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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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日落時分,一切都平靜了,在崖頂窺探的何小虎大惑不解:“這是怎么回事?” “撤退了!”林震答道,“一定是撤退了?!?/br> “為什么呢?無故退師,只怕另有計(jì)謀?!?/br> “不見得?!绷终饟u搖頭,“事情很費(fèi)解,不知道為什么撤退。只是不見得另有計(jì)謀,看樣子不像?!?/br> “我們呢?”刀卜問道,“該怎么辦?” “當(dāng)然下山。”林震向前平望,一輪紅日,正在對面,金光直逼,幾乎無法睜眼,也就看不清對澗的動靜了。 “我們只怕過不去?!钡恫氛f道,“何將軍他們不曉得敵人已經(jīng)撤退,不敢過來,聯(lián)絡(luò)不上?!?/br> “不要緊,我有辦法?!?/br> 何小虎的辦法是弄些碎枝青草,生起一堆火,讓白煙裊裊而升,作為信號。接著便下了崖壁,在渡澗之處登岸。 暮色蒼茫中,三四條人影漸行漸近。隔澗相呼,何小虎歡然喊道:“爺!契丹兵走光了!” 于是重新協(xié)力架起繩橋。何慶奇首先渡澗,細(xì)問經(jīng)過,驚喜之余,又似乎不大相信,自語似的說:“真的撤光了嗎?為什么?” 誰也不能回答這個疑問。要問自己的是:此刻能做些什么?大家的意見都相同:應(yīng)該接收遼軍所遺下的營地,并且徹底做個搜索。 “兵不厭詐。”林震格外細(xì)心,提出警告,“我們必得留心伏兵?!?/br> 這也是可能的,所以何慶奇將隊(duì)伍拉長,只成單行前進(jìn),防備著遇到伏兵,損失不致太重。 因此,走得就慢了,約莫起更時分,才到達(dá)遼軍的營地??帐幨幍囊淮笃?,零零亂亂地遺留著好些帶不走的輜重,居然還有糧食,確是可喜之事。何慶奇下令休息,分配余糧,飽餐了再定行止。 這時月亮已從云端顯露,清光映照殘壘,別有一股凄涼的意味。何慶奇心里的事情很多,一樁樁想過去,認(rèn)為最要緊的是要跟熊大行盡快取得聯(lián)絡(luò)。 “我們要做的事很多,今天夜里就要動手?!彼鷮O炎星說,“你看,通知熊將軍,走哪條路最快?” “有兩條路。如果有馬,當(dāng)然走大路來得快,不然就從九曲洞走。” “我們找一找看,也許有契丹散失了沒有帶走的馬?!?/br> “是!”孫炎星立刻派出已經(jīng)吃完飯的一隊(duì)弟兄,到附近去尋找。 “其次是朱副軍頭,不知道回到了葫蘆關(guān)沒有?昨天突襲的傷亡如何?”何慶奇說,“此人勇猛過人,但愿他安然回來?!?/br> “這也要趕緊去聯(lián)絡(luò)?!绷终鸾涌诖鹫f,“葫蘆關(guān)、九曲洞口都還有人,是繼續(xù)留守,還是都集中到這里來?要請將軍先定了宗旨,才好部署。” “我看要有少數(shù)人留守,其余的都集中到這里來,等與熊將軍聯(lián)絡(luò)上了再說?!?/br> “既然如此,我去走一趟?!绷终鹫f,“我從葫蘆峪穿過去,順便沿路搜索,只怕還有許多陣亡的忠骸未埋,要好好處理?!?/br> “正是!”何慶奇說,“我們要仔仔細(xì)細(xì)清查戰(zhàn)果,不可埋沒了烈士的功勛。” 就在這時候天色忽然變了,濃云悄悄地涌現(xiàn),倏忽之間,遮沒了一輪皓月,風(fēng)聲大作,搖撼著滿山的樹木,如海濤一般,隨著風(fēng)向起伏不定,而且飛沙走石,逼得人必須找地方躲避。 一切計(jì)劃都必須停頓了,何慶奇下令,各自尋覓自己認(rèn)為適當(dāng)?shù)牡胤饺バ菹?。這等于解散,軍令在這一夜已不適用。此是極危險的一種措施,倘或有敵人暗算,將無從抵抗。然而,除此以外,也實(shí)在沒有更好的辦法,大家都太疲乏了,而且也沒有一切宿營的裝備,唯有各人自便,自己負(fù)責(zé)自己的生命安全。 何慶奇的親近衛(wèi)兵,找到了一處山洞,其實(shí)是崖壁下凹進(jìn)去的一方平地,約有兩丈深,五丈長,可以遮蔽風(fēng)雨——雨,總算還好,只飄了一陣,旋即停住。而天色依然陰暗,風(fēng)勢依然甚烈,能有這樣一處地方休息,應(yīng)該算是很滿足了。 何慶奇將孫炎星、林震、張老憨都招呼在一起。雖然個個筋疲力盡,但九死一生,赤手空拳撐持出這樣一個意外勝利的局面,都興奮得睡不著。 彼此回憶著各人的經(jīng)歷,歡喜中有感慨,感慨中有辛酸,而辛酸中有安慰。何慶奇忽然問道:“一個人平時看作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到了某一個時候,會看得異乎尋常的寶貴,甚至是心里唯一所想得到的東西。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 “有的?!绷终鸫鸬?,“睡覺是最平淡無奇的事,每天的例行公事,但是,我現(xiàn)在就在想,如果可能,我要睡它一個月,情愿飯都不吃?!?/br> “我不同?!睂O炎星說,“我要吃了睡,睡了吃,一直這樣子下去?!?/br> 大家都笑了。“這就像乞兒的說法。”何慶奇說,“第一個只要睡;第二個吃了睡、睡了吃;第三個說,哪里來的睡的工夫?只是吃個不停。我卻不是這么想,我說的是筆墨紙硯,這不是最平淡無奇的東西?可是我現(xiàn)在非常需要。我要將這一帶的形勢畫成圖,記明山川道路的大小、深淺、長短,帶回去奏報朝廷,將來設(shè)關(guān)布卡,派兵駐守,北御契丹,南保華夏,拓展大宋的疆土。這才是不朽的盛業(yè)?!?/br> “這也不難!”張老憨說,“我知道這附近有座道觀,那里一定有筆硯,明天去借一副來好了。” 正談到這里,聽得馬嘶的聲音,大家都是精神一振,側(cè)耳靜聽。馬蹄聲近,然后靜止下來,不久就見何小虎來復(fù)命,說是找到兩匹馬,但都受傷了,一匹傷在馬股,一匹馬足受傷,經(jīng)過包扎,勉強(qiáng)可騎,但走長路卻不行。 “不行就算了!明天選派善走的人回去報信,此刻大家去休息吧。” 這一夜雖是平靜無事,但因情況到底不明,所以都不能酣然入睡。及至天色已明,料知不會再有任何危險,反倒睡意侵襲,因而何慶奇等人都大大地睡了一覺,直到午牌時分,方始醒來。只覺得饑腸轆轆,從未有這樣餓過。 “照說應(yīng)該有一場慶功宴,只是沒有什么吃的東西,只好將就?!焙螒c奇說,“先塞飽肚子,還有許多事要辦?!闭f到這里,四顧不見林震,便即問道:“林震呢?” “到葫蘆關(guān)去了?!焙涡』⒋鸬?,“臨走留下話,日落以前趕回來?!?/br> “那面就交給他了。我們商量這里的事?!?/br> 于是一面吃飯,一面商議善后。決定何慶奇帶隊(duì)回白馬嶺,留下孫炎星守護(hù)這條契丹入侵的大路,并先遣派專差,將這里的情形去報告熊大行,希望從速接濟(jì)。 “這個專差派誰?又要走得快,又要了解全盤情況,我看——”孫炎星拿眼望著何小虎。 何小虎余勇可賈,毅然答道:“我去!” “你去也好。再要找個人做伴?!焙螒c奇已知道他的心意,“你問問楊信看!” “對!”孫炎星是楊信的直屬長官,不需征求本人同意,他就可做主,“我派楊信陪你去。有些情形只有楊信知道,你們兩個人合在一起,就沒有不了解的情況,不管熊將軍問到什么,都能回答,再好不過了?!?/br> 于是將楊信去傳喚了來,當(dāng)面交代任務(wù):“你們跟熊將軍說,契丹退兵的情況不明,防他們要卷土重來。作速遣派精銳加強(qiáng)防務(wù),多運(yùn)糧食、弩箭,越快越多越好。你們一路也要小心。到了熊將軍那里就不要再回來了。” 等何小虎和楊信出發(fā)以后,何慶奇托張老憨到附近的一座清虛觀去借了筆硯來,與孫炎星將附近的形勢,細(xì)細(xì)地畫好一張圖,日落方始畢事。 林震如言而回,夕陽影里帶來兩副用竹竿繩索編制的擔(dān)架,上面躺著的,一個是朱副軍頭,一個是趙如山。 相見之下,恍同隔世。何慶奇兩頭招呼,不能從容細(xì)問,只知道趙如山一行六人,因?yàn)橛忠@道避開遼兵,路程卻又不熟,沿路遭受墜澗、遇虎、迷路、絕糧之厄,六個人死了一半;另外一半,也有兩個受了傷,得能相遇,真是天佑。趙如山自己是為救同伴,摔傷了一條膀子,一面說話,一面疼得額上的汗珠如黃豆般大。 朱副軍頭是撤退時,腳上的筋扭傷了,不動不大疼,一疼起來,真能暈死過去。不過他的精神很好,談起頭一天夜里突襲遼營,“砸鍋”的惡作劇,不由得笑容滿面。提到傷亡的弟兄,卻又潸然落淚——他的人回來了一半,犧牲不能說不重。 “恤亡、救傷、慰生三件大事,救傷當(dāng)先?!焙螒c奇問道,“可有什么比較安穩(wěn)的地方,能讓傷重的人,安頓下來?” “有!”張老憨很快地回答,“現(xiàn)成有個地方,而且現(xiàn)成有個醫(yī)士?!?/br> “那太好了!”何慶奇急急問道,“什么地方?此刻就把他們兩位送了去。” “清虛觀!”張老憨答道,“清虛觀的老道一定會治傷。我在他云房里看到,掛著大大小小的藥葫蘆,總有二三十個?!?/br> “那就這樣,請你引路,我去拜訪那位道長,當(dāng)面求他,擔(dān)架隨后抬了來。另外再查一查,有哪些人受傷?重傷的有多少?一客不煩二主,都請那位道長醫(yī)治?!?/br> 說罷,便即行動。張老憨引路,彎彎曲曲,行過里把路的山道,只見山窮之處,一轉(zhuǎn)之間,豁然開朗,一大片松林中有一座小小的道觀。天色將黑,內(nèi)有燈光。張老憨上前叩開了門,出迎的正是清虛觀的老道,銀髯飄拂,清癯如鶴,何慶奇肅然起敬,而且因?yàn)橛星笥谌?,所以?dāng)門下拜。 “不敢,不敢!”老道一面還禮,一面問張老憨,“這位是?” “這位是何將軍,特來拜訪?!?/br> “請進(jìn)來,請進(jìn)來!”老道看到后面的兩副擔(dān)架,便又問道,“那兩位想來是作戰(zhàn)受傷了的?” “正是!”何慶奇答道,“要請道長慈悲?!?/br> “等我看看,先抬進(jìn)來。” 那位道長,熱心異常,一切不顧,先忙著治病。自然是先替趙如山診治。洗凈創(chuàng)口,敷了秘制的傷藥,病人立刻就覺得痛楚大減,長長地吁口氣說:“我的媽,總算受得住了!” 話是如此,聲音卻斷斷續(xù)續(xù),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的模樣。“不要說話,保存元?dú)??!蹦堑篱L接著替他診脈,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傷倒不重,外感甚深,只為身子壯健,又提著一口氣,未曾發(fā)作。要發(fā)作起來,厲害得很?!?/br> 一面說,一面便喊那童兒,準(zhǔn)備煎藥。自己就取下大大小小的葫蘆,東撮一把,西倒一些,弄了一大堆草藥,置入瓦罐,注上山泉,在廊下用松枝柴煎煮。 忙完了這些,接著又替朱副軍頭療傷。問知究竟,看了傷處,那道長笑道:“軍爺,你是要慢慢好,還是一下子好?” “自然是一下子好。” “我也知道一下子好的好,只怕你受不了痛苦?!?/br> 朱副軍頭向來是勇猛如虎的性情,而且亦以“國法以外無所畏”自詡,聽得這話不大服氣,不在乎地笑笑:“道長,不要緊,你試試看!” “這不是試得來的玩意,如果半途而廢,反致殘疾。你真的受得了?” “死且不怕,還怕什么?” “道長,”何慶奇也說,“我這位朱老弟不在乎,你就動手吧!” 那道長點(diǎn)點(diǎn)頭?!罢埬憧醋 !彼蚝螒c奇叮囑,“休讓他動彈。” “是的!” 何慶奇口中這樣答應(yīng),卻不知他要做什么。定睛凝視,只見那道長提起傷足,輕輕揉著,到后來越揉越重。朱副軍頭額上見汗,牙關(guān)漸緊,神態(tài)也渾不似先前那樣輕松自如了。 “怎么樣?”何慶奇問他。 “還可以?!?/br> “早得很哩!”道長接口,“將軍,請你把他的上半身撳住。” 何慶奇依言而行。道長的推拿也越發(fā)上勁,連他自己都是滿頭大汗,朱副軍頭的疼痛也就可想而知。 “撳緊了!”那道長說道,“最痛的那一刻要來了?!?/br> 何慶奇、張老憨,還有隨行的士兵,聽他語氣嚴(yán)重,一齊動手,將朱副軍頭上半身及另一條腿撳住。那道士這才提起那只傷足,合在雙掌之中,飛快地一陣揉搓,然后猛力一扳一扭,朱副軍頭大喊一聲,拼命往上一起,撳住他的人都感到極大的抗拒力,只有格外加勁,讓他不能動彈。 “疼死了!”朱副軍頭大叫一聲,雙眼閉上,仿佛暈死過去了。 “道長!”何慶奇從未見過這樣的治法,不免擔(dān)心,“不要緊吧?” “不要緊!”道長用手背拭著汗說,“功德快圓滿了?!?/br> 再看朱副軍頭,悠悠醒轉(zhuǎn),額上雖在流汗,臉上卻已回復(fù)紅潤,而且是頗為舒服的神情。 “你動動你這只腳看!” 這時大家才注意到那只傷足,驟看之下,幾乎疑惑自己眼花錯認(rèn),原來又紅又腫,此時紅消腫退,與好時幾乎沒有分別。 “你屈起來看!” 朱副軍頭慢慢屈起,臉上有了笑容,然后猛然一屈,隨又放平,再屈再放,病痛完全消失了。 “神乎其技,佩服之至!”何慶奇不勝贊嘆。 此時朱副軍頭已經(jīng)坐起身子來,笑著高聲說道:“痛快,痛快!道爺,你收我做個徒弟,拿你這一手功夫傳給我,將來我好替弟兄解除痛苦?!?/br> 道長沉默地微笑不答。何慶奇知道他性情稍嫌魯莽,有時說話不得體,教人不知何以作答,所以攔著他說:“道長這手本事,是幾十年的功夫,只怕你窮一生之力,學(xué)不到此,休說笑話了!” 這兩句話讓那道長有知音之感。“將軍是識得深淺的!”然后他又對朱副軍頭說,“你可以下地來走走,別太用力?;仡^再用藥洗一洗,就不礙了!” “是!”朱副軍頭恭恭敬敬地回答。 “將軍這面坐!” “是的。正要請教。” 此時藥香濃郁,送到鼻端,令人興起飄然出塵之想。何慶奇這幾日提著一股勁,這一下xiele個干凈,坐下來就不想動,心里只是在想,能終老于此,那有多好! “何將軍仙鄉(xiāng)何處?” “我生長中州?!焙螒c奇這時才能相問,“請教道長尊姓,法號?” “我俗家姓李,道友都喚我太玄子,其實(shí)無甚玄妙,不過采藥修行而已。”李太玄似乎也很高興,“世外閑人,得睹將軍風(fēng)采,實(shí)在是意外機(jī)緣?!?/br> “真正機(jī)緣。我這兩位同袍,得遇道長,是大大的運(yùn)氣?!焙螒c奇問道,“道長在這里潛修多少年了?” “二十多年嘍!” “聽道長的口音是湖廣?” “是的。鄉(xiāng)音未改。我原籍湖廣嘉魚——當(dāng)年吳魏交兵的赤壁,就在敝處?!?/br> “千里迢迢,怎的到了這里,而且一住二十多年?” “這也是機(jī)緣?!崩钐f,“那時為避兵亂,身不由己,走到哪里算哪里。到了河?xùn)|地面——” 到了河?xùn)|地面,困居逆旅,進(jìn)退不得,李太玄思量著還是想法子回家鄉(xiāng)好。歸心一動,不可遏止,只是囊中將盡,湊不出這筆盤纏。那時他還不曾出家,年輕力壯,儀表也不俗,兼以有一手栽培盆景的好功夫。心里尋思,如果不想個謀生之計(jì),且不說得回家鄉(xiāng),眼前就要餓飯。因而盡身邊些微銀子,買了些古樸雅致的瓷盆,又上山去溪澗中揀了些玲瓏的石子,折下些松柏,挑來些泥土,剪枝疊石,做成好些盆景。就在旅居院中,擺個地攤,指望著做這么個把月的生意,積蓄到夠了盤纏,立即回湖廣家鄉(xiāng)。 他在家鄉(xiāng),原是中人之家,不虞衣食,栽培盆景,本是怡情養(yǎng)性的興趣所寄。一旦落魄,拿這個做小買賣,自覺羞慚,便有些抬不起頭。做買賣要講一套招攬主顧的生意經(jīng),他這樣無聲無息,不但不去兜搭主顧,甚至主顧詢問,亦似懶于答理,自然惹人不快,望望然而去之。 一連三天,只賣掉一盆。到了第四天,忽然車馬紛紛,來了好些裝束奇特的彪形大漢,耳系金環(huán),腦后梳辮,問起來才知是遼國的官員隨從。李太玄是第一次見識,只顧看熱鬧,連生意都丟開了。 最后進(jìn)來八名番邦女子,簇?fù)碇晃畸惾?,長身玉立,光彩照人。尤其是那雙眼睛,既大又黑且亮,顧盼之間,真有攝人魂魄的魔力。 這個異邦麗人的顏色,令人目眩神移,視線無不隨著她的腳步轉(zhuǎn)移,李太玄亦不例外。直待倩影消失在這家旅舍中最大的西跨院,方始收攏目光。 過不多久,聽得有個清脆的聲音喊:“喂,蠻子!” 李太玄抬頭一看,認(rèn)出是那八名番邦女子中的一個,看裝束打扮,是那異邦麗人的侍女。圓圓的臉,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皮膚很白,映著她那潤滑的紅唇,顯得格外動人。李太玄急急問道:“姑娘,你是叫我?” 她抿唇一笑:“站在你面前,不是叫你又叫誰?” “噢,噢,”李太玄無端張皇失措,“請問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這些玩意兒是賣的嗎?” “是的。” “能不能送進(jìn)來,給我們公主瞧瞧?” 公主?李太玄一愣,窮途末路之中會遇見一位公主!這番遭遇,便令人鼓舞。本來消沉的他,忽然興致勃勃,從容問道:“姑娘,你貴姓?” “你問這干什么?” “問明了好稱呼。”李太玄說,“姑娘,你是從北面來的吧!說得好一口漢話,長得像我們江南地方的人?!?/br> “江南?江南是什么地方?” “有一道長江,由西東下,直流到海。長江下游的南面,稱為江南,是我們中國最富庶的地方,也是出美人的地方?!?/br> 為了最后這句話是不著痕跡的恭維,那圓臉姑娘嬌憨而愉快地笑了?!拔医醒嗳A?!彼f,“你叫我名字好了?!?/br> “我姓李,叫李太玄,你也叫我名字好了。” “好啦!”燕華手指著問,“你管你的這些玩意兒叫什么?” “叫盆景?!?/br> “盆景、盆景!”燕華偏著頭念了兩遍,“對了,一盆一盆的風(fēng)景。拿去給我們公主瞧吧!” “行!等我找樣家伙來裝?!?/br> 李太玄找了個大籮筐來,將盆景很小心地往里面裝,同時跟燕華交談,問她是怎么樣的一位公主,何以會在這里。 “公主就是公主!是我們皇后最寵愛的小公主,由燕京回去,路過這里?!毖嗳A又告誡著說,“我們公主脾氣嬌,不許人跟她頂嘴,她說什么,你只依著她就是?!?/br> 李太玄自然毫不遲疑地答應(yīng)下來,提著籮筐,跟著燕華到番邦公主面前去“獻(xiàn)寶”。 公主住的西跨院,就這片刻之間,已布置過了,最要緊的是西面臥室中布置了一個神龕。公主就盤腿坐在神龕側(cè)面的炕上。她倒大方,容許異族的陌生男子,進(jìn)入她的臥室,而且態(tài)度很客氣,只是言語不通,全靠燕華從中傳譯。 “你把你的盆景都取出來!” “好的。”李太玄依言而行,將大大小小、奇形怪狀的盆景,都擺在神龕面前。 這無意中的一個動作,正符合公主的心意,大起好感。原來公主要買這些盆景,正是為了敬神。當(dāng)時含笑下地,一一檢視指點(diǎn),看得非常仔細(xì)。一面看,一面與她的宮女,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些什么。 “李太玄!”燕華終于跟納了半天悶的李太玄說話了,“公主問你這些盆景賣不賣?” “怎么不賣,做好了就是想賣幾個錢?!?/br> “你要多少錢?”燕華指著盆景說,“都要了。你說個總價吧!” 李太玄喜出望外,卻不敢漫天要價,靦然答道:“說實(shí)話,我還是頭一回做這個買賣,請公主看著給吧,給多少,就是多少。” 燕華詫異?!澳闶穷^一回做這買賣?”她問,“你以前是干什么的呢?” “我以前在家念書,為避兵亂,輾轉(zhuǎn)逃到河?xùn)|。在家時喜歡玩盆景,不想此刻倒用來糊口了?!?/br> 燕華點(diǎn)點(diǎn)頭,將他的話傳譯給公主聽。話很長,可見得傳譯得很地道。接著,公主又問了幾句話,才由燕華再來跟李太玄談交易。 “公主說,拿四張貂皮,或者八粒珠子,跟你換這些盆景。你是要貂皮,還是要珠子?”燕華又說,“我勸你要貂皮,馬上就可以換錢。珠子要到大地方才賣得掉。而且再告訴你一句,珠子不怎么好?!?/br> “是!”李太玄拱著手說,“謝謝jiejie!” 改了稱呼了!燕華臉一紅:“誰是你jiejie?而且也不該謝我,要謝公主?!?/br> “公主當(dāng)然也要謝?!崩钐f,“不過更該謝你?!?/br> “閑話少說。公主還有句話:既然你是讀書人,不是干這個的,要請你到我們宮里,教大家怎么樣栽這種盆景。你愿意不愿意?” 這與李太玄的原意,完全背道而馳,本來是想從盆景中換來一筆還鄉(xiāng)的盤纏,結(jié)果反以盆景的招惹,遠(yuǎn)適異國。這兩者之間的距離,不可以里程計(jì)了。 他本來想一口拒絕,但想到燕華的告誡,公主的脾氣不許人說“不”字,更因?yàn)樗难壑辛髀冻隹释@得滿意答復(fù)的神色,使得他到了口邊的話,竟不忍說出來。 “讓我想一想,”他說,“這件事太重要,我必須好好想一想?!?/br> 燕華自不免稍覺失望,轉(zhuǎn)臉用她們自己的話,告訴了公主。公主倒只是點(diǎn)頭,并無慍色。 李太玄看在眼里,并不是放心,而是不放心,不知道她跟公主說了些什么。所以等她的話告一段落,他將心里所關(guān)切的事,問了出來。 “我跟公主說,你怕教不好,會使公主失望。我是替你謙虛,不知道說得對不對?” 這哪里是謙虛,竟是接受邀約以后,應(yīng)該有的客套。 “我又說,你怕人地生疏住不慣。這是老實(shí)話,是不是?” 這更是打算到將來的日子!李太玄覺得她擅作主張,從中搗鬼,可惡得很。但想發(fā)作而不敢發(fā),不忍發(fā),只在鼻孔里“哼”了一下。 就這時候,公主又嘰里咕嚕說了一大套,但在燕華口中卻只有一句話?!澳阆日埢厝ィ认挛襾砀阏f?!?/br> 李太玄無奈,只好向公主行了禮,回到自己屋子里?;叵雱偛诺囊环庥?,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困惑。對燕華更弄不清是何感想,只覺得她的一顰一笑,縈繞在心頭,反復(fù)出現(xiàn),永無寧時。 “李客人!”突然間,旅舍掌柜出現(xiàn)在門口,臉上浮著尊敬而親切的笑容,“你不必愁了!所有的店飯錢,都有人承擔(dān)了去,隨你愛住多久就住多久?!?/br> “噢,”李太玄定定神問道,“是那位番邦公主關(guān)照的嗎?” “對了!她是遼國的小公主,生性好動,每年總要從這里經(jīng)過一兩次,一來就住我們的店?!闭乒竦恼f,“這位小公主很任性,只要誰合了她的脾胃,大捆的貂皮、大把的珍珠寶石送人。李客人,你的運(yùn)氣不壞。” “多謝你照應(yīng)?!崩钐柕?,“這里到遼國多遠(yuǎn)?” “遠(yuǎn)得很呢!出關(guān)往東,直到遼河邊上,才是她們原來的國境?!?/br> 李太玄點(diǎn)點(diǎn)頭不響。旅舍掌柜交代了話,不便再打攪,悄悄退了出去。不一會兒店小二送來燭臺洗臉?biāo)又质呛茇S盛的四菜一湯、酒和饅頭——從逃難以來,李太玄一個人就沒有吃過這樣闊氣的晚飯。 拋開一切,且先享受,感覺中卻仿佛有燕華在一旁相陪,因而豪啖健飲,這頓飯吃得異常痛快。飯后,店小二又泡來一壺釅茶,剪了燭花,問明沒有別的吩咐,才掩門而去。 門剛掩上,又被推開,進(jìn)來的是燕華。李太玄早將因?yàn)樗米髦鲝?、從中搗鬼而起的怨懟拋在九霄云外,只覺得如傳說中深夜從壁上的畫像中,走下來一位仙女,令人驚喜莫名。 “請坐,請坐!”他站起身招呼,又拉椅子又倒茶,異常殷勤。 “你別張羅!”燕華坐下來說,“公主還等著我,我說幾句話就走。” “是!”李太玄在她對面落座,隔燈平視,看她紅白相映的臉上,跳動著明暗不定的光暈,平添幾分綽約,越發(fā)使人舍不得移開視線。 “你到底是怎么個意思?” 一上來就是使人難以回答的話——她問的自然是他愿意不愿意去遼國。李太玄欲拒不可,想應(yīng)允卻又真怕燕華所說的人地生疏住不慣。一旦害起懷鄉(xiāng)病來,是無藥可醫(yī)的。 “我怕——”他語聲怯怯的,像個小女孩的口吻。 “怕?怕什么?” “怕到了你們那里,孤孤單單一個人,到晚來一個人、一盞燈,連個說說話的人都沒有。jiejie!你想,那日子怎么過?” 燕華深深看了他一眼,低下頭去不作聲。這對李太玄來說,卻是得其所哉,既不用再談難題,又可以恣意飽餐秀色,所以只是含笑凝視,并不催她回答。 忽然,她抬起頭來問道:“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只有一個叔叔。” “堂上的老人家呢?” “早就過世了。”李太玄說,“我是叔叔養(yǎng)大的。” “那么,你怎么一個人到了這里?” “為避兵亂,原是隨著叔叔一起逃出來的,走到半路,遇著潰兵沖散了一家。我記著叔叔一再叮囑,要我闖一闖江湖的話,所以一個人到了河?xùn)|。這一陣子想念我叔叔,想得不得了。” “男子漢,大丈夫,原該闖蕩江湖,不說做一番事業(yè),就開一開眼界,也是好的?!?/br> 由燕華的這幾句話,李太玄才發(fā)覺自己的話,失于檢點(diǎn),既然要想回鄉(xiāng),就不該說他叔叔曾鼓勵他闖蕩江湖。如果堅(jiān)持要回湖廣,豈不是違反了叔叔的期望? “人各有志,不能相強(qiáng),不過,你總得有個定見,我才好回去復(fù)命?!?/br> 聽她吐屬雅致,李太玄大為驚異,而更多的是好感。“燕華,”李太玄笑著說,“你不但會說我們的漢話,而且還讀過我們的漢文?!?/br> “什么你們、我們的?誰跟你分得那么清楚?” 這話又像呵責(zé),又像親近,不知她到底是何意思?李太玄不由得發(fā)愣了。 “你覺得奇怪是不是?說穿了一點(diǎn)不奇。我,本來就是漢人。” “你是漢人?”李太玄真的驚異了,“怎么,怎么又在遼國,而且在遼國公主的身邊?!?/br> “這有什么稀奇?遼國的漢人多得很?!毖嗳A答道,“你大概從來沒有聽說過遼國的情形?!?/br> 李太玄臉一紅。“我生長在湖廣,不了解北邊的情形?!彼f,“孤陋寡聞,叫你見笑?!?/br> “我怎么會笑你!” “是,是!”李太玄覺得自己失言了,“燕華,你能不能拿在遼國的漢人的情形,說一些給我聽聽?” 燕華有些躊躇。她急著要回去復(fù)命,只希望他有一句確實(shí)的話,卻沒有工夫跟他長篇大論來閑談。不過談遼國的漢人,對他又有說服的功用,實(shí)在也不是不相干的閑談;同時她也喜歡跟李太玄閑談——雖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男子,到底同為漢人,而且他的儀表不俗,性情真誠,言語謙和。 這樣想著,不由得抬眼去看,只見李太玄正也隔著朦朧的光暈在凝視,眼中流露出無法形容的溫柔,她一下子心軟了。 她在想:如果能夠勸得他欣然樂從,能向公主有個很好的交代,那就遲一點(diǎn)回去,亦自不妨。這樣打定了主意,便點(diǎn)點(diǎn)頭,先表示接受他的請求。 “我姓韓。我的曾祖叫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知道不知道‘八部大人’?” “我怎么會知道?燕華,”李太玄用誠懇的語氣說,“你不要問我,你只告訴我好了?!?/br> 于是燕華不得不稍微講一講遼國——契丹的歷史。契丹原是東胡族,世居遼河上游。唐朝安史之亂,契丹乘機(jī)興起,共有八大部落,每個部落推選一位首領(lǐng),名為“大人”。另外再推選一位“共主”,號令八部,名為“八部長”,又名為“八部大人”,三年一任。 到了唐末、五代之初,出了一位“八部大人”,就是燕華所要談的這位遼國英主,姓耶律,名叫阿保機(jī)。耶律阿保機(jī)雄才大略,一連當(dāng)了三任八部大人,最后擊滅了其他七部,獨(dú)霸遼東遼西。 當(dāng)時中原鼎沸,群雄并起,旋興旋滅,盛衰無常。在河北,盧龍節(jié)度使劉仁恭的次子劉守光,因?yàn)榕c他父親的愛妾有了不可告人的秘密,為劉仁恭所逐。不久,梁朝悍將李思安引兵犯境。流亡在外的劉守光帶兵直奔幽州,登城防守,居然將敵兵擊退。這本來是補(bǔ)過的好機(jī)會,哪知劉守光大逆不道,將他父親劉仁恭關(guān)了起來,自稱盧龍節(jié)度使。接著又自稱“河北天子”,亦稱為“大燕皇帝”。 在河?xùn)|的李氏父子——李克用、李存勖,卻不承認(rèn)這個梟獍可以做天子,派驍將周德威攻打河北。劉守光大恐,遣使求和。周德威置之不理。劉守光無奈,領(lǐng)兵五千,夜出幽州,預(yù)備逃亡。哪知在涿州遇伏,五千人只剩下百余騎,逃回幽州,遣派一名參軍向阿保機(jī)求救。 這名參軍就是燕華的曾祖父韓延徽。到了契丹,求見阿保機(jī),長揖不拜。阿保機(jī)大怒,將韓延徽發(fā)到馬圈里看守馬匹。 阿保機(jī)的妻子稱為“述律后”,賢能過人,是阿保機(jī)極得力的內(nèi)助。她的目光極其銳利,一眼就看出韓延徽是個了不起的人,便在丈夫面前為他討情。 “韓某人守節(jié)不屈,而且神態(tài)自如,這是個極有涵養(yǎng)的人,大王如何教他去看馬?應(yīng)當(dāng)待以上賓之禮?!?/br> 阿保機(jī)正在廣招賢才,一聽述律后的話,立刻醒悟,隨即將韓延徽從馬圈延請到大帳。一番接談,發(fā)覺韓延徽真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喜不可言,立刻加以重用。 懷才不遇的韓延徽,自此得以大展抱負(fù)。 韓延徽為遼國立下許多制度,開軍府、筑城郭,大事建設(shè)。其時漢人逃到遼國的很多,卻不能安居樂業(yè),很有些人才,不能不棄此他去,成為遼國的損失,而有些人則鋌而走險,成為遼國的禍害。韓延徽建議阿保機(jī),設(shè)置市里,收容漢人,而且拿契丹女子配婚,讓他們開墾荒地。漢人既有容身之處,又有室家之樂,個個勤奮力耕,對遼國的富庶興盛,大有幫助。 韓延徽對阿保機(jī)的另一項(xiàng)重要建議是,誘殺各部大人。本來各部雖已臣服,暗中卻在反抗,經(jīng)此斬草除根的決絕措施,才能正式統(tǒng)一八部。 后來,韓延徽想念家鄉(xiāng),逃出遼國,路過河?xùn)|太原時,晉王李克用,原知劉守光部下有這樣一個人才,所以延攬他用作書記,卻因遭人排擠,自覺無味,決定還是回家鄉(xiāng)省視老母。 他的老母還在幽州,由河?xùn)|入河北,取道娘子關(guān),經(jīng)過真定時,住在他一個姓王的朋友家。朋友問起他的出處,韓延徽表示,河北全是晉王的天下,既然在太原求身不住,只有仍回契丹。 姓王的認(rèn)為韓延徽從遼國逃來,便是阿保機(jī)的叛逆,如果再回去,阿保機(jī)必不相容,豈非自速其死。 “不然,契丹主自失我以后,如喪耳目,如折手足。現(xiàn)在我去而復(fù)歸,契丹主無異耳目復(fù)聰,手足復(fù)全,何以不容我?” 朋友苦勸不聽。韓延徽回幽州省母以后,果然復(fù)回遼國。而阿保機(jī)的態(tài)度,亦果然如他所料,不但不加怪罪,并且格外尊敬他了。 以后阿保機(jī)稱帝,就以韓延徽為宰相。不過他雖身在異國,不忘故土,曾經(jīng)寫信給晉王李克用,說明遭人排擠,深恐受到讒害,所以不辭而別,請求晉王照顧他的老母。最后表示,只要他一天在遼國,必定不使遼國南侵。后來他也果然實(shí)踐了他的諾言。 阿保機(jī)死后,述律后立次子耶律德光為帝,仍舊以韓延徽當(dāng)政,國勢越益強(qiáng)盛,“冊封”石敬瑭為“大晉皇帝”。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送與遼國,稱為“謝恩地”。這十六州中,包括幽州在內(nèi),于是燕京成為遼國的“南京”。 幽州已并入遼國,但韓延徽卻并未還鄉(xiāng),他前后在塞外住了五十年,歷事四朝,到周世宗顯德六年,方始去世。第二年陳橋兵變,黃袍加身,大宋開國,復(fù)見太平,然而韓延徽已不及親見了。 “我家在遼國整整六十年了。不過漢文、漢語都不敢忘記?!毖嗳A很鄭重地說,“一個人只要不忘本,哪里都可以去得。遼國也是仰慕我中原文化的,如果你肯去,一定會受到尊敬。” “好!”李太玄斷然決然地答道,“我聽你的話?!?/br> “真的?”燕華睜大了眼睛,顯得很天真地問。 “當(dāng)然是真的?!崩钐f,“我不愿,也不敢跟你說假話?!?/br> 燕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原以為說服他需好好費(fèi)一番工夫,所以還不曾打算到他答應(yīng)了以后,如何處置,此刻定定神,想一想,才想起首先應(yīng)該做的一件事,站起身來,“我先要拿這個好消息,去稟報公主?!闭f完,她匆匆而去,出室時回眸一笑,蹺起一只小指,彎屈著勾了一下,是提示李太玄:一言為定,不得反悔。 等她一走,李太玄立刻感到一種莫可言喻的空虛悵惘,以至于心神焦躁,坐立不安。好久,心才能慢慢靜下來,而這一夜,燕華的影子一直映現(xiàn)在他的腦際,魂?duì)繅艨M,自覺已陷入情網(wǎng)中而不能自拔了。 但是,燕華卻是若即若離。一路北上,相見的機(jī)會雖不算少,感情則始終沒有什么進(jìn)展。只是有一點(diǎn)足令李太玄安慰,公主對他的欣賞與信任,與日俱增,因而使他有了一個最后的打算。 在遼國的宮廷中,李太玄的誠懇、謙和、勤勞與樂于助人的性情,博得了上上下下的好感。當(dāng)然,公主對他的信任最要緊。他為公主掌管私財,隨時都有很精確明細(xì)的賬目可以稽查。而在短短的一年之中,公主的私財增加了三分之一,公主決定要重重酬謝他。 時逢新年,公主問他:“你想要什么?只要我有的,我都可以給你?!?/br> 李太玄決定運(yùn)用他的“最后的打算”。他說:“公主,我要燕華做妻子?!?/br> 公主笑了。“我也希望你們配成夫妻?!彼f,“不過我先得問問燕華的意思?!?/br> 于是公主找了燕華來問,她默然不答。這態(tài)度很奇怪,自己的終身大事,愿意不愿意,應(yīng)該有個很明確的答復(fù),何以不置可否? “我也知道,漢人的姑娘害羞,問到這些事,不肯明說。不過,你在我面前,何用如此?”公主又說,“如果說,女方對男方一無所知,不知道他的人品、性情,怕他將來沒出息,所以委決不下,這倒也說得通。而你對李太玄還不了解嗎?” 公主問得很有道理,卻不知道燕華別有衷曲。她始終沒有忘記她是漢人,雖然四代在遼,落土生根,已不可能再回到中原,但知道李太玄平日常存鄉(xiāng)思,非常同情,愿意他有一天復(fù)歸中土。如果他在遼成了親,就算將他拴住了,即有機(jī)會,亦無法成行。固然嫁雞隨雞,自己可以跟他一起回去,但生活習(xí)慣,已大不相同,而且大宋與遼,已成敵國,交往不便,自己這一去永無歸寧之期,想想也割舍不下。 為此,她雖然一寸芳心,早已默許斯人,但始終不敢表露。公主問起,依然無從作答。而一逼再逼,卻非回答不可了。 “燕華,我看這是樁好事,你就應(yīng)許了吧!” 公主這樣殷殷相勸,事實(shí)上已不容燕華有所抉擇了,只好這樣答道:“我聽公主做主。不過我家里還不知道這件事?!?/br> “那不要緊!”公主欣然答說,“我來跟你父親說?!?/br> 燕華的父親,也在宮廷執(zhí)事,平日亦頗看重李太玄,加以公主做媒,自然沒拒絕的道理。于是依照遼國風(fēng)俗,大宴親朋,在公主主持之下,燕華成了李太玄的妻子。 婚后的光陰,其甜如蜜。李太玄的鄉(xiāng)思也漸漸淡薄了,自分必將終老異域,誰知變起不測,終于生離死別。 這是因?yàn)楣鳡可嬖谝粓稣渭m紛之中的緣故。 遼國自從太宗耶律德光暴崩后,繼位的不是他的兒子,而是他的侄子。在軍中為諸將選立,不到五年,遭人謀殺,是為世宗。 世宗崩后,依照遼國“世選大汗”的制度,選立太宗之子耶律璟為帝,就是當(dāng)時的遼主。耶律璟在位十多年,終日喝酒、打獵,不問政務(wù),竟為他的廚子所弒。時在大宋太祖開寶元年,也就是李太玄與燕華成婚的六年以后。 于是遼國的貴族大臣,又須進(jìn)行“世選”。遼的國姓是耶律,而王后都出于蕭家,所以“世選大汗”,只是耶律、蕭兩族,會商決定。他們認(rèn)為世宗的兒子耶律明扆,足當(dāng)重任。雖有少數(shù)人不以為然,而在“眾議”之下,無可與爭,付之默然而已。 但是公主卻大為反對。公主是被廚子所弒的穆宗的同父異母meimei,也就是耶律德光的女兒。她主張選立穆宗的兒子,也就是她的胞侄。這個愿望不曾達(dá)到,公主很不甘心。她是個性情很剛強(qiáng)的人,召集親信,密謀以非常的手段,推翻已成之局。 這時耶律明扆已經(jīng)即位,改名為賢,年號保寧。即位三個月以后,在遼河會獵,突然有一名扈從的武士,放了一支冷箭,直射耶律賢。而時機(jī)不巧,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御騎忽然馬失前蹄,耶律賢身子往前一撲,摔下馬鞍。這一意外的挫折,反讓他撿回來一條性命。 當(dāng)時左右一面救駕,一面查那個放冷箭的人。有人指證兇手,發(fā)現(xiàn)竟是公主府的護(hù)衛(wèi)。而此人行刺不成自知難逃活命,一刀刺胸自殺而亡,成了死無對證的局面。 但是公主反對耶律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