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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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吧,別老看著我,當心你自己從馬上摔下來?!?/br> 鄭徽報以微笑,一抖韁繩,他那匹棗騮馬首先出了大門,接著是阿娃和仆從。出了平康坊南門,往東由東南門外南折,鄭徽把馬催快了些,阿娃也不示弱,緊靠在他右面,并轡聯(lián)騎,直向慈恩寺所在的晉昌坊前進。 一路上抱著與他們同樣的目的,到城南去逛慈恩寺和曲江的人極多。但街道廣闊,雖然車如流水馬如龍,卻毫不顯得擁擠?!昂伪亻_辟這樣寬的街道?豈非大而無當?”鄭徽這樣在心里想。越往南走,越見荒涼,百步之寬的坦道越發(fā)令人感到沒有用處。 忽然間,馬蹄聲疾,黃塵撲臉,鄭徽看到迎面一隊旗幟鮮明的官兵,五騎并列,疾馳而來,數(shù)一數(shù)總有上千之眾,但因速度極快,也不過眨幾下眼的工夫,就背道而馳了。 鄭徽憬悟,玄武門的禁軍,關系重大。大唐皇朝,開國一百年中,經過三次重大的宮廷政變,勝利的一方,都得力于禁軍的支持。馳驅效命,若不是坦道蕩蕩,四通八達,便無法發(fā)揮威力。同樣地,如果邊地有警,京師遣軍赴援,也要便于交通,才能做到“兵貴神速”。照這樣看來,太宗皇帝營建長安的深謀遠慮,實在不能不佩服。 他想得出了神,便照顧不到路上的情況。橫路上穿出來一輛犢車——那頭蠻??赡芊噶似猓椭^一個勁往前直沖,駕車的漢子飛舞著長鞭,大喊:“讓路,讓路!”鄭徽先沒有注意,等他警覺,慌忙勒馬,用力太猛,那匹棗騮馬前蹄上揚,直立了起來,鄭徽無法再在鞍上坐得住,一滑,從馬后滑了下來。 阿娃和楊淮、牛五,趕緊都下了馬,“摔壞了沒有?摔壞了沒有?”阿娃急得滿臉通紅,不住地問。 鄭徽略略有些痛楚,為了安慰阿娃,他一躍而起,拍拍衣服上的塵土,笑道:“真是讓你說中了,摔下來的是我不是你。” 大家看了他這樣輕松的神情,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牛五重又上馬,趕上去把鄭徽的馬找了回來。 “你也真是?!卑⑼捱€在埋怨,“怎么這么不小心?幸虧腳還沒有讓蹬勾住,要不然著地拖了你下去,你想想看,那怎么得了?”說著眼圈都有些紅了。 鄭徽默默地接受了她的責備,心里卻非常感動,人與人相處,常要在遭遇挫折時才看得出感情的深淺,這一摔,摔得阿娃的真情流露,讓他把摔下地的痛楚都忘記了。 “慈恩寺快到了?!迸N逭f,“郎君和小娘子一路逛了去吧。走一走,活活血,就稍微摔著點也不礙了?!?/br> “好!”鄭徽轉臉對阿娃笑道,“我不騎馬了,你可以放心了吧!” 于是,他們一路閑談著往晉昌坊走去,走不多遠,仿佛聽見后面有勒馬的聲音,然后又聽到楊淮在問:“賈興哥,你來干什么?” 鄭徽回頭一看,賈興一只手牽著馬,一只手在擦汗,他喘著氣說:“韋十五郎來了,叫我請郎君回去!” 鄭徽很詫異,這不會是普通的拜訪,一定有什么要緊的話要談,便問賈興:“十五郎可曾提到什么事?” “十五郎只問,到戶部投文,郎君可有準備?我不知道底細,不敢亂說。” “??!”賈興的話沒有完,鄭徽已完全明白,內心自愧。真是把日子都過昏了,“今天十月二十幾?”他轉臉問阿娃。 “二十三。” “還好?!彼晕⑾肓艘幌聦Z興說,“你趕快先回去說我留他喝酒——務必把十五郎留住。我馬上就回去。” 賈興答應著,翻身上馬回鳴珂曲復命。 “虧得十五郎來提醒我?!编嵒障虬⑼拚f,“照例,我們來應試的,得在十月二十五到戶部投文報到。那是后天的事,還不忙?!彼A艘幌?,笑道,“老遠來一趟,還從馬上摔下來,連慈恩寺的山門都沒有看見,豈不太冤?” “讓韋十五郎等久了也不好。我們走馬看花繞一圈吧!”阿娃又說,“你還是騎你的白馬好了,騎熟了的,不容易出亂子?!?/br> “笑話!你真看得我那么沒有用!”不服氣的鄭徽,話一說完,就從牛五手里搶過棗騮馬的韁繩,認蹬扳鞍,一躍而上,足跟微叩馬腹,一支箭樣地往前躥了出去。 “慢點,慢點!你可等著我!”阿娃大叫。 鄭徽收住了馬,也不再逞能,等阿娃過來,兩人款款徐行,不一會兒就到了晉昌坊。 慈恩寺占晉昌坊的東半部,南迄曲江,占地極廣,溪流縈繞,瑯玕森森之中,以一帶迢遞的紅墻,包藏了一千八百九十七間僧舍——這一座曾奉迎中國第一高僧玄奘在此譯經的慈恩寺,不獨是長安,也是海內所有名剎的首位。 鄭徽在山門駐馬,向北遙遙凝望,一縷思古的幽情,漸漸升起,竟有些流連不舍的意思。 “你在想什么?”阿娃問說,“今天一路來,你都是心不在焉似的?!?/br> “你知道慈恩寺的歷史嗎?”他答非所問地說。 “知道?!卑⑼拚f,“這里,隋朝時是無漏寺,貞觀末年,高宗做太子的時候,重新改建,那是為了報答他母親文德皇后的養(yǎng)育之恩,所以稱為慈恩寺。慈恩寺的白牡丹最好,一叢五六百朵,是別處再也見不到的。但那要到春天才開,明年三月十五我陪你來看?,F(xiàn)在,回去吧!別讓韋十五郎等得太久了?!?/br> “你說得不錯?!编嵒辙D馬前行,“據(jù)說慈恩寺正對大明宮,當年高宗早晚都在含元殿向南遙拜。我很奇怪,高宗對母親如此孝順,對父親卻、卻……卻不免荒唐!” “你是指什么?”阿娃一領韁繩,靠近了他,低聲問道,“指武后?” “是?。∧阆?,父親臨幸過,并且放出宮削發(fā)為尼的才人,兒子又把她弄進宮去,封為皇后,這不是荒唐?” “當今開元皇帝還不是差不多?”阿娃看了看周圍,沒有人在注意他們談話,便又笑道,“我說句刻薄的笑話,宮闈之中不堪聞問??磥怼齼取任覀兊娜埠貌坏侥睦锶?!” 把“三內”——西內太極宮、東內大明宮、南內興慶宮,比作平康坊的北、中、南三曲,真是荒謬絕倫,然而荒謬得有趣,鄭徽忍不住在馬上仰面大笑。 “別又摔下來!”阿娃大聲警告。 鄭徽止住了笑聲,迎著慈恩寺內兩百尺高的方形七級浮屠——大雁塔,往西出了晉昌坊,李姥出家的太平觀,就在對街大業(yè)坊,但這時沒有工夫去看了。他們轉而向北,放馬疾馳,進平康坊西門,回到了鳴珂曲李家。 鄭徽匆匆忙忙進入西堂,只見韋慶度在院子里負手閑行,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了。 “祝三!”鄭徽高叫一聲,拱著手疾趕上前,“失迎,失迎!” 韋慶度執(zhí)著他的手,卻不說話,只含笑凝視著他,好久才說:“春風滿面,想見其得意。定謨,我要罰你,躲在這么個好地方,獨享艷福,竟連朋友都不要了!” 韋慶度是說笑話,鄭徽卻無法不感到是一種責備,“該罰,該罰!”他用爽朗的笑聲來掩飾了他的窘態(tài)。 等他們攜手進屋,接著,步聲細碎,香風微度,阿娃也掀著門簾進來了。 “十五郎,你好!”她因為穿著胡服,不便斂衽,只好學胡人的樣子,彎腰為禮。 “好久不見了。”韋慶度笑嘻嘻地撫著她的肩說,“有半年了吧?!?/br> “不止。還是今年元宵,在天門街看燈見過,十個月了?!彼謫?,“素娘呢,怎么不帶了來一起玩?” “她跟我正鬧別扭?!?/br> “怎么回事?”阿娃和鄭徽異口同聲地問說。 “先不提吧!我們談正事?!?/br> “那么,”阿娃對鄭徽說,“你讓十五郎到你那里去坐吧,我換了衣服再來陪你們。” 于是鄭徽陪著韋慶度到西面帷幕之內,避開了阿娃和侍兒,他向他的好朋友正式道歉:“搬到這里來,沒有立刻通知你,我自己也知道很不對。叨在愛末,我也不多說了?!?/br> “別把這個放在心上?!表f慶度笑道,“這幾天你大概神魂顛倒,什么都忘了。我不怪你?!?/br> 鄭徽臉又一紅,稍顯得囁嚅地說:“還有件荒唐的事,得請你包涵。從布政坊遷出來的時候,我說你邀我到你那里去一起用功。萬一遇見劉博士問起,你還得替我圓這個謊。” “這當然?!表f慶度停了一下,輕聲地說,“看這樣子,李姥對你很不錯,不過你可當心,這個積世老虔婆的花樣很多?!?/br> 鄭徽笑笑不響,韋慶度就不再說下去了。 “我們談正事!”韋慶度重申來意,“后天戶部投文,你跟我一起去吧。我在里面有熟人,一切方便得多。” “那太好了!”鄭徽欣然同意。韋慶度又指點了他應辦的手續(xù),約好后天上午在韋家會面,一起出發(fā)。然后,韋慶度起立告辭,說還有事要辦,不能久留。 但當鄭徽問他,是什么要緊事等著他,這樣的迫不及待?韋慶度卻又說不出來。因此,做主人的便一定不放他走。 正在相持不下時,阿娃換好衣服,搴帷進來。鄭徽向她使了個眼色,然后轉臉對韋慶度說:“你問阿娃,她讓你走,我就不留?!?/br> “怎么?”阿娃馬上接口,“既然要走何必又來?” “我只是跟定謨約一約,一起到戶部投文……” “真是,多虧得十五郎關照?!卑⑼薮驍嗔怂脑?,正好借題目留客,“你也該讓我們敬你兩杯酒,稍稍表達謝意?!?/br> “何用這么客氣?我真是有事要辦,改天再來玩?!?/br> “這時候了,還辦什么事?”阿娃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說,“十五郎,只怕你有事要辦,也不出平康坊,早些晚些都不礙?!?/br> 韋慶度讓她說得無話可答。這一下露了馬腳,鄭徽詭秘地笑道:“想來另有密約,何不請到這里來相會?” “哪里還有什么另外的密約?一個素娘都叫我受不了啦!”韋慶度停了一下,又說,“老實告訴你吧,我說好了,今天要到素娘那里去,如果失約,她尋死覓活的,好幾天不得安寧,何苦?” “這好辦,把素娘也請來。” “正該這么辦。”阿娃不等韋慶度表示意見,便掀開帷幕,吩咐繡春道,“叫人到王四娘家請素娘來,就說韋十五郎在這里?!?/br> “慢,慢!”韋慶度站起來說,“既然如此,我另作安排?!?/br> 于是,他把他的家童秦赤兒找了進來,囑咐了幾句。 “我叫人把我的窗課取來,想請你指點?!?/br> “好極了?!编嵒照f,“不過指點可不敢當,我也有幾首不諧格律的詩該拿給你看?!?/br> “素娘呢?”阿娃插嘴發(fā)問。 “也叫人去通知了,會來的。” “十五郎!”她躊躇了一下說,“你說跟素娘在鬧別扭,到底為什么?” “是她跟我鬧別扭?!?/br> “不管誰跟誰,你只說原因吧!” “她要我做我現(xiàn)在辦不到的事。” “噢——”阿娃凝神想了想,深深點頭,“那么,你什么時候才辦得到呢?” “總要到明年春天才能決定?!?/br> “那也不過幾個月的工夫,素娘等一等也不妨,回頭讓我來勸她?!?/br> “就是這話。但她又說什么夜長夢多……其實事情并不如她所想的那樣壞!” “噢,”阿娃動容了,“十五郎,你說,出了什么花樣?有人要娶她?” 韋慶度皺著眉點一點頭,神情顯得有些抑郁。 “是誰想娶素娘?”鄭徽問說。 “李六?!表f慶度輕蔑地答了這兩個字。 鄭徽不知道李六是何許人,阿娃卻跟韋慶度一樣,也皺起了眉,厭惡地說:“是這個魔頭?!?/br> “李六是誰?”鄭徽追問著。 “哼!”韋慶度冷笑道,“這也算是大家子弟——” 李六,表現(xiàn)了大家子弟的另一面。那是非常惡劣的一面,因為不讀書之故,不知仁義,只講勢利;人物丑陋,語言無味,卻最善于用財勢來橫行霸道。 李六就是仗著他叔父的財勢,稱豪于平康坊。娼家的假母歡迎他,那些女孩子卻畏之如虎,因為他不止于不解溫柔,而且粗俗暴戾,如果不幸成為他的妾媵,至多半年他便厭倦了,然后被冷落、被虐待,此生有無數(shù)個以淚洗面的日子。 “怪不得素娘害怕!”鄭徽說,“照這樣子,你一定得想辦法?!?/br> “還不要緊,我有我的辦法。李六不好惹,但是我不怕他,他也應該知道,我跟他一樣的不好惹?!?/br> “十五郎,你有辦法,你倒是說出來聽聽嘛。”阿娃十分關心地說。 韋慶度的一雙星目,漸露殺氣,嘴角浮現(xiàn)了一絲陰冷的微笑——他把鄭徽懸在壁間當作裝飾的一柄長劍取了下來,輕按扣簧,拔劍在手,念了兩句詩:“俱邀俠客芙蓉劍,共宿娼家桃李蹊?!?/br> 這盧照鄰的兩句詩,鄭徽曾聽他引用過,但前后兩次,意味不同。韋慶度的交游極廣,自然結識了許多游俠兒,可以供他驅遣,這就是他的所謂“他也不好惹”的緣故。 阿娃卻深為擔憂,“十五郎,”她遲疑地問,“你不是想殺人吧?” “不會,不會。殺人要償命,我干那種傻事做什么?”韋慶度笑著安慰她。停了一會兒,他又說:“對付李六的辦法很多,總之,我決不會讓素娘落到他手中?;仡^她來了,你們不必談這些惱人的事,大家高高興興玩一晚上。” 鄭徽和阿娃都尊重他的意旨。等素娘來了,絕口不談李六,所談的是長安的風物和生活的瑣屑。素娘與阿娃,原為舊識,而且頗有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平日不容易有相遇的機會,難得見面,談得十分歡洽。 鄭徽和韋慶度都不去打擾她們。他們交換著欣賞彼此的窗課,提出異議來討論,也談得十分投機,使這偎紅倚翠的席面,成了道道地地的文酒之會。 由文談到詩,他們的興致更高了。平康坊的各娼都是懂詩的,因此阿娃和素娘也停止了談話,靜聽他們談論詩。 “你們也別盡聽著,”韋慶度忽然注意到了她們,出了一個主意,“替我們唱幾首詩。” 阿娃和素娘欣然接受了這一差使,交替著慢聲輕吟。每唱一首,鄭徽和韋慶度互敬一杯酒,不到一個更次的工夫,每人都灌下了十幾杯酒。 韋慶度原有很好的酒量,但因肚子里裝了些腌臜氣,容易喝醉。慢慢地,言語夾雜,狂態(tài)漸露,無心再聽唱詩,鄭徽便做了個眼色,讓阿娃和素娘停止。 “我最近正學笛子,吹一曲給你們醒酒好不好?”素娘對鄭徽說,眼睛卻看著韋慶度。 “誰耐煩聽那些嗚嗚咽咽的東西!”鄭徽還未答話,韋慶度搶在前面說了。 “那么羯鼓如何?”鄭徽問。 “這是當今皇上最喜愛的樂器,你也愛玩?” “只是愛玩而已?!编嵒照f,“我擊一曲御制的鼓曲‘春光好’?!?/br> “不好,不好!”韋慶度立即提出異議,“一非春天,二不催花,‘春光好’不如‘秋風高’?!?/br> 于是侍兒在堂前當門設下羯鼓。秋庭微月,高樹有聲,那一股蕭爽之氣,助長了鄭徽的興致,下手盡情縱擊。只聽得一片蒼涼的秋聲,卷地而起,令人想到塞外的角聲、霜郊的馬嘶,油然而興馳驅逐北之思。 “好鼓,好鼓!值得浮一大白!”在鼓聲的余韻中,韋慶度舉起銀制的“酒船”,一飲而盡。 “別喝了吧!”素娘拉拉他的衣袖,又說,“要喝,也別喝得那么猛!” “你以為我醉了?”韋慶度歪著頭,閉著眼,醉態(tài)可掬地答說,“我一點都沒有醉。要不信,我試給你看。”他張開眼,一眼看到繡春,便招招手把她叫過來,執(zhí)著她的手,昵聲說道:“好繡春,好jiejie,你替我找一塊木板來,行不行?” 繡春只是微扭著身子,掩口發(fā)笑,好久都答不上話來。 “你要木板干什么?”素娘開了口,“謝謝你,要鬧回家去鬧,別在這里攪得人家不安。” “不,不!”阿娃趕緊說,“十五郎一定有什么有趣的玩意兒,我們等著看呢!”然后又微微瞪了繡春一眼,說:“你倒是去呀!” 繡春笑著掙脫了手,轉身去了。不一會兒,找來一塊兩尺見方、三五分厚的新木板,問說:“這塊板合用不合用?” “太合用了!好繡春,你真會辦事。再勞駕,把你們小娘子的胭脂取來我用一用!” 這一下,引起滿座的好奇,連所有的侍兒都一齊圍在韋慶度身邊,要看他做些什么。 韋慶度用手指蘸著胭脂,畫了一個人頭,倒吊眉、招風耳、歪鼻、小眼。侍兒們看著一齊大笑,鄭徽和阿娃也覺得有趣,只有素娘不笑。 畫完,韋慶度又在上面寫了四個字——酒囊飯袋。 “這是……”鄭徽要想發(fā)問,看到阿娃的眼色,便住口不語了。 韋慶度自己動手,把那塊木板倚在門口,然后回座,從腰間解下一柄食用燒炙、割rou的小刀,說:“你們也看看我的本事,我釘他的左眼?!痹捯煌?,手腕一翻,大喝道:“李六,看刀!” 大家都嚇一跳!定神去看,那柄雪亮的小刀,正插在“李六”的左眼上。 “你們看我沒有醉吧?”韋慶度大聲地問。 繡春和那些侍兒,都不敢接口,一個個面容莊嚴地悄悄退了下去。 “李六是什么人,剛才說了半天我還不明白?!编嵒盏吐晢査啬铩?/br> “宰相……” “什么宰相?”韋慶度搶著憤憤地說道,“jian臣李林甫,縱容子侄為惡?!?/br> “又來了!”素娘以呵責的聲音說,“開口jian臣,閉口jian臣,叫人聽見了多不合適?” “怕什么?難道李林甫不是jian臣?” “是jian臣也不與你相干!” “李六仗勢欺人,怎么不與我相干?” “那你得想辦法啊!”素娘緊接著他的話說,“光在背后罵人家叔叔兩聲jian臣,擋不了事!” “你以為我不敢惹李六?”韋慶度猛然一跳而起,指著素娘的鼻子說,“你看看,明天午后我在你家門口等李六,他要敢來,看我不宰了他!” 沒有一個人會懷疑韋慶度說出來的話會做不到。于是鄭徽正色規(guī)箴道:“祝三,讀書明理,你這樣子做,充其量只是匹夫之勇,不像讀書人,也不像世家子弟,沒有人看得起你!” 在大義的責備下,雖是酒醉的韋慶度,也面有慚色,他強辯似的說:“那是叫人逼得我這樣的?!?/br> “誰逼你了?”素娘抗聲相爭,“事情臨到頭上,要想辦法應付,這就叫逼你嗎?”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第一,事情還不急;第二,我有的是辦法。你又怕,又不相信我,只一個勁地催著要我替你贖身——你不想想,轉眼試期到了,我不忙著應試,先來辦這個不急之務,怎么對我家里的人開口!你明知道我辦不到,定要我這樣辦,那不是故意逼我?素娘,我知道你的意思,你只是要逼我松一句口,要我死心塌地說一句‘我沒有辦法,我對不起你’,你好心安理得地去嫁李六。是不是?” 他的話還沒有完,已把素娘氣得發(fā)抖:“你們看,他的話屈心不屈心?”她哭著對鄭徽和李娃說:“李六已經許了我媽八百貫,錢一到就看不見我的人了,他還說不急!早就跟他商量,總說‘有辦法,有辦法’,也不知道辦法在哪里?催得緊一點,又怕他真的要殺人——要闖了那樣的禍,怎么得了!你們替我想想,我難不難?” 素娘越說越傷心,淚流不止。鄭徽知道泛泛的勸慰無濟于事,便叫阿娃把她扶到里面去休息,然后低聲責備韋慶度說:“你辜負了素娘的一片深情!” 韋慶度低頭喝著悶酒,只是不響。 “我知道你也有困難,”鄭徽又說,“可是不能以‘事情不急’這些話來搪塞。” “倒也不是搪塞?!表f慶度答道,“我已經叫人告訴王四娘,素娘的事,無論如何要等明年試期過了,再作了斷?!?/br> “這就是你的辦法?”鄭徽問。 “辦法之一?!?/br> “如果王四娘拒絕,或者那個‘酒囊飯袋’逼得她太緊呢?” “當然還有辦法之二?!表f慶度停了一下,又說,“有一個辦法,萬試萬靈。那是最后一個辦法,我也已經在準備了?!?/br> 鄭徽想了一會兒,懂了他的意思,便不再說下去??纯磿r間不早,酒也夠了,便向侍兒做一個手勢——拿來熱氣騰騰的rou糜酪粥。韋慶度素性亢爽,并不因為心緒不好而影響食欲,連盡三盂,然后摩腹離座,隨手帶走了鄭徽的窗課,在燭光下倚著繡墩,細細吟讀。 鄭徽卻惦念著素娘,走到東面帷幕前,問說:“阿娃,我要進來方便嗎?” “進來吧!”阿娃隔著帷幕答道,“素娘正要向你訴苦呢!” 進去一看,素娘和阿娃倚著薰籠,相向而坐。素娘淚痕已干,雙眼卻還紅腫著,看見鄭徽想要站起來,表示禮貌,他一按她的肩頭止住了她,自己就勢也在熏籠前面坐下。 “事緩則圓,”他勸素娘說,“祝三正在想辦法。我——我替你催著他?!?/br> “多謝一郎?!彼啬锍烈靼肷?,徐徐說道:“辦法自然很多,只不過要動手去做才行。他……” 鄭徽不知道她意何所指,不能不追問一句:“怎么樣?” “一郎,你問阿娃?!?/br> “十五郎用心何在?似乎惹人猜疑。”阿娃接著替素娘代言,“韋家老太爺在江淮,這里老家只有叔伯,十五郎有些話不便說,素娘都知道的。試期在即,不忙著讀書,先忙著置側室,對家里交代不過去,這,素娘也知道的。不過這一切都無關緊要,緊要的是有一筆錢……” “對了!”鄭徽插嘴說,“癥結就在這里?!?/br> “別打岔!”阿娃輕輕打了他一下手,又說,“有八百貫擺在王四娘面前,先找個地方把素娘接出去,李六只好干瞪眼。這話,素娘跟十五郎商量過,她約莫有兩百貫的私蓄,愿意全數(shù)拿出來,還有些首飾,也值百把貫,如果十五郎再想辦法湊一湊,一天大事,不都煙消云散了嗎?” “噢!”鄭徽問道,“十五郎怎么說呢?” “他不置可否。只說他自有辦法,叫素娘不必著急。事到如此,哪能不急呢?”阿娃停了一下,以極謹慎的語氣說,“也許,十五郎根本不打算辦這件事,卻又不便明說,才這樣拖著?!?/br> “不會的,決不會的。十五郎對素娘也是深情一片。”鄭徽這樣替韋慶度辯白,其實心里也不免懷疑。 “我不管他怎么樣,我只把我的一顆心交了給他。如果——”素娘容顏慘淡,兩眼直勾勾地望著鄭徽,然后以低緩的聲音,自言自語地說,“那只有死!” 在溫煦的帷幕之中,熒熒的銀燈之下,鄭徽和阿娃,感到陰森森如有鬼氣,毛骨悚然,不約而同地一齊伸手出來,執(zhí)住素娘的臂,“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阿娃急促地說,“你可千萬不能胡鬧。” “素娘!”鄭徽也用極有力的聲音說,“你把你的事交給我,我一定替你辦好!” 素娘呆滯的眼光,忽又眨閃不停。漸漸地,有兩滴晶瑩的淚珠,浮現(xiàn)在眼角。 “別又哭了!”阿娃用羅帕替她拭著淚說,“兩眼這么腫,回去當心王四娘又問長問短。要不,你今天就住在這里?!?/br> 這一夜素娘與阿娃同榻,韋慶度仍舊回家。第二天,鄭徽睡到正午才起來,飯后開箱子找出貢舉人才就試禮部的公文,又工筆繕寫三代履歷和名帖,整整忙了一下午。從搬入李姥家以后,這是他唯一做的一件正經事。 由于事先已告訴了賈興,投文的那天,他在天色微明時,就來叩西堂的門。李娃也早有準備,先喚起侍兒,再把鄭徽叫醒,服侍他漱洗穿戴,飽餐一頓,然后送出車門,看著他上馬離去。 一主一仆先到韋慶度那里會齊,一起出平康坊西門,剛轉入皇城大街,就望見洶涌的人潮,一個個玄衣革帶,腳下烏皮履,頭上藤胎席帽,是最通行的舉子服色。 鄭徽和韋慶度跟所有來投文的舉子一樣,在皇城南面東首的安上門下馬,將馬匹交給賈興看管,然后帶著韋慶度的家童秦赤兒,步行進入皇城,由安上門大街一直往北,越過太常寺、太府寺、禮部南院,看到一條特別寬闊的橫街,往左一轉,過街就是尚書省。一帶青磚圍墻,東起安上門大街,西至皇城正中的承天門大街,幾乎一眼望不到底,氣派大極了。 韋慶度是第二次應試,秦赤兒跟主人辦過戶部投文的手續(xù),一切都很內行,他不慌不忙地引著他們進入尚書省,進門就是一個大院子,中間一條甬道,直通大廳,廳前懸著一塊橫匾,大書“都堂”二字,是尚書令的治事之所。但因太宗未即位前,曾以秦王的封號兼領尚書令,所以,后世皇帝為尊崇此一官位,不拜尚書令,成為久懸之缺——尚書省只有左右仆射,左仆射領吏部、戶部、禮部;右仆射領兵部、刑部、工部。每部之下,各設四司,考試歸禮部考功司掌管,考功員外郎是六部中最煊赫的一個職位。 秦赤兒在甬道之東,一株極茂盛的古槐之下,設下氈席,“兩位郎君,先請休息,我去站隊掛號?!彼f。 “坐下吧!”韋慶度說,“輪到我們還早得很呢!” 鄭徽舉目四顧,只見到處是人,三三兩兩,或立或坐,估計一下,總有四五百人之多。但他看來看去,找不出一個豐逸特俊,可以讓他欽佩仰慕的人。 “今年的人物不見得出色?!彼f。 “從何見得?”韋慶度問。 “你看,眼前哪有個軒昂俊逸,令人傾倒的?” “豈能以貌取人?過幾天我?guī)銋⑴c一兩場‘私試’,你就知道未可輕敵了。” 鄭徽在江南也聽說過,舉子在試期以前,集會觀摩,作一種模擬的考試,稱為“私試”。他頗自負,親友亦極其推崇,然而到底有多少真才實學還待考驗。所以聽韋慶度提到“私試”,深感興趣,問說:“哪一天有私試?” “看你大有躍躍欲試之意?!表f慶度笑道,“少安毋躁。從今天投文以后,一直到過年,總有好幾場,足夠你展露才華。” 正談得高興,秦赤兒已把號牌取了來——一百四十幾號,兩號相連。韋慶度很詫異地問:“看樣子已來了五六百人,怎么才一百多號?” “遇見劉七,有他私自留下來的前面的幾塊牌,給了我兩塊?!鼻爻鄡赫f,“劉七還說,給郎君問好?!?/br> 韋慶度很欣慰地點點頭,轉臉向鄭徽解釋:“家父是由戶部外放的,劉七是戶部的庫吏,受過家父的好處。他倒還念舊,格外給我們方便?!?/br> 話雖如此,也還要相當?shù)臅r間才輪得到他們。因為依照規(guī)定,非設有戶籍的,不得應試。三年一造的戶籍細冊,共繕三份,除州縣各存一份以外,上呈的一份,存放戶部。赴試須先向戶部投文報到,即由于唯有戶部才能審查他們的應試資格是否符合,但以戶籍細冊,卷帙浩繁,查起來非常費事,有時發(fā)生疑義,還有一番爭執(zhí),便格外地耗費時間了。 好在韋慶度的談鋒很健,皇城之中的掌故又多,隨便拈一個話題,就可以破除岑寂。其間還有不少韋慶度的熟人,過來招呼寒暄,鄭徽自然也要周旋一番,使得時間更容易打發(fā)。 近午時分,輪到他們倆的號次,由于劉七在里面照應,很快地把一切手續(xù)辦完。韋慶度邀鄭徽到他家去午餐,鄭徽辭謝了,但訂了后約——就是當天晚上,在韋家小飲。鄭徽又叮囑,不必再約任何人,因為他有話要談。 他要跟韋慶度說的話,卻先跟阿娃說了。那是關于韋慶度和素娘的風流恩怨。 他的看法與素娘相同,橫亙在那對歡喜冤家之間的障礙,只是一個“錢”字,有八百貫交付王四娘,才算名花有主。但是,他知道韋慶度雖在故鄉(xiāng),形同寄居,一時或者無法籌措這筆大數(shù)目的款子,可又愛面子,不愿吐露實話,以至于搞成僵局。 “為了素娘,顧不得了,我要揭穿他心里的話,才能把僵局打開?!编嵒瞻阉南敕ǎv給阿娃聽了以后,又這樣表示他的做法,“當然,我也要在錢上幫他一些忙,不過先要你能體諒?!?/br> “我當然體諒的。”阿娃毫不遲疑地答說,“不過,我實在不知道該體諒些什么?” “也是錢上面的事。”鄭徽說,“我還存下兩百貫,早打算好了,一百貫送你,一百貫留著自己用。現(xiàn)在,我得向你借一百貫,幫韋慶度一個忙——等試期過了,我向家里要了錢再還你。這就是要你體諒的?!?/br> “你把賬算得好清楚?!卑⑼扌Φ?,“談不到借,也談不到還。你自己的錢隨便你愿意怎么用……” 鄭徽聽她語氣中有負氣的意味,便搶著想解釋,但剛叫了一聲“阿娃”,就讓她阻止住了。 “你別忙!”她按著他的手說,“我還有話。我一點不反對,這是好事,如果我有私蓄,我也愿意盡一份力,但我沒有——我想要什么,姥姥給什么,不必有私蓄。所以你不用顧忌我,盡管照你自己的意思去辦。你認為對的,我也一定認為對。只是別讓姥姥知道這回事。一郎,你懂我的意思嗎?” “怎么不懂。阿娃,你真好!”他雙手圈抱著她的身子,親著她的耳鬢說。 她就這樣讓他抱著。每當她在他的懷中時,她的心里就像注滿了蜜汁。她也喜歡伏在他的胸前,聽他的心跳——那仿佛是她自己的心跳,常使她栩栩然進入忘我的境界。 東市的銅鉦響了,是日沒前七刻收市的信號。急促響亮的金聲,提醒熙來攘往的行人回家,也提醒鄭徽,該是赴約的時間了。 “你去吧!”阿娃伸手替他整一整巾眼,說:“我等著聽你的好消息。素娘癡心得很,蹉跎生變,韋十五郎會悔恨一輩子?!?/br> “你呢?”鄭徽還舍不得放開她,故意找些話說,來拖延時間,“你是不是也像素娘那樣癡心?” “我才不那么傻。誰要負心,我自有辦法對付他?!?/br> “什么辦法?說給我聽聽!” “你好防備,是不是?”阿娃嬌憨地做了一個鬼臉。 鄭徽歡暢地大笑,又在她頰上親了一下,才一步一回頭地出了西堂。 他沒有帶仆從,也沒有騎馬,徜徉著來到韋家。韋慶度果然遵照約定,不邀別的賓客,只在他的幽靜的書齋中,設一席精致的酒果來款待他。 斟了第一巡酒,韋慶度就說:“有事,你開門見山談吧!” “還不是你跟素娘的事?!编嵒瞻岩f的話,早想好了,從容不迫地答道,“你那天有這話:最后有個萬試萬靈的辦法,你也已經在準備了。不用說,那是準備替素娘贖身,八百貫非立時可辦,只怕緩不濟急。祝三,現(xiàn)在不是講虛面子的時候,負氣更足以壞事,只有那八百貫早早湊齊,才是正辦?!彼麖囊滦渲?,取出一百五十貫“大唐寶鈔”,又說:“祝三,我量力而為,你不許推辭。否則,就是你不拿我當個肝膽之交。” 韋慶度斂容靜聽,神色肅然。等他說完,沉著地點一點頭,說:“錢,我不敢領,你的這番盛意,我終身不忘?!?/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