平康坊,進(jìn)了坊西門,鄭徽到韋家一問,說韋慶度看素娘去了。于是,他又折往王四娘家。 由于他的匆促的步履和眉宇間的隱憂,韋慶度料定他有心事要談,便不讓素娘和阿蠻跟他殷勤周旋,悄悄拉了他一把,到后面一間小閣中去密談。 “怎么?”韋慶度問,“才出闈?” “可不是!”鄭徽在這一可共腹心的好朋友面前,毫不掩飾他的內(nèi)心的焦憂,愁眉苦臉地說,“怕是一敗涂地了?!?/br> “沉著些!慢慢說我聽。” “大概只有《左傳》還過得去——”鄭徽把帖經(jīng)的結(jié)果,大致說了一遍。 “那就只好在‘贖帖’上打主意了。明天一早我就替你去辦,我在禮部考功司有朋友?!表f慶度想了一下又說:“第一場帖經(jīng),廿二才發(fā)榜,足足有兩天的工夫,一定可以挽回。” 鄭徽聽見這樣很有把握的表示,愁懷一寬,窘澀地苦笑著:“一切仰仗了!”說完,又作了個揖。 “你怎么說這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表f慶度站起來,捉住他的手臂說,“喝酒去吧!” “不!”鄭徽想說,實在有些食不下咽!但這話太泄氣了,就在這樣的知交面前,也有些說不出口,便托詞怕李姥和阿娃惦念,得早些回去。 韋慶度心知他意興蕭索,便不堅留,約定明天中午到李家去給他回話。 一回到家,他也不談闈中的情形,只是強(qiáng)打精神跟阿娃說笑,吃飯時也勉強(qiáng)表現(xiàn)出吃得津津有味的樣子。但他心中一直在嘀咕,怕阿娃,或者李姥闖了來,問他考試的結(jié)果。 而阿娃居然也始終不提,她是極機(jī)敏的人,到晚不見鄭徽回家,想起姥姥說過:“完事得早的,多是好的?!毙睦锉阌行┮蓱],及至賈興回家,聽說他出闈不即回家,卻忙著去看韋慶度,疑慮更深。再又聽說第一場試,許多人在午前即已出闈,而他卻磨到上燈時分,越見得姥姥的話有道理。等到當(dāng)面一見,他的不太自然的笑容和絕口不說闈中之事,更證明了她的推測一點都沒有錯。 但是,她也完全了解鄭徽此時精神上的苦悶,深深警惕,不敢去碰他內(nèi)心的創(chuàng)痛。一片深摯的真情,卻必須出以虛偽的周旋,阿娃的痛苦,真也不減于鄭徽。 這夜,鄭徽搬回西堂,借助于酒力,總算能夠一宵熟睡。第二天一醒,他第一個念頭,就是發(fā)現(xiàn)自己昨天回家以后,不談闈中的情形是一大錯誤。這種不合常情的態(tài)度,于事無補(bǔ),反會引起李家上下的竊竊私語,招來麻煩,極其不妥。 于是,他漱洗早餐過后,向正在梳頭的阿娃說,要去看看李姥,把昨天第一場考試的經(jīng)過告訴她。 “這應(yīng)該的?!卑⑼拚f,“姥姥昨天吃了午飯,一直在西堂等你出闈?!?/br> “等到什么時候?” “等到賈興回家,說你到韋家去了,姥姥才走?!?/br> 這一走何以不再來?是惱他出闈不即回家,還是看出事情不妙,大失所望?鄭徽這樣想著,十分不安。 “我們一起去吧?!焙冒胩?,他這樣說了一句。 “也好?!卑⑼拚f,“我也要聽聽你昨天的情形?!?/br> 等阿娃梳好頭,兩人一起到李姥院中。鄭徽盡量保持著平靜無事的姿態(tài),李姥也很客氣,首先向他示歉,她說昨天因為人累了,又冷,沒有到西堂去向他道勞,然后問他,考得如何? “平平而已,因為乏善可陳,所以昨天晚上沒有驚動姥姥?!彼f了一半實話,但措辭反倒很得體。 “這也沒有什么!”李姥說,“第一場是過關(guān),有本事要第二、三場才能施展?!?/br> 這話說得很內(nèi)行,鄭徽覺得對勁了些,便很興奮地說,“是的,只要過了這一關(guān),第二、三場我有把握?!?/br> 李姥和阿娃對看了一眼,都不作聲。 鄭徽發(fā)覺自己的話露了馬腳,毫不思索地又說:“這一關(guān)當(dāng)然總過得去的。” 李姥和阿娃又對看了一眼,而這一眼中自然是欣慰的神色。 鄭徽話說出口,卻又懊悔——他的心情更沉重了,如果韋慶度為他所謀不成,對李姥和阿娃,將更難交代。 幸而韋慶度帶來的消息還不壞。他是午前來的,避人私議,韋慶度告訴他,禮部考功司都知道他的聲名,答應(yīng)向崔翹進(jìn)言,“贖帖”補(bǔ)救,十有七八可成。 鄭徽放了一大半的心,瀟灑自如地休息了一天。 再下一天,他正在吃午飯,忽然秦赤兒奉命來請,說韋慶度有要緊事跟他面談,請他立刻就去。 “壞了!”一見面韋慶度就頓足嗟嘆,“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唉,想不到那場私試,種了惡因……” “祝三!”鄭徽著急地打斷他的話,“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說吧!” “朱贊出了花樣?!?/br> “怎么?” “崔侍郎已有允意,朱贊不知怎么知道了,他說要贖帖大家都得贖,他那一棚有六十多人,第一場帖經(jīng),起碼刷下來一半,三十多人全要贖帖,這怎么行?崔侍郎只好決定,憑公去取,概不方便?!?/br> “朱贊是什么意思呢?”鄭徽深鎖雙眉地說,“故意跟我作梗?” “那還用說嗎?”韋慶度不勝失悔,同時也有無限惱恨,“當(dāng)初對朱贊好像過分了些,不該一點面子不給,不過他這樣報復(fù),也未免太狠了些。最可惡的是避而不見,算定了我要去找他……” “你去找過他了?”鄭徽急急問說。 “當(dāng)然得去找他解釋一下,說到河?xùn)|去了,其實不知道躲在哪里——等人頭落地,他才肯出現(xiàn)。哼!”韋慶度憤憤地說,“我非找他算賬不可。” 鄭徽的心冰涼了!早知如此,應(yīng)該對朱贊稍假辭色,然而他是好強(qiáng)的,心里憤恨萬狀,卻還不肯輸口,問說:“何以主司又聽任朱贊的擺布呢?” “倒也不是擺布!”韋慶度說,“每年上千人考,及第的不過二三十,差不多年年有人鬧事,你記得開元廿四年的故事嗎?” 鄭徽心亂如麻,茫然失憶,搖搖頭示以不知。 “那年,考功員外郎李昂,摘錄進(jìn)士李權(quán)試卷中的毛病,榜于通衢。李權(quán)也指責(zé)李昂的詩:‘耳臨清渭洗,心向白云閑’,說他不通,歷來進(jìn)士試的主司,都由考功員外郎擔(dān)任,就從那年起,開始改由禮部侍郎主持。所以應(yīng)試的人要鬧事,主司不能不忌憚。何況,贖帖本來就是個通融辦法,誰可贖,誰不可贖,并無明文規(guī)定;又何況,朱贊的奧援不少,除了河?xùn)|節(jié)度使以外,還間接有jian相李林甫的關(guān)系,崔侍郎當(dāng)然得要慎重?!?/br> 說來說去,還是不該得罪了朱贊,弄成自取其咎的局面,鄭徽只有咬一咬牙,歸之于命運(yùn)。他想:已經(jīng)輸了命運(yùn),不能再輸了風(fēng)度,這一點要能把握得住,還不算一敗涂地。 于是,他自己震懾心神,擺出極平靜的姿態(tài),說:“我不怪朱贊,只怪自己不用功。只有明年卷土重來,湔雪前恥。祝三,你不必為我難過。” 韋慶度見他這樣表示,大出意外,好久,才蹺起拇指,贊了一聲:“好!你這是英雄氣概!” 鄭徽報以矜持的微笑,說:“我走了。我再說一句,你不必為我難過。你還有兩場苦戰(zhàn),好自為之,我等著聽你的捷報?!?/br> “我真希望今年我還是落第,陪陪你,等到明年跟你做‘同年’?!边@自然是口頭說說而已。但好朋友休戚相關(guān)的一番義氣,是鄭徽所能深切領(lǐng)會的。在這一大挫折中,唯一能使他略感安慰的,怕也就是韋慶度所表現(xiàn)的情誼了。 離開了韋家,在路上他就想到,怎樣把不幸的真相告訴阿娃?平日,她們對他是抱著那樣深的期望,他也對她們使足了取青紫如拾芥的不在乎勁兒,兩次私試,榮膺狀頭,一遇到真的,卻無聲無臭地垮了下來,那不成了三曲的笑柄了嗎? 于是,這一下午他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坐立不安地,始終鼓不起勇氣來向阿娃說破實情。晚上睡在床上,更是心潮起伏,難以入夢。無邊的悔恨羞慚,像猛獸的利爪般,撕裂了他的心。 當(dāng)想不出一絲自我譬解之道時,只好寄望于幻想,他想,也許會有奇跡出現(xiàn)——在他跟韋慶度互相執(zhí)經(jīng)背誦時,有許多他自以為錯了,其實卻是對的,照此看來,事情尚在未定之天,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在闈中一共答了十四帖,其中八帖無誤,六帖沒有把握,如果—— 如果這六帖誤打誤撞都答對了,便有十四帖的成績,《左傳》《論語》各五帖,《禮記》四帖。十帖通四,便可過關(guān),怕什么? 想是這樣想,但希望究竟太渺茫了。他在枕上聽雞鳴、聽晨鐘漸響、聽侍兒們起來收拾屋子直到辰時已過,卻始終沒有聽見賈興的聲音。 這下,他完全絕望了。他知道賈興一早就會去看榜,如果榜上有名,必然會興沖沖地回來報喜,而現(xiàn)在是打了敗仗,偃旗息鼓,聲息無聞。 他實在沒有臉見人,但也不能就這樣賴在床上不起來。千思萬想,終于悄然起床,按照往日的習(xí)慣,咳嗽兩聲,好讓侍兒們聽見了進(jìn)來,服侍他漱洗。 于是,繡春端著銅盆、漱盂,走了進(jìn)來,照常跟他道聲:“早!” “小娘子起來了?”他問。 “早起來了?!崩C春說,“在姥姥那里?!?/br> 這是很少有的現(xiàn)象。他問:“怎么一早跑姥姥那里去?” “不知道。是姥姥打發(fā)小珠來把小娘子請了去的?!?/br> 那一定是談他落第的事。他很不安,極想知道她們母女怎么在談他?然而,不便向繡春打聽,即使打聽,她也不見得會知道。 繡春沒有再說什么,轉(zhuǎn)到床前去收拾衾枕。鄭徽冷眼看她的神態(tài),仿佛特意加了幾分小心,怕觸犯了什么人的忌諱似的,這使他發(fā)生了警惕,對著銅鏡細(xì)細(xì)觀察自己的臉色,告訴自己,要盡力表現(xiàn)得像往常那種瀟灑自如的樣子。 然而,他做不到!見了人,他自己先心虛害怕,說話也放低了聲音,倒像是做下了什么對不起人的事。特別是對阿娃,一見面,連句極普通的應(yīng)對之詞都似乎吞吞吐吐,說不清楚了。 于是,他逃避了,逃到自己屋子里躲著。 阿娃有些知道他的心思。她對他不免怨恨,怨恨他太自大,不肯聽她的規(guī)勸,好好用功,但更多的是憐惜,憐惜他的失意和懷才不遇。 因此,她跟著他進(jìn)去,直覺地認(rèn)為有對他安慰的必要??墒窍鄬鋈?,她找不出一句適當(dāng)?shù)脑拋戆参克?/br> “唉!”好久,她嘆了口氣說,“背死書是剛開蒙的小學(xué)生要做的事,你這樣子垮了下來,連我都替你不甘心。” 這句話說中了鄭徽心底深處的委屈——這份委屈是連韋慶度都不了解的,卻讓阿娃一語道破了。 一種對知己的感激涕零,使他再也無法自持了,兩行熱淚,流濕了衣襟。 阿娃知道他的眼淚很珍貴,不是傷心到了極點,不是在心心相印的人面前,他決不會這樣涕泗滂沱,但既然已忍不住流淚,便非要哭個痛快不可,所以她無言相勸,只坐到他身邊去,用一方羅巾,不斷溫柔地替他拭淚。 “阿娃!”鄭徽哽咽著說,“我對不起你!我原可以叫你不失望的,竟叫你失望了!我糊涂,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要說‘失望’也過去了!打起精神來,準(zhǔn)備明年的事,有一年的工夫,把那三部經(jīng)書背都背熟了?!?/br> 這兩句話,為困在愁城中的鄭徽開了一條路,他漸漸止住了眼淚,怔怔地往那條路上去探索。 他想起他父親的話,父親原是期許他可以“一戰(zhàn)而霸”的,但卻又替他準(zhǔn)備了兩年的費(fèi)用,這就表示,如果不能“一戰(zhàn)”成功,父親也是可以諒解的。 然而,那應(yīng)該是“非戰(zhàn)之罪”才可以諒解。父親不反對他廣事交游,從談文論藝的切磋中,去享受友朋之樂,卻決不會贊成他以三曲娼家為居停,沉湎于聲色?,F(xiàn)在想一想,他所做的一切,完全違反了父母的叮囑,等于“貽誤戎機(jī)”,那是一行大罪! 好在這一行大罪,父母一時還不會發(fā)覺,如果明年能夠卷土重來,收復(fù)失地,父母一定只計其功,不計其罪,沒有什么可慮的。 可慮的是床頭金盡!兩年的費(fèi)用,半年揮霍一空,結(jié)果還是名落孫山,怎么再能問家里要錢? 這才是件難煞人的事?!鞍?!”他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阿娃剛要動問,忽然聽得外面有人聲,側(cè)耳細(xì)聽了一下,說:“姥姥來了!” 鄭徽大為焦急!他是個極要面子的人,在阿娃和韋慶度面前丟臉,已感到很不是滋味,現(xiàn)在讓姥姥看到他一張淚痕未清的臉,說起來,為了進(jìn)士落第,大哭一場,也太沒有丈夫氣了! 于是,他惶遽而固執(zhí)地對阿娃說:“你快出去!說我睡了,回頭我去看姥姥?!?/br> 一句話沒有完,小珠已掀開了帷幕,接著,李姥走了進(jìn)來。 “姥姥請坐!”鄭徽無可奈何,只好盡力保持自然的姿態(tài)招呼。 “唉,真是沒有想到的事!”李姥的臉上,堆滿了慰問的表情,“不過,這也算不了什么!科名遲早是有的。一郎,你安心住著,慢慢再說。” 鄭徽一直對李姥有些成見,而今天她這兩句話,卻如雪中送炭,讓他感激得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第一,你身體要緊?!崩罾延终f,“不必難過。我知道你委屈,阿娃也知道,說來說去,總是運(yùn)氣還沒有到。你看開些,憂憂郁郁地弄出病來,讓你堂上二老惦念,那你就是不孝了?!?/br> “是的。”鄭徽心悅誠服地接受李姥的勸告。 又說了些閑話,李姥辭去,阿娃也走了。經(jīng)過一陣痛哭、一番慰問,鄭徽心頭的壓力減輕了許多。他開始靜下心來,面對現(xiàn)實,細(xì)細(xì)籌劃怎樣度過這一年的日子。 可是,鄭徽實在太累了。二十天的苦讀,繼以一連串的精神打擊,眠食不安,身心俱乏,無法集中精力來思考任何難題。 于是,他昏昏沉沉地睡了兩天,像一頭受創(chuàng)的獅子樣,靜靜地躲在洞xue中養(yǎng)傷。 兩天中,素娘來了兩次,每一次都坐了很久才走,卻沒有見到鄭徽——他知道她是特意為慰問他而來的,但是,他怕見她,只因為不耐煩聽任何人于事無補(bǔ)的惋惜關(guān)懷之詞,所以他感激在心里,表面卻裝作熟睡未聞。阿娃也知道他的心意,只代他向素娘道謝,并不來干擾他。 到第三天,韋慶度三場度畢,又來看他。他的精神已好很多,愿意出去走走,韋慶度便陪他到三曲閑步,到球場看禁軍打“波羅球”,然后又邀他到素娘那里去喝酒。 “上你家去吧!”他說,“我心里有許多話,想跟你談?wù)?。?/br> “也好。我也正想問問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當(dāng)然還得住下去。現(xiàn)在回去,可真是‘無顏見江東父老’?!?/br> “當(dāng)然,當(dāng)然。”韋慶度也說,“隨便從哪方面看,仍舊在長安讀書,才是上策?!?/br> “只是‘長安居,大不易’?!?/br> “那怕什么?有我!” 鄭徽聽到這樣毫不遲疑的答復(fù),步履都好像輕快了許多。但韋慶度愿意幫忙是一回事,有沒有力量幫忙,又一回事,是不能不弄個清楚。 “你的花費(fèi)也大。眼看發(fā)了榜,簇新的一名進(jìn)士,應(yīng)酬浩繁,錢像流水樣花出去,我怎么還可以累你?”鄭徽用以退為進(jìn)的說法,便只好言不由衷了。 “不!”韋慶度笑嘻嘻地說,“要中了進(jìn)士,我可以發(fā)筆小財。今年回家過年,我兩個叔叔許我及第了各送五十貫,我舅舅又答應(yīng)給我一百貫。家父那里起碼還可以要個兩百貫。一共四百貫,我們倆平分秋色?!?/br> “素娘呢?”鄭徽說,“你別忘了,要替她贖身?!?/br> “那得另案辦理。跟這四百貫不相干。” “我不需要兩百貫,有一百貫就夠了。” “錢拿到了再說吧!我盡量勻給你。就怕今年我又落第?!表f慶度停了一下,又以極有信心的語氣說,“不會的,一定不會?!?/br> 到了二月初發(fā)榜,韋慶度果然中了進(jìn)士,巧的是跟私試一樣,也是第十名,越發(fā)成了佳話。此外,朱贊也中了。 于是,韋家賀客盈門,王四娘家也是喜氣洋洋,素娘幾乎連眉毛上都有笑容。 鄭徽和阿娃都去賀了喜,但心里的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不過一個月的工夫,榮枯互異,一個在青云之間,一個在泥涂之中,而在泥涂之中的鄭徽,原是人人都以為他應(yīng)該在青云之上的,想到這一點,鄭徽簡直欲哭無淚了。 然而,鄭徽也總算托韋慶度的福,今后一年生活可以無憂了。 但韋慶度對鄭徽,縱然肝膽相照,而形跡到底疏遠(yuǎn)了,及第以后,他除了討厭李林甫,所以照例謁見宰相時,故意托病不到以外,拜主司、會同年,好不風(fēng)光。加以長安風(fēng)氣奢靡,最喜歡找題目來熱鬧享樂,為新進(jìn)士設(shè)酒樂祝賀,稱為“燒尾”,只要搭得上一點關(guān)系,必定輾轉(zhuǎn)相邀,奉如上賓。就這樣,豈止宴無虛日,實是應(yīng)接不暇,把個一步登天的韋慶度,簡直就像泡在酒缸里一樣了。 而“斯人獨(dú)憔悴”的鄭徽,偏偏又住在紙醉金迷的平康坊三曲之中,以至于煩惱特多。他自然不肯去“打毷氉”,但就是一步不出,也有找上門來的難堪。長安有句俗語:“新進(jìn)士頭上七尺焰光”,氣焰極盛,知道李姥這里是勾欄人家,便有硬撞進(jìn)來,定要阿娃接待的。有時甚至直入西堂,放言無忌。鄭徽受盡了窩囊氣,卻是無可奈何。 新進(jìn)士的“杏園初宴”“雁塔題名”次第過后,“曲江大會”又快到了。那是新進(jìn)士榮寵的極致,主事稱為“錄事”,此外“主宴”“主酒”“主茶”各有專人。最要緊的是“主樂”,一共兩個人,一個邀集教坊樂伎,一個征召三曲名花。教坊樂伎,原只承應(yīng)宮禁的差使,唯有新進(jìn)士一道牒文,指名召集,不敢不來。 征召三曲名花,倒反不如邀請教坊樂伎來得容易,因為娼家究不比官伎,真的不肯承教,也就無可如何。不過,真要這樣,便成了不識抬舉。同時,三曲中被征召的名花,也絕沒有人愿意錯過這一場連皇帝都要率妃嬪來垂簾以觀的盛會。 征召阿娃的柬帖到了李姥手里,她特意把鄭徽請了去,一語不發(fā)地拿給他看。 鄭徽像心頭倒翻了醋瓶似的酸得兩眼發(fā)黑。而且,他也十分惱怒,李姥應(yīng)該不聲不響地拒絕,連說都不必跟他說的,現(xiàn)在,居然把這張刺心的柬帖拿給他看,那是什么意思? 于是,他的臉色不好看了,“姥姥,”他冷冷地問,“這是皇帝差遣,非去不可?” 李姥那略帶三角形的眼,斜睨了他一下,慢吞吞地答說:“你不愿意阿娃去,可以好好地說?!?/br> “哼!”鄭徽冷笑道,“這還用我說?” “一郎,你的話說得人不懂!你不說,誰知道你心里什么意思?” 李姥十分沉著冷靜,鄭徽卻是氣惱攻心,急切間想不出一句針鋒相對的厲害話把她頂回去,只是不住嘿嘿冷笑。 就這時,阿娃也來了,一看情形,詫異而不安地問道:“好好的,怎么了?” “‘曲江大會’主樂的新進(jìn)士來了柬帖,我想請一郎來商議商議,就是不去,也得想個理由,婉婉轉(zhuǎn)轉(zhuǎn)地回絕人家,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了人。就不知道一郎多了什么心?氣得這樣子。這不是笑話?”說完,李姥也不等阿娃回答,也不理鄭徽,扶著小珠的肩,管自己到里面去了。 鄭徽自然也受不了李姥這種傲慢的態(tài)度,心想,到底不過娼家的一個假母,豈可這樣對待花錢的客人? 于是,他當(dāng)時就要發(fā)作,卻禁不住阿娃那雙滿含幽怨的眼向他示意忍耐,便悄悄站了起來,準(zhǔn)備回到西堂。 “你出去散散心吧!”阿娃輕輕地說,“大家的心境都不好,全靠自己克制?!?/br> 她說的是實話,一連多少天,足不出戶,鄭徽也確是覺得有些沉悶,便點點頭說:“我出去走走。” 他沒有帶童仆,一個人出了李家,信步所之,一走又走到了韋家,剛站住腳,在躊躇是不是去看看韋慶度時,秦赤兒已笑嘻嘻地迎了上來。 “一郎好!多天沒見你來了。請進(jìn)去坐?!?/br> “十五郎在家?” “在,在?!鼻爻鄡赫f,“這一兩天才稍微閑了下來。十五郎那么好的精神,應(yīng)酬得都有些煩了,凡有賓客,一概擋駕,一郎自然不同,請吧!” 鄭徽暗想,秦赤兒倒一點都不勢利,內(nèi)心相當(dāng)感動,便不能不接受他的一番殷勤的情意。 但是秦赤兒卻不知道韋慶度正想出門,等他剛進(jìn)正廳,迎面就遇著韋慶度,兩人都停了下來,鄭徽先開口說了兩個字:“不巧!” “怎么不巧?來得很巧,我原預(yù)備今晚上找你去的。”韋慶度很高興地說。 “有事要跟我談?”鄭徽問。 “沒有。只是好久未見,想跟你聊聊。你呢?”韋慶度反問,“有事要談?” 鄭徽想起他們“曲江大會”征召阿娃這件事,可以向韋慶度訴一訴委屈,但此刻不是說話的時候,“回頭再說吧!”他這樣回答。 “對,回頭再說。此刻替我去助助威?!表f慶度拉著他就走。 “去哪里?”落第的鄭徽,羞見熟人,不能不問清楚。 “楊駙馬家去打球。看看我的身手!” 打“波羅球”本來就動人心魄,極其驚險好看,何況又是韋慶度下場角逐,鄭徽更舍不得放棄這個機(jī)會了。 他在韋家選中了一匹紅馬,與韋慶度并轡而去。到了靖恭坊楊駙馬的府第,由車門直入球場。路上,他已跟韋慶度說好,不必替他引見任何人,所以這時系馬球場柳蔭之下,一個人悄悄站著,作壁上觀。 球場很大,其平如砥,再澆上桐油,用石碾壓實,所以不但寸草不生,而且塵土不揚(yáng),奔馳的馬蹄,敲出陣陣急促而清脆的聲響,如擊羯鼓,十分好聽。 球場南面,東西并樹兩塊木板,板下接近地面處,挖出兩個小洞,洞后系著繩網(wǎng),這就是球門,兩隊各占其一。球是用極輕的木頭做的,中間挖空,外髹紅漆,約有拳頭大小。 不一會兒,角逐的兩隊,一齊進(jìn)揚(yáng),每隊七人,各跨駿馬,飛奔著用三尺多長、末端如偃月的球杖,競相擊球,擊向自己的球門之中。 這時慕名來觀的人更多了,一個個睜大了眼,全神貫注地隨著那拳大的球移動視線。鄭徽自然也看得出神了,他在三曲看過坊中游手好閑的少年打過球,但那跟楊駙馬府中的這場球,遠(yuǎn)不能相比。他眼前所見的不是球戲,而竟如戰(zhàn)場的沖刺,十四匹馬,風(fēng)驅(qū)電逝,鐵蹄飄忽。馬上的人,無不是奮不顧身,銳不可當(dāng)。鄭徽這時才明白,怪不得左右神策軍盛行打球,那是一種最好的訓(xùn)練——訓(xùn)練了馬術(shù),也訓(xùn)練了勇氣。 忽然,木球往北滾去,韋慶度搶先回馬追上了球,來不及轉(zhuǎn)身,反手一杖,球飛如箭,觀眾中有人暴喝一聲,喊道:“好一個‘背打星球一點飛’!” 那球的落點非常好,在球門正前方兩三丈處,往前滾動,于是十四匹馬一齊回身,搶先的一個,鄭徽記得在河?xùn)|節(jié)度使府第見過他,趕上了球,俯身一掃,球順勢進(jìn)了球門。 四圍如雷似的喊出一聲:“好!”接著楊駙馬府中的家樂,高奏龜茲樂中以羯鼓為主的樂曲“打球樂”——打球最重第一球的勝利,稱為“得頭籌”,而這一“頭籌”應(yīng)該數(shù)韋慶度的功勞最大,所以由他在馬上向觀眾揮手答謝捧場的盛情。 時已入暮,打中了這球,勝負(fù)既分,便告結(jié)束。韋慶度辭謝了楊駙馬晚宴的邀請,伴著鄭徽一起回家。 鄭徽有個感覺,這球戲太危險了。他向韋慶度提出忠告,勸他少打球,就是要打,也該記住,這到底不過是種游戲,適可而止,犯不著拼命去競爭。 韋慶度很誠懇地表示接受他的規(guī)諫。但是又說,新進(jìn)士在寒食那天,照例有月燈閣的打球宴,楊駙馬領(lǐng)導(dǎo)一班新進(jìn)士及文士組隊與神策軍的老手對抗,還得要好好打一場,過此以后,當(dāng)謹(jǐn)記著他勸告。 鄭徽聽見這話,有著說不出的一種反感。這些日子里,左也新進(jìn)士,右也新進(jìn)士,好像成了新進(jìn)士的天下!由于這一反感,關(guān)于新進(jìn)士曲江會征召三曲嬌娃的事,他也懶得說了。 倒是韋慶度自己提了起來,“你知道不知道?”他說,“我跟朱贊為你的事大吵一架!還有可惡的,曲江會他當(dāng)‘錄事’,我叮囑他轉(zhuǎn)告‘主樂’的,把阿娃的名字剔除。你猜他怎么?他冷笑一聲,說:‘豁免李娃可以,叫鄭徽離開長安?!阏f,這叫什么話?” 鄭徽氣得要發(fā)抖,但表面上卻反裝得淡焉置之,“征召的柬帖已經(jīng)來了!阿娃不去,朱贊又將奈何?”他停了一下,忍不住憤憤地說,“可恨的倒是李姥,她根本不該把這事告訴我的。”接著,他把跟李姥發(fā)生沖突的經(jīng)過,細(xì)細(xì)說給了韋慶度聽。 “這是借題發(fā)揮。”韋慶度說,“李姥不過給你一個警告,你該要有表示了,是搬走還是住下去?住下去自然得再給錢。我早已想到了,所以替你準(zhǔn)備了兩百貫,家父的錢,總在十天半個月內(nèi)可到,一到我就給你送去,那時候你再看吧,李姥見錢眼開是怎么副樣子!” 鄭徽聽了這話,才明白李姥的用意,他對她的不滿反而減少了,“假母”都是勢利愛財?shù)?,不足為奇?/br> 于是,這晚上在西堂燈下,他把他不能向家里要錢的原因,老老實實告訴了阿娃,然后又把韋慶度準(zhǔn)備借他兩百貫的話也說了,叫她轉(zhuǎn)告李姥放心。 阿娃表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寬松得多了,她早已看出鄭徽的難處,李姥也跟她談過,要她從鄭徽口中套一句話出來,到底往后作何打算?她很為難,一方面不能違背李姥的意思,一方面不忍逼迫鄭徽,就這樣拖延著?,F(xiàn)在,到底拖延出一個結(jié)果來了。 這個結(jié)果自然不太理想——鄭徽主仆五人還得住一年,兩百貫在李姥是決不會滿足的。但不管怎么,半年之內(nèi),李姥不會再說話,半年以后,另作別論,也許到時候會有意想不到的辦法出現(xiàn),像韋慶度這兩百貫,不就是意外之財嗎? 她也想到,這筆意外之財,來得雖容易,在鄭徽要接過來卻沉重得壓手——曾幾何時,酒陣文場的凌云豪氣,一化而為失意潦倒、仰面求人的羞色,甚至還要受李姥的腌臜氣,她想想真替鄭徽難過。 “一郎!”她終于激動得無法自持了,“你可想到,那兩百貫錢,每一文上面都是眼淚?” 這一句問話,像一枚鋼針樣刺痛了鄭徽的心,“阿娃!”他痛苦地喊了一聲,用乞憐的眼光看著她,希望她不再說下去。 “如果我是你,我一定找個廟去住下,痛下苦功,非把那名進(jìn)士弄到手不可。” 鄭徽驚疑不定,繼以傷心和憤怒,“阿娃,你在對我下逐客令?”他不信似的問。 阿娃嘆了口無聲的氣,閉目不語。她想激他一下,能使他從此下帷苦讀,而他,所重視、所迷戀的只是西堂的聲色。太沒有出息了! “不會!”她搖搖頭,黯然不歡地答道,“你弄錯了!” 他沒有工夫去細(xì)想,是怎么弄錯了?他只想到阿娃并沒有驅(qū)逐他的意思,因而感到絕大的安慰。 “我想你也不會!”他寬松地說,“否則就是件不可思議的事!”他又說,“痛下苦功,不一定非住廟不可,在這里也一樣。” 這話算是比較中聽些。而且,他也真的做到了,開始靜下心來,不問外事,一意用功。 轉(zhuǎn)眼寒食將到,鄭徽正在跟阿娃商議,要不要到月燈閣去看看韋慶度打球。忽然,賈興臉色灰白地沖了進(jìn)來,喘著氣報告一個噩耗:“十五郎死了!” “什么!”鄭徽像被雷打了一樣,“你說,說的什么?” “韋十五郎死了!”這一次,賈興說得比較清楚了些,“打球不小心,從馬上摔下來摔死的!” 看來消息不假,鄭徽一陣急痛攻心,幾乎暈倒,身體算是勉強(qiáng)支持住,眼淚卻再也忍不住了! 鄭徽方寸大亂,他不能接受這一殘酷的劇變,必須親眼看個究竟。于是,他勉強(qiáng)抑制眼淚,匆匆騎馬趕到韋家。 韋家十分平靜,一點都不像是辦喪事的樣子,鄭徽精神一振,疑心賈興誤傳了消息。他幾乎連跑帶跳地沖進(jìn)了韋家大門,希望一眼看見秦赤兒,仍舊掛著他的習(xí)見的笑容。 可是鄭徽失望了!他只看到韋慶度的一個老仆,淚眼婆娑地迎上來招呼。 鄭徽的心猛然往下一沉,視線又模糊了。 “唉!”那老仆深深地嘆息,“這事哪里說起!十五郎死得好慘……” 鄭徽無心聽他傾訴悲傷,急急地打斷他的話問:“十五郎的遺體呢?” “搬回韋曲老家去盛殮了?!?/br> “我得到韋曲去!”他想了一下,記起年前賈興為了到長安來延醫(yī),曾到韋曲去找過韋慶度,識得路程,轉(zhuǎn)臉向賈興說,“我們就走!” “今天怕不行了!”賈興答道,“城門已經(jīng)關(guān)閉,宵禁也快開始了?!?/br> 這可沒有辦法!他重重地嘆口氣,頓一頓足說:“唉!連最后一面都見不著……” “一郎,你還是不要見吧!見了你更傷心,十五郎血rou模糊,腦袋都摔破了?!?/br>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為爭一個球,五六匹馬一齊向十五郎沖,把他從馬上撞了下來,亂蹄從他身上踩過。一郎,你想,這還有個不死的?” 鄭徽陡覺血脈僨張,駭然說道:“這哪里是打球?簡直是殺人!楊駙馬難道坐視不問?” “不在楊駙馬府?!?/br> “在哪里?” “河?xùn)|節(jié)度使府?!?/br> 鄭徽疑云大起,問道:“是姓朱的邀十五郎打球?” “是的?!?/br> “還有什么人?” “相府的衛(wèi)士?!?/br> 一陣徹骨的寒意從鄭徽的背上升起,立即化為熊熊的怒火,他感到他的血液在沸騰了! “走,快走!”他對賈興說,“去找朱贊!” 兩騎馬往延康坊河?xùn)|節(jié)度使府第急馳,鄭徽一心只記住韋慶度的話:“定謨,你愿做見證,可要負(fù)責(zé),萬一李六包藏禍心,再使暗箭,你可要找朱兄講話,替我報仇申冤!”而現(xiàn)在,似乎竟連朱贊自己也是暗算韋慶度的幫兇,人心險惡,太不可測,把事實真相弄清楚以后,拼了命也得替韋慶度報仇! 快到延康坊時,他放慢了馬,把見了朱贊該說什么話想停當(dāng)了,到河?xùn)|節(jié)度使府門前下馬。 賈興投了名帖,朱贊在退思堂接見鄭徽。一見面做主人的臉色冷漠,既不點茶,也不延坐,站在堂前,以毫無情感的聲音問說:“足下有何見教?” “祝三死了?”鄭徽反無哀戚,只像談?wù)摬幌喔傻娜艘话?,平靜得出奇。 “是??!”朱贊算是有了表情,皺一皺眉說,“不幸之至。” “聽說死在這府里的球場上?” “嗯?!?/br> “是你出面邀請祝三打球?” “是祝三自己想打一場?!敝熨澯终f,“人也死了,無處對證,就算是我邀請的?!?/br> “又聽說,一起打球的是相府的衛(wèi)士?” “嗯,怎么樣?” “哼!”鄭徽冷笑道,“你總記得李六暗箭傷韋慶度的事?今天你們可是如愿以償了!……” 他的話沒有完,朱贊高叫一聲:“送客!”然后轉(zhuǎn)身管自己走了進(jìn)去。 這是極度輕蔑的表示,鄭徽怒不可遏,深悔自己平日沒有帶劍的習(xí)慣,否則一定趕上去,一劍劈死了朱贊再說,而此刻只能揮拳,但剛一作勢,就讓那里的兩個下人架住了。 朱贊聽見聲音,回頭過來,冷冷地說道:“嘿,斯文掃地,竟至于此!我告訴你吧,你要想借題訛詐,簡直是妄想。韋家的人來看過了,長安縣的仵作也來驗過尸了,墜馬致死,于人無擾!你,一個有名無實,不識抬舉的妄人,敢怎么樣?”說到這里,突然提高了聲音叱斥:“替我攆了出去!” 架住他的那兩人,有主人撐腰,立刻擺出了惡奴的面目,連推帶拉地把他趕出了大門。 鄭徽羞憤交集,而且萬分泄氣,因為他聽出來,韋家的人對于韋慶度之死似乎并沒提出什么異議,那么作為一個局外人,而且無權(quán)無勇的他,又有什么辦法替他平生唯一的好朋友來申冤雪恨? 回到家,阿娃不在,他也懶得問她的去處。天色已暮,他不燃燭,也不吃飯,和衣躺在床上,雙眼在黑暗中睜得大大的,感覺到自己如怒海余生,漂流在茫茫的大海中,無邊的黑暗、無邊的寂寞、無邊的恐懼! 韋慶度之死,對于他的打擊,比得到落第的消息還要沉重,一方面是人天永隔的痛悼;一方面有一份極重的責(zé)任——為韋慶度雪恨,該盡而不得盡。再想到自己的難題,今后一年的生活倚靠,陡然失去,就像猝不及防被推下深淵,連叫一聲“救命”的機(jī)會都沒有! 他覺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崩潰的邊緣,而竟還有殘酷的一擊,繡春嗟嘆著告訴他:“素娘上吊死了!” 那是為韋慶度殉情,也是向舊事重提來逼娶的李六抗議。 ——鄭徽必須要逃避了!只有在醉鄉(xiāng)中才沒有這種殘忍無情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