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七月的關(guān)洛道中，一片荒涼。在李靖看，有生氣的只是他所騎的那匹白馬，馬蹄敲打著堅硬的黃土地面，單調(diào)的聲響，更增添了幾分凄涼寂寞的意味。舉目望去，大地如死，人，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人！”李靖在心中感嘆地自答，“這年頭隨時隨地可死！”死于開運河、營宮室的沉重的勞力壓榨，死于師出無名的征高麗，死于饑饉，死于瘟疫……

    自一早離開東都洛陽，整天水米未曾沾牙——年歲荒得連打祭的地方都不容易找到。天色不早，今夜的宿頭不知在哪里。一身衣服，被汗?jié)裢噶擞指?、干了又濕，已不知幾次！喉頭尖辣辣的，干澀得連唾沫都沒有了。馬，不住地揚一揚頭，發(fā)出短促的嘶鳴，李靖知道它在向他抗議：它亦早該有它的一份清水與飼料了！

    “可憐，”他拍拍馬的脖子，嘆口氣說，“唉，你也是生不逢辰！”

    忽然，隱隱傳來一陣鑼聲，李靖抬頭看去，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片房屋，頓覺精神一振?！翱熳甙?！”他對馬說，“有了人家，總可以弄點吃的喝的！”

    于是他微叩馬腹，放轡頭跑了下去。一進鎮(zhèn)甸，大路北面就是一家小店，他下馬喊道：“店家，店家?！?/br>
    “客人干啥？”跑出來一個面黃肌瘦的伙計，有氣無力地問。

    “這會兒干啥？住店?！彼f，“先把馬鞍卸下來，好好給它上料……”

    “對不起，你老！”伙計打斷他的話說，“我們這兒沒有什么吃的，你再趕一陣吧，十五里外有個大鎮(zhèn)，那兒好得多。”

    李靖大為失望?！澳敲?，”他問，“井水總有吧？”

    “嗯，嗯?！被镉嬤t疑了一會兒，慨然答應，“好吧！你請等一等?！?/br>
    過了好半天，伙計拎來半桶混濁的井水，一只破碗。李靖先舀了一碗，擺在那里等它沉淀，又解下皮袋灌滿，然后飲了馬。等那碗水稍稍澄清，他一口氣喝了下去，味如甘露，美極了。

    “多謝，多謝！”他取一小塊銀子酬謝了伙計，牽著馬慢慢往西遛了過去。

    不遠，一處廣場上，一群人圍著兩個胥吏，二人一胖一瘦，卻都是滿臉兇相。另外有一名地保，抱著面鑼，愁眉苦臉地站在旁邊。

    李靖倒要聽聽官府又有什么花樣，路上也好注意。于是，在一棵歪脖子樹下系好了馬，站在人群后面細聽。

    “大家聽清楚了沒有？”瘦的那個胥吏嗓門很大，“我再說一遍，皇帝行幸江都，龍舟要人拉纖，每家出婦女一名，老的不要，丑的不要，要十六歲以上、二十五歲以下，平頭正臉的。限三天以內(nèi)，到縣城報到。這是皇命差遣，誰要耽誤了，可當心自己的腦袋！”

    人群中響起了一片嗡嗡的聲音，每個人都在小聲埋怨，但眼中都流露了深沉的怨毒。

    “我家沒有年輕婦女呢？”忽然有人大聲發(fā)問。

    “你沒有長耳朵？剛才說過了，出錢也行。”

    “錢也沒有呢？”

    “哼！你命總有吧！”

    “對了！”發(fā)問的人立即接口，大聲答說，“命我有。就剩下一條命了！”說完，狠狠地往地下吐了口唾沫。

    那胖子胥吏，立刻一抖手中鐵鏈，瞪著眼罵道：“他媽的！你這是干什么？”

    “我吐我自己的唾沫不行嗎？”理直而氣不壯，已大有怯意了！

    “你還犟嘴?！迸肿哟直┑剡吵?，然后拿眼去看他的同伴。

    瘦的那個大概是頭兒。“這家伙不要命，還不好辦嗎？”他陰惻惻地說了這一句，向胖子微微使了個眼色。

    那兩人是狼狽為jian慣了的：胖子獰笑著一甩鐵鏈，當頭砸向那人；瘦的更壞，伸一條腿在那人身后，等他驚呼著踉蹌后退時，正好絆倒在地上。胖子起右腳踏在他當胸，一鏈子下砸，立刻把他打暈了過去。

    旁觀的都是敢怒不敢言。有那年長的，賠笑討情，讓胖子一掌推個跟斗。

    血脈僨張的李靖，再也忍不住了，決心宰了這兩個虎狼惡吏。悄然拔劍，劍起數(shù)寸，發(fā)覺有一雙手按在他手上。

    李靖轉(zhuǎn)臉去看，有個中年道士以極低但極清晰的聲音說：“匹夫之勇，不可！”

    這一下提醒了李靖，惹出麻煩來，會耽誤行程。小不忍則亂大謀，他按劍歸鞘，投以服善受教的深深一瞥。

    他亦不再看下去了，退身出來，解馬趕路。這些慘劇，十二年來，他看得太多、太多。最叫他忘不了的是，大業(yè)七年，為征高麗，在山東東萊?？冢ㄔ烊偎覒?zhàn)船，自督造的官吏至工匠、民夫，晝夜站在水中，自腰以下，潰爛生蛆，那才真叫是傷心慘目！

    “匹夫之勇，不可！”他默念著那道士的話，再一次激勵自己，匹夫之勇，婦人之仁，都無用處——動心忍性，從根本上去點他一把火，才是正辦。

    忽然，一陣清脆的鑾鈴從身后響起，回頭望去，一匹棗紅小川馬，馱著那中年道士，正嘚嘚地趕了下來。

    “前面那位仁兄，請等一等！”道士在馬上大喊。

    李靖不知他是什么路道，料想他不至有何惡意，于是，勒住了馬等他行近，問道：“道長有話跟我說？”

    “四海之內(nèi)，皆是弟兄?！钡朗恐钢懊嬉黄瑯淞终f，“咱們到那兒，下馬敘敘?！?/br>
    李靖點點頭，一領韁繩，往樹林里跑去。等他下馬，道士也到了。道士解下馬后一個朱紅酒葫蘆，拔開蓋子，自己先喝了一大口，跟手遞給李靖。

    這表示酒中無毒，李靖嘗了下，是上好的河東汾酒，只是這么熱的天，而且又饑又渴，喝這烈酒，不甚相宜，所以淺嘗即止，把酒葫蘆交還了道士，眼光卻落在系在棗紅馬后的干糧袋上。

    道士很機靈，立刻又取下干糧袋，遞了過去，同時問道：“貴姓？”

    “李！”李靖從袋中取出兩個饃，雙手一搓，弄成碎塊，先喂了馬，然后自己取了塊往嘴里咬。

    那道士的神情很奇怪，瞇著眼，不斷地打量李靖，仿佛在騾馬市挑選牲口似的。

    李靖被他看得有些惱了?！暗篱L！”他冷冷地說，“你在我身上打主意？”

    “李兄一表人才，今年二十幾？”

    “二十八?！彼諏嵒卮?。

    “二十八正走眼運?！钡朗可靸芍钢敢恢缸约旱难劬?，“就在今年、明年，李兄要轟轟烈烈做一番大事業(yè)，一舉成名，出人頭地?！?/br>
    原來道士在看相！李靖心想，這人的一雙眼太活，行跡詭秘，說不定有什么花樣搞出來，不可不防，便笑道：“噢，但愿如道長所說的那樣。不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能做一番什么樣子的大事業(yè)?！?/br>
    那道士先不答話，閑閑地走了一圈，用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看清了林中別無他人，才走到李靖面前，壓低了嗓子說：“楊廣這個昏君快完蛋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正是大丈夫成功立業(yè)之秋。我孫某相遍天下士，像你這樣的骨骼，真還少見。李兄！”他停了一下，重重說出一句話，“你可得早走一條路噢！”

    前半段話，李靖倒是完全同意。但說到相法，可就顯得有些故弄玄虛了！難道這姓孫的道士，走遍天下，免費給人看相，就是要找個骨骼好的人來成功立業(yè)？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楊廣這個昏君就可以不完蛋嗎？

    這樣一想，李靖覺得不足與言、不可與言，所以故意裝作不解地問：“什么路？”

    “李兄，這你可不對了！”孫道士大為不悅，“我拿一片誠心待人，你怎么跟我裝蒜？”

    李靖不承認，也不否認，歉意地笑一笑，把干糧袋遞還給他：“多謝道長的好饃，再見吧！”

    “我孫某真的就這么不值足下一顧？”孫道士的悻悻之色，毫不掩飾地都擺在臉上。

    李靖有些為難，遲疑半晌，總覺得還是保留些的好。“道長！”他微顯不安地說，“萍水相逢，我也不能多說什么。有機會咱們再談吧?！?/br>
    說完，李靖唱個喏，管自解馬離去。剛出樹林，孫道士又追上他。

    “李兄！你這一去是到長安？”

    李靖考慮了一下，答道：“想到長安去看看?？梢膊灰欢?。”

    “如果你到了長安，可千萬別忘了去找我。請到東市酒樓，一問孫道士，就有我的下落，我替你引見一位最愛結(jié)交朋友的蓋世英雄?！?/br>
    聽他說得這樣情意殷殷，李靖慨然答應：“好！如果我到長安，一定找你去?！?/br>
    孫道士滿意地笑了笑，一抖手把袋干糧拋給李靖，接著在他馬后拍了一掌，那匹白馬載著李靖，放開四蹄，沿著官道奔了下去。

    一分了手，李靖倒反有些怏怏然。在馬上回憶這無意的邂逅，覺得孫道士這個人很有趣味，倒真值得交一交。又想到他所說的那位“最愛結(jié)交朋友的蓋世英雄”，不知道是誰。他是長安以北的三原人，離開家鄉(xiāng)，漫游江淮，也不過是近半年的事，難道就這短短的半年中，崛起了一位英雄，而且還是“蓋世英雄”？倒非會他一會不可。

    因此，李靖一到長安，徑向東市旅舍投宿，草草安頓了行囊，隨即來到旗亭，直上酒樓，要了酒菜，閑閑地向酒保問起：“有位孫道士，你知道嗎？”

    一聽這句，酒保立刻換了副神情，又驚又喜的樣子，仿佛遇見了久別的親人。“原來你老是孫道爺?shù)呐笥?！”他使勁抹了抹桌子，又放低了聲音說，“孫道爺有事到華陰去了，一兩天就回來。你老有什么話，盡管吩咐我，等他一回來我就告訴他?！?/br>
    李靖深感掃興，他自然不能向酒保打聽什么“蓋世英雄”，只好說：“沒有什么，我隨便問問?！?/br>
    他是這樣近乎冷淡的態(tài)度，酒保卻殷勤得很，斟酒上菜，接連不斷地來伺候。李靖此來長安，原有件大事要辦，來訪孫道士只是一時好奇，既然不遇，也就放開了，慢慢喝著酒，在心里盤算自己該做的事。

    “我夢江都好，征遼亦偶然！”鄰桌的酒客朗然長吟。李靖抬頭去看，那酒客紅撲撲的臉，很有些醉意了，“你知道這是誰做的詩？”那人問他的同伴。

    “誰的？”

    “嘿！提起這兩句詩，來頭可大了！”

    “你倒是說嘛！”他的同伴似乎很討厭他的醉態(tài)，不耐煩地催促著。

    “是當今皇上，這一次到江都去以前，留別西京宮女的詩。原來征高麗也不過是偶然之事，他這一偶然不要緊，咱們幾十萬年輕小伙子可就……”

    “噓！”酒保趕了過來，以手掩口，示意他“莫談國事”，然后又指指窗外，眼有警戒之色。

    李靖不由得也抬眼望了望，不遠處的旗桿上掛著兩顆人頭，旗桿上血跡斑斑，殷紅的是今天沾上的，紫黑的是昨天甚至更早的陳跡。

    旗桿下，一隊兵士押著輛囚車轆轆而過，須眉半白的囚犯，閉目待死，車上插著一條斬標：“斬莠言亂政犯官崔民象一名?！贝蠹叶贾溃@“犯官”——奉信郎崔民象的“莠言”，只是七月初上表諫勸皇帝，不宜巡幸江都而已。

    許多酒客——包括醉酒大言的那位在內(nèi)，都黯然無語。忽然，嘩啦啦一陣大響，眾酒客驚得一跳，倉皇四顧，一只綠眼睛的大黑貓正從桌上跳了下來，地下一大堆破碗。

    酒保一看，雙肩一聳，瞪大眼睛，盯著那貓。貓也弓起了身子，睜圓了那對綠眼，流露出生命遭受威脅的驚恐。一眨眼，那貓箭樣地往橫刺里一躥，李靖眼明手快，一把撈住，拎了起來。

    大家都要看酒保如何收拾那貓。李靖卻撒手一拋，縱它逃走。“算了！”他向酒保說，“我替那貓賠你的碗！”

    “哪里的話。”酒保換上笑臉，“你老受驚了！”

    李靖微笑不答。推開酒杯，吃了兩個饃，取一塊銀子放在桌上，起身下樓。

    “你老怎么走了？”酒保慌忙趕了上來，“耽擱在哪里？等孫道爺回來，我好告訴他?！?/br>
    “不必了?！彼c點頭，揚長而去。

    他有大事要辦?；氐铰蒙幔瑩Q了衣服，袖子里藏一個手卷，徑直到相府求見丞相楊素。

    “丞相吩咐了，今天不見客?！遍T上的人回答。

    “你何妨試一試，也許愿意見我也說不定?！?/br>
    “哼！”門上冷笑一聲，把眼轉(zhuǎn)向別處，懶得再看他。

    “喏，我有名帖在此，拜煩通報。”

    那人發(fā)現(xiàn)手中異樣，一看，李靖塞到手中的，不止一紙名帖，下面還有塊銀子。

    有了門包，那就好說話了?！耙擦T，等我去稟長史。你候著！”說完他往里走去。

    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那人回了出來，滿面堆笑地說：“你老請坐！長史說：丞相今天本不見客，你老與眾不同，只是丞相剛起身不久，有幾件要緊公事得先看，怕有一會兒才見得著，請耐心坐一坐?！?/br>
    顯然，相府長史已有告誡：李靖是個名士，不可怠慢。那人才會這樣前倨后恭。就不知楊素心目中如何想法?！叭绻策@樣看重我，進言就有作用了?！崩罹赶搿?/br>
    這一等，足足有一個時辰還不見動靜。李靖有些不耐煩了，心里生氣：楊素如此慢客，非先說他兩句不可。但念頭剛轉(zhuǎn)到此，陡然想起孫道士的話，立刻心平氣和，為辦大事，這些都不該計較的。

    終于，衛(wèi)士遞相傳言：“請李郎！”

    李靖從容不迫地穿過一重重廳堂，到了一處別院，衛(wèi)士站住了腳，看著李靖的腰際。

    他知道到了楊素接見他的地方，解下佩劍，雙手捧給衛(wèi)士，然后徐步登堂。

    已經(jīng)到了刀兵四起、天下大亂的時候，留守西京的丞相，卻仍舊保持著在升平盛世都嫌奢侈的豪華排場。李靖一瞥之間，只見兩行珠圍翠繞的歌伎、侍兒，環(huán)擁著癡肥如豬的楊素。他盤踞在胡床正中，一個侍兒打扇，一個侍兒捶腿，一個侍兒拭汗，一個侍兒撈住他的尺把長的白須，正用一把小牙梳替他輕輕梳理。就在這樣的脂粉叢中，楊素安閑地處理軍國大事。

    他身邊只有一個男人——相府的長史，執(zhí)住文卷的一端；另一端在一個女郎手里，女郎斜背著身子，不知面貌妍媸，只見極好的身段。她正用雙手慢慢展開文卷，腰肢一轉(zhuǎn)，李靖發(fā)現(xiàn)她手中還捧著一支拂塵。拂塵，只有白、黃、棕、黑四色，而這支拂塵是極純正的朱色，鮮艷奪目，入眼令人精神一振。

    楊素執(zhí)筆在手，略略審視文卷，隨手判押。一會兒工夫，幾十卷文書，處理得干干凈凈。在堂前守候，冷眼旁觀的李靖，暗暗佩服，他想起后漢許劭評論曹cao的話，“治世之能臣，亂世之jian雄”，楊素仿佛相似?？上?，楊廣是個大混蛋，只能利用他奪宗弒父，篡竊大位，卻不能善用他的治世長才。

    “客呢？”楊素擲筆抬眼，以重濁的聲音發(fā)問。

    于是，李靖不待傳請，閃身出現(xiàn)，先略作顧盼，然后雍容不迫地踏上幾步。“三原李靖，拜見丞相！”他作著揖說。

    楊素是見過李靖的。那還是許多年以前，在韓擒虎家里——李靖是韓擒虎的外甥，因此，楊素以前輩的資格，只欠一欠身說：“請坐吧！藥師，恕我行動不便，不能還禮?！?/br>
    “不敢！”李靖告了坐，在侍兒移來的錦墩上坐下。

    “藥師，你我十年不見了吧？”

    “十二年?！?/br>
    “對了，是老皇駕崩的那年冬天。十二年不見，想不到你已名滿天下，真是后生可畏！”楊素又問，“你從三原來？”

    “不，從江淮而來。”

    “一路上有什么見聞？”

    “多得很。”李靖平靜地說，“有一項古今未有的壯觀，可以跟丞相說一說。”

    “噢！”楊素足跡不出西京、東都，他也像一般老年人一樣，喜愛聽些新奇的故事，所以興味盎然地注視著李靖。

    “新開的運河，幾百里都是船。”他閑閑地說。

    “什么船哪？”

    “龍船?！?/br>
    楊素爽然若失，微感不快，但仍舊敷衍著問下去：“噢，你說的是皇帝行幸江都這回事兒。怎么樣呢？”

    “那實在是壯觀！丞相，你想！”李靖伸手在空中畫出半個圓圈，“運河里的大船，一眼望不到底。白天，兩面岸上十幾萬背纖的婦女，赤著腳，慢慢兒地把船拉著往前走；到了晚上，船停了，幾百里的水面，燈火通明，這簡直就是人間仙境?！崩罹敢粴庹f了下來，聲音越來越高，神情越來越激昂，但到這里，突然一頓，然后湊近楊素，低聲問道，“可是，丞相，你知道老百姓怎么過日子嗎？”

    老jian巨猾的楊素，聲色不動，順著他的語氣問：“怎么過？”

    “人吃人！”他大聲地說。

    “?。　币魂噵珊趔@嘆，那些歌伎、侍兒都睜大了眼，看著李靖。

    “老百姓沒有東西來填飽肚子，只好吃人，人吃人！自己的孩子不忍吃，易子而食！”

    “??！”又一陣嬌呼驚嘆。那些足跡不出相府、錦衣玉食的女孩子，從未想到過世間竟有人吃人這回事！她們起先不能相信，轉(zhuǎn)念想一想?yún)s又不能不信，因為她們了解丞相的權(quán)威，沒有人敢在他面前說假話。

    而楊素卻似真的不信，神色之間，無動于衷。“藥師！”他以告誡子弟的口吻說，“你的話太偏激了！”

    “丞相！”李靖劍眉上揚，抗聲相答，“身為宰輔，豈可不問民生疾苦？”

    “你知道的，藥師，我是西京留守。”楊素越發(fā)倚老賣老了，“老夫耄矣！關(guān)中以外的事兒，我可力不從心啰！”

    李靖大為泄氣，他原想動以情、責以理，激起他的惻隱之心和責任感，才好密陳大計。誰知這似蠢而猾的胖豬軟硬不吃，倒拿他沒有辦法了。

    就在他這躊躇欲退之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對眸子，似寶石、似星星、似寒潭秋水、似夏日荷珠，美得不可方物，而在風情萬種之中，卻又透出凜然正氣。同時，那一對眸子也會說話，他清清楚楚地感受到，那對眸子在告訴他：“說下去！該說的話，一定要說。怕什么？”

    于是，李靖突然振作?！柏┫啵疫€有幾句話，要單獨跟丞相談。”他以極鄭重的語氣說。

    楊素遲鈍地點一點頭，轉(zhuǎn)臉向長史吩咐：“你們退下！”

    長史退到屏后，衛(wèi)士還在廊下，而那些侍兒仍在，李靖顧忌著還不敢開口。

    楊素知道他的心意。“這些女孩子，都是我貼身的?！彼囊浑p左右顧視的色眼，瞇成一條縫，“不要緊，你說吧！”

    既然這樣，李靖只好說了，他移一移錦墩，俯身說道：“丞相，我正要跟你談關(guān)中的形勢。”

    他從袖中取出一個手卷，想找個人幫忙把它展開。眼一抬，正好又遇見那對攝人心魄、光彩奪目的眸子。不待他提出請求，她——紅拂麗人，輕盈地踏步上前，以一雙像紅芽子姜的手，伸向李靖。

    “多謝！”李靖把手卷交給她，執(zhí)紙退身，展開一幅地圖。

    “關(guān)中形勢要覽。”紅拂為楊素念那圖上的題字。

    “嗯，噢！”楊素打了個哈欠。

    李靖沒有看到他的表情，他指著圖講解：“關(guān)中自古就是形勝之地，外有山河環(huán)繞，內(nèi)有涇水、渭水交流。沃野千里，物產(chǎn)富足。最好的是四塞險固。丞相，你看……”

    “嗯、嗯。”楊素的雙目慢慢閉上了。

    “蕭關(guān)、武關(guān)、散關(guān)、潼關(guān)，特別是潼關(guān)，為函谷道西來的入口，北面是黃河，南面是高山，成為一夫當關(guān)、萬人莫敵的天險，從來就是……”

    李靖突然頓住了！他發(fā)現(xiàn)楊素居然鼾聲大起，沉沉入睡。這是多滑稽的事，侍兒們一個個掩口葫蘆。李靖大窘，但更多的是惱怒！

    紅拂麗人卻報以撫慰同情的眼光，她提起拂塵，輕輕一甩，鬃絲拂及楊素的額際，他茫然地睜開了眼。

    “一個青蠅！”她故意望一望空中，似乎青蠅已經(jīng)飛去，然后微帶埋怨地說，“客人在跟丞相說話吶！”

    “噢，噢！”楊素眨一眨眼看著李靖，“藥師，你說，關(guān)中怎么樣？”

    “關(guān)中四固之地，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周、秦、漢都以關(guān)中為根據(jù)地，東向而取中原，成帝王一統(tǒng)之業(yè)。丞相！”李靖說到這里，稍一停頓，然后用低沉有力的聲音，說出他最主要的一個看法，“隋朝的氣運完了！”

    楊素矍然，雙目一睜，光芒逼人。顯然，這最后一句話，到底震撼了他的心弦。

    這是不測的眼光，而李靖無所懼。他原是準備來冒一次險的，冒險而無反應，變作無聊的行動，才是件乏味的事。唯有楊素肯聽他的意見，他才有成功的希望。

    于是，他的聲音愈沉著了：“方今天下，群雄并起，但是，成大事的條件，都不如丞相。”

    他停下來，等候楊素的反應，而反應是符合預期的?！罢f下去！”楊素威嚴地指示。

    “是！”他逼視著楊素侃侃陳詞，“丞相握關(guān)中的實權(quán)，兵馬錢糧，都在丞相手里。一旦起兵，東出潼關(guān)，席卷江淮，不用三年，天下可定。丞相，這是取暴君而代之的大好機會，不可輕易錯過。”

    他要說的話都說了，態(tài)度和立場也都完全暴露了。這是造反！如果楊素下令要抓他，他已想好了自保的計策：挾持楊素，脫離虎口。如果不能順手，至少楊素得償他的命——先一掌劈開這頭肥豬的腦袋再說。

    當然，楊素不會那樣淺薄無知，他在考慮，長時間地考慮。

    內(nèi)心緊張的不止李靖一個，還有那紅拂麗人。她佩服李靖的見解，也佩服他的膽量——敢于如此毫無保留地說出“反叛”的話，但當她想到楊素可能會將他逮捕處死時，她對這位軒昂英俊的名士，忽然有了無端的怨恨！

    “哼！”她在心里冷笑，“居然還是那樣不在乎的神氣？你的一條命懸在半空里知道不知道？看看倒是一臉聰明相，其實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書呆子！這種大逆不道的話，居然敢到這里來說！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罵是這樣在心里罵，看卻忍不住不看。他，意態(tài)舒徐地，仿佛從來不知道什么叫人情險巇，真是傻瓜，但傻得可愛！

    這樣想著，她更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在他的臉上。忽然，她意會到了自己的失態(tài)，臉一紅趕緊把目光轉(zhuǎn)了開去，卻又猛然一驚，幾乎失聲喊了出來——她看到楊素微皺著眉，抬起小蘿卜似的手指，拈弄著肥大的耳垂，只有極少數(shù)的人知道，那是楊素動了殺機時的一個慣有的小動作。

    “藥師！”楊素以贊許的口吻，徐徐說道，“你真是王佐之才！不過，茲事體大，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先請回去，明后天咱們再從長計議?！?/br>
    這算是有了一個初步的結(jié)果?！澳敲?，”李靖站了起來，“李靖告辭。”

    客人長揖而退，楊素卻還在沉思，那長史從屏后走了出來，眼光閃爍，顯然也不懷好意。紅拂急在心里，卻想不出一個救那“傻瓜”的好計策。

    “不行！”她對自己說，“一定得想！”

    居然很快地想到了。“丞相！”她提醒他說，“你不問問人家住在哪兒，明后天倒是怎么找人家來計議啊？”

    “對了，得問問他?！?/br>
    “我去！”

    自告奮勇的紅拂，翩然如燕，下長階、轉(zhuǎn)曲檻、繞回廊，終于追上了李靖。

    “李郎，請留步！”

    那如鶯囀的聲音，一傳入他耳中，仿佛飲了一盞蜜酒，甜得醉人。他迅即轉(zhuǎn)過身來，含笑駐足。

    “請問李郎府上的地址？”她也站住了，說話時有細細的嬌喘。

    “噢，我住在東市旅舍?！?/br>
    “是……”她把聲調(diào)拉得極慢，同時用右手在胸前做了個手勢：先以拇指內(nèi)指，從而五指微搖，然后伸手向外微揮。

    這表示：楊素不可信任，速離為佳。而李靖卻茫然不解。甚至他連她的手勢都沒有看明白，她的那雙眼睛，令人目眩神移，李靖簡直看傻了！

    “傻瓜！”紅拂不便多作逗留，在心里這樣恨恨地罵了一聲，轉(zhuǎn)身離去。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回頭去看了一眼，他仍舊站在原處，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唉！”她微喟著，懶懶地轉(zhuǎn)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