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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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怎么?”這一下輪到何慶奇張口結(jié)舌,如墮五里霧中。 話不說不明,從頭說起,卻又太費時間,不過總算已開了頭,下面的話就比較容易說了?!斑@山上另有一條極隱秘的路,通到白馬山下的飛鳳村,這條路是彎彎曲曲極難走的一個山洞,孫副都頭帶著人來過一次,走通了?!焙涡』⒂峙d奮了,說話有些結(jié)巴,“他回去搬兵去了,很快就會到?!?/br> “有這樣的事?”何慶奇不信,“你怎么知道的?” “孫副都頭派了兩個人留守,是他們告訴我的?!?/br> “人在哪里?” “在葫蘆關東面,一個山洞里?!焙涡』⒄f,“兩個人,我認得一個,是孫副都頭身邊的楊信。另外一個我不認識,這個人受傷了?!?/br> “怎么呢?” “遇見了契丹兵?!焙涡』⒄f,“楊信告訴我說,孫副都頭只帶了很少的人,出了九曲洞,設下疑兵。山腰的敵人,發(fā)現(xiàn)旗子,派人上來查。楊信他們兩個人奉到命令,只許躲,不許跟敵人照面,所以東逃西躲,誤打誤撞逃到這一帶。躲到夜里,想回洞口去等孫副都頭,哪知那個兄弟摔了一跤,跌得很重,腦袋都磕破了。” 何小虎很起勁地在講,何慶奇只是很仔細地傾聽。一面聽,一面想,有了許多了解,也有了好些疑問。如果這些疑問都能按照自己的希望消除,他決定要展開一番作為。 于是他開始發(fā)問:“小虎,林震呢?” “他不是往那面去了?”何小虎答道,“當時他派我一個人去查發(fā)現(xiàn)的血跡。因為裹傷的布,是從我們的軍服上撕下來的,所以可以斷定是自己人?!?/br> “你如果沒有什么發(fā)現(xiàn)呢?” “他讓我回到上嶺的那個地方,看情形辦?!?/br> 何慶奇幾乎可以判斷確定,林震一行必在原處,而且必已發(fā)現(xiàn)自己這面大隊的行動,或許會來歸隊。不然,派個人去也一定可以聯(lián)絡得上,總之林震的那一小隊,一時不會有危險,且先拋開再說。眼前要弄清楚的是,九曲洞這方面的情況?!皸钚潘麄冊谀睦??”他問。 “喏!”何小虎指著葫蘆關的東北方向說,“在那面,藏在一個極隱秘的山洞里面?!?/br> “你怎么找到的?” “不是我找到他們,是楊信發(fā)現(xiàn)我。他出來找水,見我經(jīng)過,突然從林子里跳了出來,倒嚇了我一大跳?!?/br> “這么說,九曲洞口的情形,他們也不知道?” “是的?!?/br> “那么,九曲洞的出口,是否已讓契丹兵發(fā)現(xiàn),派人守在那里,甚至孫副都頭搬來的兵,已落入他們的掌握,都不清楚?” “是的?!焙涡』⒋鸬?,“不過不要緊。楊信告訴我,出口之處,十分隱秘,即使契丹兵發(fā)現(xiàn)了,也只當尋常一個山洞,不會想到是一條秘密通路。至于孫副都頭的人,照路程時間算,最快也要到天亮才會到。” “嗯,嗯!”何慶奇將各種情況合在一起細想一想,大致了然。但為了確實,還得要問一問,“楊信他們的形跡,果真未落入契丹兵眼中?” “是,楊信是這么說的?!?/br> “然而,所設的疑兵,是讓契丹兵發(fā)現(xiàn)了?” “那當然。” 這就有一個疑問了。契丹兵只發(fā)現(xiàn)宋軍旗幟,而空山無人,當然要研究:這些旗幟是怎么來的?旗幟不會憑空插上去。自然有人!人在哪里? 易地而處,何慶奇自問:遇到這樣的情形會置之不問嗎?不會,一定派兵搜索。 這樣一想,便覺不妙。契丹兵是否已經(jīng)派兵搜索過,誰也不知道,還得從時間上去判斷。 “那是什么時候的事?” “爺是說,楊信他們遇見契丹兵的時候嗎?” “是的。” “昨天中午?!焙涡』⒄f,“他們捉迷藏似的,整整搞了一下午?!?/br> 聽得這一回答,何慶奇精神一振。因為照此判斷,只有少數(shù)偵察的契丹兵,在四處找尋。換句話說,一直到傍晚,尚無大隊搜索的契丹兵上山。入夜以后,當然不會有行動,而敵將根據(jù)偵察的報告,很可能在天亮以后,派出大隊。各種時機湊合在一起,從此刻到午飯以前的幾個時辰,必有一連串發(fā)現(xiàn),一連串遭遇,一連串的戰(zhàn)斗。 強弱之勢雖不同,但自己這方面:第一,掌握了先機,這是最寶貴的一個退可以自保、進可以克敵的因素;第二,地利上比較占優(yōu)勢;而況第三,還有后援的部隊。 局勢大有可為。只是需非常精細小心,將有限的人力,作最大的運用,同時對于地形亦應該有充分的了解,才能憑險設伏,以寡敵眾。 “弟兄們,”他用興奮而沉著的聲音說,“我們不但已經(jīng)死中求活,而且還可以敗中取勝。不過,一個人要抵幾個人用,大家拿精神出來!” 此言一出,個個不自覺地將胸一挺,有的還輕輕答應著。 “葫蘆關上的敵人不會多,我們不妨硬奪?!焙螒c奇說,“現(xiàn)在聽我分配?!?/br> 何慶奇下令:第一,陸虞候帶八十人攻葫蘆關,一半攻擊,一半接應,接應的要守住關口,截殺逃出來的契丹兵。得手以后,迅即消除坡道上的障礙物。 第二,派人回到谷中去會朱副軍頭,將一切新的情況告訴他。只看葫蘆關得手,合力消除障礙,撤退入關。 第三,派何小虎帶兩個人去會楊信,一起守住九曲洞口,等孫炎星一到,引領他們到葫蘆關會齊。如果一時等不到,應派人到葫蘆關聯(lián)絡。 第四,派人聯(lián)絡林震,到葫蘆關報到,同時要設下一條聯(lián)絡線,將西面一帶的敵情,隨時通知陸虞候。 分派已畢,何慶奇攀上高岡,相度地勢,發(fā)現(xiàn)東面山腰中隱隱一條往北的路,此外暗沉沉一片濃翠,看不出什么北進的途徑。敵人如果黎明以后,派大隊入山搜索,舍此路無他。 形勢既明,要思索阻敵的方略。何慶奇胸頭有一團曉風所吹不冷的熱切雄心,等奪下葫蘆關,孫炎星率隊趕到,而朱副軍頭那三十名精悍選鋒,又能脫困,諸事湊手,很可以大干一場。既然如此,山腰一徑,能為敵所用,亦能為己所用,不必堵塞——像葫蘆關的坡道,起先固可阻敵南下,而如今卻成了自己這方面的障礙。塞路的措施,有利有弊,需要好好考慮。 繼而轉(zhuǎn)念,目前自己的兵力甚單,雖然憑險設伏,可以阻敵一時,只恐不能持久。首先,到現(xiàn)在為止,大家還不能飽餐一頓,只靠少數(shù)干糧,何能應付長時間的僵持?其次,每人一壺箭已用一半,無從補充,就跟赤手空拳一樣。因此,塞路之舉,不妨作為救急之計,預先有所準備,到那時候,伏兵能將敵人嚇退最好,否則就顧不得以后,只好先保住眼前再說。 宗旨一定,毫不怠慢,親自指揮,分兩方面部署:一面指定隱蔽之處,分派弓箭手埋伏;一面自己帶人繞到山路上,選定山坡上兩株枝葉茂密的百年古松,刀斧齊施,由外向內(nèi),伐出一道三角形的缺口——到了緊要關頭,只需狠狠加上兩斧,兩株松樹就會向外折倒,橫臥山路,擋住敵人。 整個計劃的成敗,系于攻奪葫蘆關的得失。陸虞候了解到自己任務的重要,覺得心里很亂,既不安,又興奮,以至于身子都有些發(fā)抖,呼吸都有些困難。 “這不行!”他對自己說,“這樣子怎能擔當大事?” 幸好遇到一道山泉,自崖壁上潺湲而下,他摘去頭巾,將頭伸了出去,讓清涼的流泉,好好沖洗了一陣。曉風一激,其寒徹骨,但頭腦卻很清醒了。抹干頭發(fā),遙遙望去,葫蘆關上靜寂如死,正是展開攻擊的大好時機。 于是陸虞候領隊再走,漸行漸近,葫蘆關的形勢也看得相當清楚了,兩面石壁,合成一道關門,就像整座山峰,硬劈成兩半似的。關上有一間石頭砌成的房屋,東西兩面都有上關的小路,如果正面強攻,東西側(cè)擊,只要有一路成功,便可奪取全關。 時機迫促,不容仔細考慮,陸虞候依照何慶奇的指示,將所有的士卒分成兩隊:一隊作為接應,攔截殘敵;另外一隊分成三小隊,他自己帶的那一隊,擔當正面,東西兩翼,由兩名小校分任領隊。 “我們是突襲,也是硬攻,有進無退?!标懹莺蛘f,“拿下葫蘆關,大隊才能站住腳;拿不下葫蘆關,都困死在這里。別的不說,干糧就無法維持。我的話只說到這里,大家只懂得自己的責任?!?/br> 這兩句話說得不怎么高明,但意思也還容易了解:是說此役關系全局,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我們?nèi)凡⑦M,所以西面一路,應該先走。聽我以響箭為號,一齊猛撲?!?/br> “虞候!”東路領隊有異議,“此刻契丹兵大概都還在睡夢頭里,悄悄偷了上去,打他個糊里糊涂,措手不及,不是很好?” “我也是這么說?!蔽髀奉I隊接口,“放一支響箭打草驚蛇,大可不必?!?/br> “那么,怎么樣才能一齊動手呢?” “何必要一起動手?先到先攻,前后時間也差不了多少,等于一起動手?!?/br> 陸虞候不曾帶過兵,到底不大內(nèi)行,不過脾氣很好,肯虛心服善,連連點頭:“說得不錯!依你!依你!” 于是西領隊帶隊先走。將過關門,格外小心,集合手下的二十個人,先停下來看了半天,才指著關上說:“你們看,關上的守衛(wèi)來回在走,我們要等他掉轉(zhuǎn)身的時候,一個一個越過。要快,不準有聲音。我先走,等到那面,看我的手勢?!?/br> 說完,他伏身蛇行而過。關上守卒在東面,從西面偷看,十分清楚,等上面來回蹀躞的守卒掉轉(zhuǎn)身往回走時,他趕緊招一招手,一連過了五個。看守卒又要轉(zhuǎn)身面對關門時,搖搖手示意暫停。 這樣到了最后一批,發(fā)生意外,功敗垂成。關上的守卒,本來面朝里走,突然彎下身子來系綁腿,頭一低,無意間向后看了一眼,發(fā)覺異樣,趕緊轉(zhuǎn)過身子來,關前越過的兩條影子,已經(jīng)落入他眼中。 那人的神色頓時緊張,匆匆走向一座木架,架上掛著一面鑼。他一伸手摘下鑼錘,就待往鑼上敲——在窺伺著的西路領隊,非常著急。只要一鳴鑼報警,驚起全關,分頭防守,那就是以逸待勞,憑恃地形之利,穩(wěn)可固守,因而毫不考慮地加以阻止,抽箭搭弓,也不及細細瞄準,發(fā)出一箭,緊接著又抽第二支箭。 第一箭不會中,射在木架子上,但雖不中,卻也有延緩對方動作的效果,那人吃了一驚,回頭看時,第二支箭又到了,急忙一閃,只聽“當”的一聲,正射在銅鑼上。 西路領隊更為著慌,方寸雖亂卻是斗志如虹,心里在想,形勢已完全不同,如果自己再繞向西路去攻擊,豈不迂拘可笑?當機立斷,現(xiàn)在要爭的是呼吸之間搶先一步的時機。即令那人驚動全關,大家披衣起身,得有一段時間,而且夢中驚醒,睡意猶在,一時也會辨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自己這方面只要弄成聲勢浩大的模樣,一定會把他們嚇得手足無措,奪路而逃。 主意打定,只覺平添了十倍的精神,他身子一長,將手重重地一揮,搶先入了關門。弟兄們見此光景,微一錯愕,旋即明白:建功立業(yè),就在此刻,也是個個抖擻,一陣風似的,跟著領隊直撲了進去。 在后面的陸虞候既驚且詫,不知西路領隊何以擅自行動,進攻正面。正要查問時,聽得鑼聲,知道雙方已經(jīng)進入短兵相接的局勢,這就沒有什么好細想的了,立刻率領部下,飛奔而前,合力進攻。 將到關門,聽得自己人在大喊:“殺,殺!”其聲亢厲有力,可以聽出高昂的士氣,于是腳步越發(fā)加緊,沖到關門,方始收步。 朝上一看,石屋中正奔出來許多契丹兵,有的赤膊持刀,有的倉皇四顧,有的還提著褲腰,而自己這面的人數(shù)雖少,卻舞刀直前,如出柙猛虎一般,氣勢悍猛非常。 陸虞候大喜,拔步飛奔,同時也喊:“殺!殺!”喊一聲,手一揮。他的部下依著他的手勢,高聲附和,一時山鳴谷應,倒像有千軍萬馬似的。 這時東路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正面發(fā)生沖突,自然加緊支援,同樣也是吶喊而上,三面合圍。守關的契丹兵只得三十多個人,卸甲丟盔,潰不成軍,四散而逃。卻又因路路有人嚴陣而待,闖不過去,情急之下,唯有作困獸之斗,猛力反撲,人自為戰(zhàn),因而宋軍亦頗有死傷。 但是整個勝負之勢,已算定局。陸虞候已占領了石屋,卻苦于未曾帶得一面宋軍的旗幟,可以高高升起,通知何慶奇、朱副軍頭、林震,甚至何小虎。 因此,他將肅清殘敵的工作,交了給東路領隊,自己將西路領隊找了來,商量下一步的行動——自接戰(zhàn)以來,這是兩個人第一次聚在一起,相見之下,都有一種不能信其為真實之感。朝陽影中,望著滿地敵尸,心里在想:怎么一下子會到了這里? 一夜未睡,精神亢奮,腦中空空的有種虛幻的感覺,然而晨曦刺眼,確確實實地意識到絕非夢境。相視而笑,都不知從哪里說起。 “虧得你,多虧得你!”陸虞候說,“不過我真弄不懂,怎么一下子會變了計劃?” “這是逼出來的。真所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大功一件——” “不!”西路領隊搶著表明態(tài)度,“未遵命令,應該處分。如果算我將功贖罪,已經(jīng)很感激了?!?/br> “沒有這話。這種突襲,本來沒有定法,全靠隨機應變,我自己知道。我會跟何將軍報告你的功勞。閑話少說,葫蘆關是一個四方聯(lián)絡的中心,大家都在等著看動靜,好相機聯(lián)絡集中,可是沒有一面旗子豈不傷腦筋?” 西路領隊想一會兒說:“有法子了!掛一面白旗好了?!?/br> 豎白旗表示投降,四面宋軍必能了解葫蘆關已落在自己人手中。這個處置極妙,陸虞候欣然接納,親自動手,找到一方白布,升上旗桿。 朱副軍頭就在等關上“易幟”,一看是面白旗,只當守關契丹兵已經(jīng)投降,依照何慶奇的通知,入關坡道就可打通,自己的三十個人由此脫困上關,這是一條生路。無奈與南口監(jiān)視的契丹兵相持不下,自己往后一撤,對方一定會追擊。 朱副軍頭心想,以寡敵眾,所守的就是這道口子,用弓箭嚴密封鎖使敵人不得越雷池一步。這道口子一失,敵人反客為主,搶占了這道口子,就像一把捏住了袋口一樣,自己這面三十個人,真是成了人家的囊中之物,予取予攜之。 苦思焦慮之下,只有行險以求僥幸的一法。這個法子是騙一騙敵人,騙得過可以脫困;騙不過,不妨迎頭截殺一陣,反正殺他一個夠本,殺他兩個有賺頭,總歸不會吃虧。 主意打定,立即著手,第一步要看風向。谷中聚風,相當平靜。這在天時地利上,首先就很有利,成功便有一半的把握。朱副軍頭相當高興,就近指派了幾個人割取野草,堆在一邊;同時下令,凡貯備著飲用清水的,即刻先喝一飽,其余的交了出來,則有重要用處。 這個重要用處是,將大部分的野草潑濕,然后回身細看葫蘆關前的坡道,障礙物雖未完全消除,卻已開通一線之路,可以上得關了。時機既到,無須遲疑,下令將野草都移到谷口,下面干草,上面濕草,分布得相當均勻。 “大家注意,”他宣布了撤退的計劃,“一等野草點著,后隊改為前隊,盡快上葫蘆關,不準爭先恐后,擁塞在坡道上,也不準弄出聲音來。一要快,二要靜!” 說完,親自點起火種,五六處一齊燃燒,干草燒著了,濕草燒不著,頓時升起灰白濃煙,先是縷縷上升,接著連接一大片,密密成了一道煙墻,隔絕了內(nèi)外視線。 “后隊改為前隊,快走!”他大聲下令,“前隊改后隊,倒退著走,仍舊要保持戒備?!?/br> 于是后隊飛奔往北,前隊十來個人連成一排,左手張弓,右手搭箭,一步一步往后退,雙眼卻都注視著煙墻,防敵人沖進來時,好迎頭給他一個厲害。 朱副軍頭手持樸刀親自殿后壓隊,退出一半路程,料想無虞,欲待轉(zhuǎn)身奔上坡道時,煙墻中突然飛出來一排箭,差點被射著。朱副軍頭大吃一驚,定定神細看,只見谷口已沖出來一群敵人,為數(shù)總有四五十名之多。 三十個人,已經(jīng)有一大半越過坡道上的障礙,進入安全地區(qū),還有一小半亦已上了坡道,轉(zhuǎn)眼可脫困。朱副軍頭見此光景,不愿召集部下,撲回抵抗,以至于又形成僵持局面,所以一面舞刀護身,一面大喊:“快走,快走!” 這時已過障礙物的那一大半,連同陸虞候派來清除坡道的弟兄,總計約有五十多人,發(fā)覺敵人攻入南口,當然要借障礙物為防御,張弓拒守,但因為還有自己人在,不便放箭,所以為頭的一名副軍頭,扯開了嗓子喊:“老朱,老朱,快退回來!” 朱副軍頭何嘗愿意戀戰(zhàn)?只是契丹兵亦很勇猛,飛快地分路合撲,一面將朱副軍頭團團圍住,一面四下兜殺,這一小半人眼看是要犧牲了。 就在這時候,陸虞候已經(jīng)趕到。整個脫困的情形,他完全了解。朱副軍頭力阻敵軍,使得大家有充裕的時間,能夠撤退,他的保全大隊的功勞,不可忘記,此時當然應該報答,所以毫不考慮地吼道:“殺出去,把朱副軍頭救回來!” 說著,他身先士卒首先沖了出去。其時南口的濃煙消失大半,敵人蜂擁而至,約有兩百人之多,谷中展開一片混戰(zhàn),白刃交加,尸橫處處。宋軍這面,士氣雖高,吃虧在徹夜奔馳,體力不勝,加以人數(shù)較少,成為三與一之比,當然要落敗仗。 這一敗,葫蘆關又受威脅。幸好西路領隊有謀略、有決斷,他從關上趕來,聽說陸虞候率爾輕出,連連頓足,認為犯了一個絕大的錯誤,如果自己為救陸虞候,再派兵下去,無非自投陷阱,葫蘆關定會得而復失。那時何慶奇進退失據(jù),孫炎星亦無所憑依,后果將會非常悲慘。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以守關為第一要著,調(diào)集弓箭手,出陣以待——只是還不肯堵塞坡道,因為那一來雖可阻遏敵人,但也斷了自己人的歸路。 在防守之中,自然也還可助攻,這得指定箭無虛發(fā)的好手,看準了下手。無奈自己人越死越多,眾寡的比例,也越來越懸殊,除了希望自己人能逃回一個是一個以外,別無善策。 這一場自己擴大,而且沒有什么道理的混戰(zhàn),終于近乎尾聲了,宋軍陣亡了一半,被俘的四分之一,逃回的也是四分之一。 不過,陸虞候要救朱副軍頭的心愿卻達到了,只是他自己卻陷身在賊中。一個換一個,白白又饒上好些人,這是一場敗仗。朱副軍頭心里非常難過,唯有先幫著守住了葫蘆關再說。 不過除此以外,其他兩路都很順利。林震的一小隊,安然抵達葫蘆關報了到;何慶奇扼守通葫蘆關與九曲洞的那條要道,很成功地擊退了上山搜索的敵人,將部隊留在那里警戒,他帶著少數(shù)人回到葫蘆關坐鎮(zhèn)。 這時關上已經(jīng)過徹底搜索。契丹兵駐守的人數(shù)雖不多,儲備的糧食卻不少。何慶奇首先下令,飽餐慶功,然后分班休息。不過他自己卻連打個盹都不能,需要召集會議,策劃下一步行動。 參加會議的連他一共五個人,朱副軍頭、林震、攻葫蘆關的東西兩領隊,雖然通宵苦戰(zhàn),卻都神采奕奕,充滿了昂揚的斗志。 何慶奇當然亦很滿意。“可見得事在人為,昨天這時候,誰也想不到有現(xiàn)在這樣一個局面?!彼f,“局面雖小,大有可為。可惜的是,陸虞候失陷了?!?/br> “陸虞候本來可以不陷在里頭的,為了救我,以致如此?!敝旄避婎^說,“照道理……” “不!”何慶奇知道他要說的是什么話,搶著打斷,“你的意思大家都懂,不過這是沒有辦法的事,現(xiàn)在要往大處去想,沒有工夫來管他。不是我們不管,力所不及。再說,要救他,只有一條路,這條路走通了,一定可以把他救回來?!?/br> “請問,是怎么一條路,我去走!” “不止你一個?!焙螒c奇笑道,“我們大家都要去走。等孫炎星一到,我預備攻敵人的大營,只要打個勝仗,把他的將官俘虜幾個,那時候走馬換將,豈不就把陸虞候救回來了?” “說得是,說得是!”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兵法有奇有正,我們的人數(shù)不夠,還只有用奇兵。將軍!我倒有條計策?!?/br> “你說!” “到得天黑,我再帶一批人,從坡道下到谷底,打他個措手不及。” “這還不等于去救陸虞候?”何慶奇說,“你要知道,我們的人在他手里,如果他們吃了虧,會拿俘虜出氣。投鼠忌器,不妥!” “那么,到晚上奇襲敵人的大營?” 這倒是可行之計。不過何慶奇最大的企圖也正就是這一點,當然要從長計議。目前的關鍵是在九曲洞那方面,孫炎星的人一到,力量加厚,情勢不同,此刻擬定的任何計劃,到那時候都不適用,何必白費心血? 由于是這樣的想法,何慶奇保留著朱副軍頭的建議。當然他了解他作此建議的心情,巴不得能夠立刻俘獲一名遼將,換出陸虞候來,所以拍著他的肩,安慰他說:“少安毋躁!陸虞候一時無虞,我們先揀要緊的事做?!?/br> 要緊的事,實在也很多,第一要穩(wěn)守葫蘆關。由于主客易勢,自己這方面要守住坡道,也要守住通葫蘆關和九曲洞的那條路,還要防備敵人從西北方面進攻,三面受敵,備多力分,這就是一大難題。 “情勢很顯然的?!焙螒c奇說,“敵人目前只是為了我們突如其來的脫困,迷惑住了。等到冷靜下來,從各種跡象研判,我們的虛實,不難讓他們識破。以大吃小,我們的處境很難。一時的勝利,不足為憑,我們要冷靜,比敵人更冷靜。冷靜才能多算,兵法上多算勝少算,那是一定的道理?!?/br> 自此開始計算,一直算到最壞的情況,孫炎星的援兵不到,而葫蘆關三面為敵人大隊所困,那時怎么辦? 一直未開口的林震,這時說話了?!斑@也不算最壞?!彼掏痰卣f,“至少我們把敵人吸引住了,兵都集中到這面,他的大營自然空虛,這就是他弱的地方,可以想辦法攻他。” “是的!”何慶奇深為嘉許,“你的看法很深,能從全盤著眼,就是將略。我想,他的這個弱點,我們有兩種辦法可以利用:第一是想辦法通知熊將軍,趁他后路空虛,揮軍直搗;第二是我們另外抽出一隊人,攻其不備,能夠放起一把火來,就最妙不過。” “我看第二個辦法好?!敝旄避婎^很興奮地說,“第一個辦法當然更好,可惜聯(lián)絡的時間上來不及。如果用第二個辦法,放火我是拿手!” 大家都笑了?!斑@是最壞的打算,亦未見得走到這一步?!焙螒c奇說,“你們不妨先策劃起來,如果要走到這一步,我一定請你去。” “將軍,”林震又說,“我還有個想法,說出來或者泄氣,不過總算也是一條路,不能不說。九曲洞這條路,我們也可以利用。” “對?。 敝旄避婎^的企圖心極其旺盛,任何新的路子他都關心,所以不自覺地脫口附和。 然而這條路實在是他不愿去走的,只有何慶奇了解林震的意思,是利用九曲洞撤退——走到這一步也不算壞,敵人的情況、此處的地形,大致都已明了,卷土重來,頗有可為。除了這些“知彼”的收獲以外,能從絕處脫困,帶領大部分士兵,安返后方,光從這一點來說,也是很有光彩的事。 然而,兵機貴乎掌握呼吸之頃的變化。這樣做法到底不算最上上策?!叭缃褡钌仙喜呤菚呵业纫坏?,如果孫副都頭能夠及時趕到,我們真可以大干一場?!焙螒c奇說道,“精神比什么都要緊,先把它恢復過來,才好辦事?!?/br> 這句話很實在。然而好好休息也真談不到,無非找個比較清靜的地方,和衣枕戈,閉一閉眼。何慶奇斷斷續(xù)續(xù)入夢,時時刻刻驚醒,繚繞在他心頭,魂牽夢縈的是兩件事:第一件事是設想著敵人正在調(diào)兵遣將,就要大舉進攻,三路圍攻,一鼓聚殲。第二件事是孫炎星何以至今不到?是不是已經(jīng)出發(fā),正在九曲洞中摸索前進?倘是如此,能不能派人入洞去迎接?早得消息,也好放心。如果未曾出發(fā),則又為了什么?是否是后方有了變化?想到這一點,他一驚而醒,滿心煩躁,再也無法閉眼假寐了。 看看天色,已經(jīng)日中,他先查問情況,三路前敵都無動靜——沒有動靜并不表示安全。視界有限,亦無深入敵后的哨探,所以沒有動靜,只能說是情況不明。等敵人一入視界,可能已經(jīng)漫山遍嶺而來,自己就措手不及了。 意會到此,越發(fā)不安。他同時又想到下達給何小虎的命令是,不管孫炎星到了沒有,應該設法向葫蘆關聯(lián)絡,又何以不見人來?莫非出了意外? 想來想去,哪一件事都放不下心,何慶奇覺得非到九曲洞那面去看一看不可。九曲洞前,既設疑兵,當然最接近敵人,正不妨到那里去視察一番,了解敵情。 就在這時候,何小虎趕回來了。何慶奇對他另有一份父子般的感情,所以高興之余,不免有著由期望過高而反激出來的怨責。 “你曉得我不放心你,也不早回來通知一聲,讓我空著急!”他接著告誡,“年紀輕做事,一定要養(yǎng)成踏實的好習慣,不然,就再能干,人家不信任你,也是枉然?!?/br> 何小虎心地憨厚,接受責備,報以微笑,并無一言辯解,其實他確是分不開身,因為留守的兩個人中,“老四”傷重不治,他跟“老六”楊信,感念袍澤,很費勁地為死者掩埋,又堆石植樹,作為標記。這一來當然顧不得其他了。 聽何小虎講明經(jīng)過,何慶奇方始釋然。但覺得他跟楊信未免不分輕重緩急,此時此地,實在顧不得一個弟兄的身后之事,只是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亦就不必多說,僅是問孫炎星的消息。 “孫副都頭還沒有到。不過照楊信判斷,遲一點倒是好事?!?/br> “此話怎講?” “如果只有少數(shù)人,亦沒有什么輜重,輕裝熟路自然來得快。拿現(xiàn)在的情形看,孫副都頭要調(diào)集弟兄,預備應用的軍械,這要一段時間。人多東西多,路上當然也就慢了。不過,”何小虎說,“楊信有把握,再慢,今天晚上必到?!?/br> “何以見得?” “孫副都頭給他們兩個人留下三天的干糧,這表示三天以內(nèi)必到,今天是第四天了,他如果再不來,楊信他們兩個人就要出去覓食,可能會發(fā)生危險。這種情況,孫副都頭自然要顧慮到。萬一真的不能在三天以內(nèi)趕到,他很可能先派兩個人來通知;既然沒有通知,就是因為大隊馬上可到,不必通知?!?/br> “這話很有道理??雌饋項钚诺乃悸泛芮宄?,很能干?!?/br> “當然很能干!”何小虎跟楊信在這短短半夜半天中,已結(jié)成了很好的朋友,所以完全是站在那方面說話的語氣,“不然孫副都頭也不會派他留守?!?/br> “能干就好?!焙螒c奇說,“我們看看去。” 他只帶了四個人,其中有刀卜,連何小虎一共六個人,趕到九曲洞前,找到楊信——何慶奇自然對他有一番慰勉。楊信正因為共患難的同袍中途摧折,傷心不已,所以神情淡淡的不甚起勁。 激勵士氣是做長官的人的責任,何慶奇在這方面頗有心得,深知有時候要用言語撫慰,而有時候要用行動表現(xiàn)。像此刻的楊信,勸慰無用,最好能給他一樁他有興趣的任務,讓他忘卻心中的哀傷。 因此,何慶奇要求他陪同去視察布設疑兵的地點。這使得楊信不能不強打精神,領頭攀緣而上,到了高處那片斜坡地,立刻就看到了遠處山腰中的敵營,人小如蟻,但看得出在集合cao作,忙忙碌碌的,仿佛是預備出擊的光景。 遙望西面后方,葫蘆關清晰可見,但由于地形的關系,雖然相去不遠,視界卻是彼不如此。何慶奇首先就想到,守葫蘆關必須靠此處作為耳目,應該建立一個“望臺”。 然后,他收攏目光,看到近處,掛在松樹竹林之間的宋軍旗幟,只有寥寥數(shù)面,這樣的疑兵,所能發(fā)生的迷惑敵人的作用,似乎有限。 “回頭從葫蘆關多弄些旗子來掛上,虛者實之,實者虛之?!彼f,“要設疑兵,就得像個樣子。” “旗子本來不止這些。”楊信說道,“敵人來過一次,收走了好多。我想,如今倒以不設疑兵為妙?!?/br> “怎么呢?” “將軍剛才不是說過,虛者實之,實者虛之。等孫副都頭一到,這里人就多了,不宜讓敵人注意?!?/br> “說得有理?!焙螒c奇問道,“你看,等孫副都頭一到,我們可以做些什么?” 這句話搔著了楊信心中的癢處?!斑@兩天我一直在想,想到一種戰(zhàn)法?!彼f,“不知道行不行。” “你說!”何慶奇很起勁地鼓勵他,“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你一直在想,一定想得比別人深,比別人好。說給我聽聽?!?/br> “將軍你請看!” 他指的是孫炎星設而未射的“石炮”。繩子已經(jīng)砍斷——是契丹兵砍斷的,但殘跡猶在,只要一指點,便即明白。 “石炮少了不管用,至多打傷對方幾個人,擾亂擾亂而已。但如果多了,連續(xù)不斷發(fā)射,再加上火箭,即使準頭不太好,亦可以使得敵人存身不住。我在想,倘或我們這時候先做一番準備工作,等孫副都頭大隊一到,立即動手,半夜里發(fā)動攻擊,一定會有很好的效果?!?/br> 說實在的,這也就是何慶奇在此片刻間所想到的計劃。他的計劃比楊信的辦法還要周密,配合朱副軍頭夜間突襲的行動,遠近兩路,同時并舉,可以使得敵人顧此失彼,兩難應付。 不過,他卻不愿表示已經(jīng)想到,只連聲說道:“好極了,好極了!果然是一條妙計,我決定照你的話來做?!?/br> 這一下楊信大為興奮,笑容滿面,將哀傷失伴的情緒,完全改變過來了。 何小虎和刀卜也覺得此計甚妙,想到“石炮”打入敵營,契丹兵以為天上落冰雹,睡夢頭里驚醒,狼奔豕突的情形,覺得十分有趣——這兩個人都還不到二十歲,童心猶在,心有所思,臉上不由得都浮現(xiàn)了頑皮的笑容。 何慶奇眼尖,看到了便問:“你們倆又想到了什么?” 何小虎心存敬畏,怕受何慶奇呵斥,趕緊將臉色正一正,不敢多說;刀卜卻率直地道出了心中的感覺。 這使得何慶奇又有意會。治軍原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刁斗森嚴,肅靜無嘩,營中常帶一種肅殺凜冽的悲慘氣象;一種是外表不甚講求,內(nèi)心和諧團結(jié),常有一種喜樂的氣氛。何慶奇帶兵,就是這后一種作風。現(xiàn)在聽得刀卜的話,將殺敵當作兒戲,雖嫌輕浮,卻是鼓勵士氣之道。經(jīng)過徹夜苦戰(zhàn),糧食給養(yǎng)又不足,士兵相當疲憊,如果下令備戰(zhàn),對他們來說,心理的負擔,未免太重,但如當作一件有趣好玩的事來做,情形就不同了。 因此,他笑嘻嘻地說:“好!我們就動起手來,大大地開他們一個玩笑?!?/br> “怎么樣動手?”刀卜摩拳擦掌,“請將軍吩咐。” “這要有個計劃?!焙螒c奇轉(zhuǎn)臉說道,“楊信,我聽聽你的主意?!?/br> “是!”楊信有過制“石炮”的經(jīng)驗,而且也一直在思索著,胸有成竹,便不慌不忙地指著那些巨竹說道,“第一步,要相度地形,挑頂好的位置。第二步要找刀斧繩子。第三步要搬運石塊。光是我們幾個人是不夠的?!?/br> “當然,我要從葫蘆關調(diào)人來。這樣,我把何小虎、刀卜交給你,你們在這里相度地形,籌劃到哪里去取石塊,我回葫蘆關去調(diào)度,帶人帶刀斧、繩子來動手?!?/br> 雖然做了這樣的安排,何慶奇卻不能不考慮葫蘆關的安危。如果將大部分人都調(diào)到九曲洞前去構筑石炮,關防空虛,很容易為敵人所奪,那時連個歸宿之處都沒有。況且葫蘆關一失,九曲洞前這個陣地立即就會受到嚴重威脅,同時朱副軍頭入夜突襲的計劃,亦無從實現(xiàn)。這得失之間的關系太大了。 不過自己這方面要爭取的,不過半天的時間,只要這半天安然無事,一切計劃都可就緒,即使孫炎星不到,亦可憑少數(shù)人予敵以重創(chuàng)。事實上也只有這半天的時間,到了第二天,可以斷定敵人必會大舉進攻,那時必成苦守撐持的局面,再也不會有攻擊的機會。 這樣從正反兩面去想個遍,事情就很明白了,是不是拿全隊弟兄的命運作孤注一擲?此事關系太重,他覺得必須征詢部下的意見。 回到葫蘆關再度召集會議,何慶奇先說明視察的經(jīng)過,以及攻擊的計劃,接著便講關鍵所在:“現(xiàn)在要看敵人是不是會在這半天當中進攻。如果認定他們會進攻,兵力當然不能作任何調(diào)動;如果不會,那么正好利用這半天工夫,到九曲洞前,將石炮布置好,今夜就發(fā)動突襲,明天的局勢,或許會大大地不同。關鍵在于判斷,判斷正確,我們就會成功;判斷錯誤,就會一敗涂地。” “我判斷他不會。”朱副軍頭說,“敵人進攻,也不是說到就到,至今毫無跡象,我看今天一定無事。” “不然。葫蘆關的視界不好,前敵的情況不明,說不定報警的哨探,此刻已在路上了?!焙螒c奇說,“所以守葫蘆關,一定要在九曲洞前立一座‘望臺’,規(guī)定聯(lián)絡的辦法,不然耳目不周,在這里跟瞎子一樣。” 接著何慶奇又個別詢問,有的主張慎重,有的認為很值得冒險,莫衷一是。最后問到林震,何慶奇決定以他的意見,作為下決心的依據(jù)。 “未算勝,先算敗?!绷终鹇掏痰卣f,“照我看,即使敗,亦不至于一敗涂地,我們還有一條退路。” “還有退路?”何慶奇問,“在哪里?” “九曲洞?!?/br> “對!九曲洞!”朱副軍頭很興奮地說,“萬一不行,退入九曲洞,拿洞口一堵,敵人再也進不來的!將軍,如今是萬無一失了?!?/br> 朱副軍頭是員勇將,凡遇戰(zhàn)事都從好的方面去想,而何慶奇卻不像他那樣樂觀。 “退路雖有,卻不是沒有顧慮?!彼f,“聽楊信說過,九曲洞中,狹處不容人回旋,倘或遇到孫副都頭帶人趕到,兩下?lián)砣谝黄?,豈不糟糕?” “是的?!绷终鸫鸬溃斑@得要預先安排好,如何兩隊變作一隊,后隊改為前隊。只要計劃周密,號令整齊,也不要緊?!?/br> 于是何慶奇凝神靜思,將利害得失,反復考慮下來,決定冒這個險。 “好的!我們決意大干一番!”他問朱副軍頭,“你負責夜里奇襲,要多少人?” “我已經(jīng)籌劃過了,還是我原來所帶的那些人就夠了?!?/br> 他是愛護部下,想全始全終,由谷底壓后到未來的打頭陣,始終保持他們的頭功。但是林震有過奇襲的經(jīng)驗,認為自己帶人去執(zhí)行這個任務比較有把握。 “這倒也是。”何慶奇亦認為林震比朱副軍頭冷靜,便有改派之意,無奈朱副軍頭不肯。 “老大哥!”他向林震唱個喏,“你就讓我一讓!” “我不是爭功,我為大局?!?/br> “是的。我知道!”朱副軍頭賠笑說道,“老大哥,還有比這更要緊的任務。從九曲洞撤退的那個計劃,非老大哥來主持不可?!?/br> 這也就是何慶奇的原意?,F(xiàn)在聽他也是這么說,足見林震眾望所歸,自己的想法不錯,因而何慶奇又改變了心思,決定仍照原計劃,裁定讓朱副軍頭去奇襲,林震負責籌劃,必要的時候,如何從九曲洞緊急撤退。 “既然如此,事不宜遲,大家就去吧!” 也不能說走就走,還得有一番細節(jié)的交代及檢點。當時決定,守大路的人最后撤,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等到天黑,未見敵人上山,大事就可望有成。 “等到天黑,守大路的人只留下步哨,其余的都撤到九曲洞前,歸你下達命令?!?/br> “是!”朱副軍頭答說,“天一黑,我們也就要動身了,估計總是三更時分才能到達。什么時候動手,現(xiàn)在就得規(guī)定?!?/br> “準定四更動手?!焙螒c奇說,“但也不必拘泥,如果你覺得有機可乘,亦不妨先發(fā)。我們在上峰,只要發(fā)現(xiàn)敵人營里一亂,也會立刻攻擊。不過亦不宜過早,大致三更一過,我們就預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br> 于是葫蘆關由朱副軍頭接防,何慶奇與林震則帶著大隊,連同所有的輜重,轉(zhuǎn)進到九曲洞前的高坡上,這時楊信已與何小虎、刀卜勘定了安設石炮的方位,以及采取石塊的地點,一到便分派人數(shù),指點做法,分頭動手。大家都知道,半夜里就憑這些簡陋的武器,要將敵人擺布得狼狽不堪,覺得是件很好玩的事,一個個浮著滿面笑容,干得極其起勁。 只有林震是例外,他負責籌劃必要時從九曲洞撤退的任務,所以一個人負手閑眺,在默默思量。何慶奇巡行各處,走過他身邊,便停了下來,一則休息,再則發(fā)現(xiàn)林震胸藏韜略,遠比自己平日所知道的還來得深沉,想跟他談談進一步的行動。 “你看今晚的勝負之數(shù)如何?” “只要敵人不防備,我們占盡地利,自然是勝數(shù),只看是小勝,還是大勝。不過,”林震停了一下,略帶憂郁地說,“朱副軍頭大概一去不返了?!?/br> 這一支突襲的小隊,一共才三十個人,投入敵人大營,等于自陷重圍,當然兇多吉少,但如說一去不返,未免悲觀,何慶奇不以為然。 “朱副軍頭大致跟我談過他的計劃,葫蘆關四周遺留的敵尸,在掩埋之前,他都把他們的軍服剝下來了。黑夜之間冒充契丹兵,不容易分辨,突圍逃生的機會還是有的。” “但愿如此。”林震說道,“我真盼望孫副都頭今夜能夠趕到,那就立于不敗之地了。” “噢!”何慶奇很注意地問,“看起來你必有所見?倒說給我聽聽?!?/br> “是!”林震指著正北層巒疊嶂之間一條蜿蜒山路說,“照地形看,敵人的來路只有這一條。如果能斷他們這條歸路,敵人只有往前攻。熊將軍扼守南面出口,敵人就會困死在這里。不過,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目前我們?nèi)藬?shù)太少,要守的地方太多,顧此失彼,終究搞不過敵人,當然也無力去斷他們的歸路。如果孫副都頭帶人增援,給養(yǎng)又有九曲洞這條秘道可以補充,我們就能站得住腳,進一步威脅敵人。照我看,只要我們站住了腳,顯出要斷路的意思,敵人就會不戰(zhàn)而退。” 照此說來,撤退的計劃,竟可擱置。雄心勃勃的何慶奇,立刻又有了個想法,向林震問道:“馬上要天黑了!我們最危險的一段時間,已經(jīng)過去,我斷定契丹不敢在夜里進攻,我們預定的計劃,一定可以實現(xiàn)。只要能支撐兩天,孫副都頭的援兵一定會到,再進一步實現(xiàn)斷路的計劃。我是這樣打算,你看怎么樣?” “兩天大概可以支撐得住?!绷终鹨苫?,“不過,孫副都頭兩天不到呢?” “一定會到!”何慶奇說,“我們先派人去討救兵,不必在這里坐等?!?/br> 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林震竟未想到這一點,同時也明白了何以估計兩天會到。一來一去,不正需兩天工夫嗎? “這樣就對了!”林震慚愧地說,“我想得不如將軍深?!?/br> “我卻不如你想得多?!焙螒c奇又問,“這個計劃歸你負責,如何?” “將軍所命,不敢推辭?!?/br> “好極了?!焙螒c奇很欣慰地,“你要多少人?” “人倒不需多少,只是有一個人,非有不可?!?/br> “你是說楊信?” “是!”林震答道,“這個回去聯(lián)絡的任務很辛苦,不知道他愿意不愿意?” “任務雖辛苦,但也很重要。爭功好勝之心,誰不如此?我看他會答應的?!?/br> “是!我想請將軍問一問他,最好不要勉強?!绷终鹩旨恿艘痪?,“不樂意做的事,勉強去做,一定不會有好結(jié)果?!?/br> “好,我照你的意思就是。此外呢?你還想要些什么人?” “如果楊信愿意去,跟他結(jié)伴同行的人,最好讓他自己挑?!?/br> “這話也不錯,我先找他來問?!?/br> 楊信正在布置石炮,十分起勁。聽說改派了回去請援的任務,面有難色。因為穿越九曲洞這條路,不但辛苦,而且乏味,他真有視如畏途之感,所以一時答應不下。 “我也知道你不太愿意。”何慶奇說,“無奈除你以外,沒有人走過這條路。如果你愿意去,我讓你自己挑人做伴?!?/br> “那,”楊信想到一個人,“我先去問了,再來跟將軍報告?!?/br> “可以?!焙螒c奇問道,“你想找什么人?” “何小虎?!?/br> “是他?那不要緊,我來關照他,陪你一起去?!?/br> 說是說要自己愿意,不必勉強,而何慶奇的做法,仍舊帶些強制的意味。等把何小虎找來一說,他倒樂意,因為九曲洞中的神秘,在他也是有吸引力的,不過,他更關心這一夜突襲的結(jié)果——說起來是童心猶在,要看這一場捉弄敵人的惡作劇,是如何有趣。 不過,他對何慶奇別具敬畏之心,仿佛遇到嚴父那樣,心中再有委屈,不敢申訴,唯有連聲稱是。 冷眼旁觀的林震,卻看出他的心意,同時猜到楊信也有這番看熱鬧的意愿。算一算時間,稍微晚些也不妨,因而說道:“這樣吧!你們后半夜再走?!?/br> “你是說發(fā)動了突襲以后再走?”何小虎問。 “對了!”林震笑道,“那時候你們才會放心上路?!?/br> “說得一點不錯!”楊信老實透露他的心意,“不然牽腸掛肚不放心。等眼看有了結(jié)果,我們見了孫副都頭,也可以跟他有句確確實實的話好說?!?/br> 何慶奇認為事不宜遲,但這個計劃既由林震負責,就不便多說什么,同意他們后半夜再走。 “現(xiàn)在我們商量一下?!绷终鹫f道,“我要了解情況,你們什么時候可以到?” “如果五更天出發(fā),總在天未黑以前可以到。”楊信答道,“這是指一路順利的話,倘或路上有了波折,就說不定了?!?/br> “路上不能發(fā)生波折,你們要特別小心。”林震說道,“明天黃昏到達,你們休息一夜,請孫副都頭連夜派人來。后天一早,我們等信息。” “是!我一定把話說到?!?/br> “也許半路上會遇見孫副都頭,你把這里的情形跟他說,請他立刻派人回去,再多要人來,越多越好。同時要多帶鋤鍬之類的工具。” “知道了,還有什么話?” 將一切細節(jié)及途中要攜帶的物品,應注意的事項都交代清楚,安排停當,何慶奇便要楊信和何小虎找個僻靜的地方,盡量休息——這還談不到養(yǎng)精蓄銳,只不過略微恢復消耗過多的精力而已。 山坡上一片嘈雜,人來人往,不容易找到清靜的地方,兩個人商量,最好的地方,莫如九曲洞入口之處,人跡不到,雜聲隔絕,看來可以穩(wěn)穩(wěn)睡一覺。 告知林震,他當然贊成,而且派了兩個人替他們守衛(wèi),同時答應,等到開始用石炮攻擊時,一定喚他們起身來“躬與其盛”。 在洞口鋪好干草,兩個人很舒服地躺了下來。殘暉猶在,斜射入洞,是一片安詳恬適的柔光。此時此地,真不能令人想象,身在戰(zhàn)場之上。 “小虎,”楊信睡不著,忍不住想跟他說說話,“你家在哪里?” “我不知道?!?/br> “怎么?”楊信奇怪地問,“你連自己家在哪里都不知道?” “我是個孤兒,是我爺把我?guī)Т蟮摹苯又?,何小虎將他的身世,約略說與楊信聽。 “這倒也好!何將軍等于你親生父親,父子在一起,還有什么放不下心的?不比我們,牽腸掛肚,老想著爺娘?!?/br> “你這時候想家?”何小虎很關切地警告,“老楊,這當兒不是想家的時候?!?/br> “沒有辦法。想家就跟生病一樣,自己做不得主?!?/br> “那就——”何小虎說,“索性談談你的家鄉(xiāng)。說出來,心里比較好過些?!?/br> 楊信說他原籍江南,十二歲離家從軍,至今十年,江南水鄉(xiāng)的風光,常入夢中。此生別無大志,只望能夠有一天解甲歸田,重新弄一葉扁舟,泛三萬六千頃的煙波,漁樵終老,做個太平閑人。 “你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何小虎笑道,“也許我從來沒有過過這種日子,所以我想不出有啥好留戀的?!?/br> “這話不錯。所以你現(xiàn)在比我福氣,不會想家鄉(xiāng),也不用想父母。如果你換了我,你就會知道,那滋味實在不大好受?!?/br> “我懂你的意思。一個人生在世上,就是一個情字。從前我養(yǎng)一條狗,這條狗大概也就等于當初我爺收留我一樣,是條人家丟在垃圾桶里的癩皮狗,看見我似乎眼淚汪汪,我心軟了,把它弄到營里。我爺不許我養(yǎng),要我丟掉,我不肯,偷偷兒藏了起來。養(yǎng)到三個月以后,皮不癩了,長一身漆黑的毛片,真跟緞子一樣,而且通靈性,營里人人喜愛,我爺見了也不響——我從來沒有違拗過我爺?shù)脑?,就那么一次?!?/br> “后來呢?”楊信倒覺得聽來有味,催促著他講下去。 “后來到哪里都帶著那條狗,起名叫‘黑子’。黑子像我,見不得壞人。營里有個弟兄,最不成材,專好挑撥是非,算計人家。黑子跟大家都投緣,就是見不得他,見了就汪汪大叫。那人當然也恨它,然而只能恨在心里?!?/br> “為什么?”楊信問道,“因為大家都喜歡黑子,怕眾怒難犯,不敢跟它過不去?” “這也是原因之一。還有一個原因,黑子后來也補了名字,吃了一份糧,說起來也是‘弟兄’了,如果誰跟它過不去,就等于欺侮弟兄一樣,我爺是不答應的?!?/br> “這倒有趣!”楊信是真的覺得有趣,營里養(yǎng)狗、養(yǎng)猴子,不足為奇,“補名字、吃糧倒是第一回聽見?!?/br> “這因為黑子立過功。有一次被圍,一個人都出不去,我爺寫了一封信,綁在黑子的脖子下面,讓它奔回大營,現(xiàn)在的郭都部署才能帶兵援救。因此,特為呈報,為黑子吃一份糧,上官來查點名額,它也照樣站在隊里受點?!?/br> “這倒妙!現(xiàn)在那條狗在哪里?” “死掉了!”何小虎的聲音凄慘,“不該死而死的?!?/br> “為什么?”楊信也很關切,“一定是受了暗算?” “到現(xiàn)在我都不明白。黑子后來成了瘋狗,咬死一個人。我拿鏈子將它拴起來,我爺說不行,瘋狗一定不能留,讓我親自把它弄死?!?/br> “那,那你怎么辦?下得了手嗎?” “自然下不了手,也沒有人肯下手,只有一個人自告奮勇——” “不用說,就是跟黑子不和的那個人。” 其實愿下手者,正就是擺布黑子的人。據(jù)說那是有意引它跟毒蛇去斗,搞成兩敗俱傷的結(jié)果?!盀榱撕谧樱焙涡』⒄f,“從我懂人事起,第一次掉眼淚,也第一次懂得什么叫傷心?!?/br> “人有了感情,就會傷心,尤其是患難之交?!?/br> “我懂,我懂!”何小虎確是了解楊信的心境,他這話中,還是存著對他的同伴的哀悼,便安慰他說,“好在你們兩個人雖只留下一個,但是你替他達到了任務,他也就等于沒有死一樣?!?/br> “也只好這樣來譬解?!睏钚耪f,“不過我也有安慰的地方,雖然少了一個朋友,可也多了一個朋友。” 這是指何小虎而言,他當然也感到安慰。伸過手去,兩人緊緊地相握著。 “我們兩個人要特別小心?!睏钚耪f道,“如果我死了,你會難過是不是?” “是??!這是一定的。所以為了朋友,也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