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外的天，已經(jīng)黑了。

    在這朦朧的夜色中，就著餐廳內(nèi)昏暗迷離的燈光，樂悅說出那幾個字，那個已被遺忘的名字。

    許是今晚聽到的震撼太多，這該驚措的一刻，我竟平靜無比，至少表面看來如此，哪怕我心里緊緊一搐。

    “你怎么知道？”

    終于，我還是泄露出真正的情緒，聲音透出幾分不穩(wěn)。

    樂悅突然伸手過來，輕輕按住我的肩。

    “那天在天域，第一眼，我便覺得你有似曾相識的感覺。說來，那天倒是我失態(tài)了。我嫉妒你，因為我隱隱察覺到梵對你并非如他面上的毫不在意。后來，我終于記起。

    “蘇晨，我見過你，我在八年前就已經(jīng)見過你。那天下著蒙蒙細(xì)雨，我剛考駕照不久，梵也剛好從英國回來度假，我便邀他一起出去兜風(fēng)。在寧遙郊外那個叫瓊川的小城，我的車撞到了你?！睒窅偟α耍拔遗掳职种懒肆R，將你送到醫(yī)院，我就先離開了，梵留下來替我繳醫(yī)藥費，做善后工作。大約是沒有meimei的緣故，他對你卻甚是喜歡，每天都到醫(yī)院看望你。他將你的事情告訴我，你本來有腿病，他一并出錢治了，直到你做完矯正手術(shù)他才回英國?！?/br>
    我咬住唇，也淡淡笑了，眼眶卻是濕了。

    那年的相遇，無數(shù)次的午夜夢回，畢業(yè)后在時尚雜志工作追尋搜索他的消息，半生的緣分，原來皆因眼前這個鳳眼女子。

    我感激道：“樂小姐，謝謝你?！?/br>
    樂悅一怔，好一會兒才說：“我以為你該恨我?！?/br>
    我搖頭：“我為什么要恨你？”

    “沒有遇上他，也許你現(xiàn)在會比較快樂?！?/br>
    “沒有遇上他，我這一生都不會快樂?！?/br>
    樂悅一愣，半晌，她道：“你應(yīng)該不是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想知道嗎？”

    “你說?！蔽抑浪f的是什么事，心里頓時一緊，兩手不覺握得死緊。

    “我與你只有一面之緣，八年后卻仍記得你，與你朝夕而處的男人，八年后卻忘記了你。否則，今天你不會是他的女朋友?！睒窅倓e有深意地看著我。

    我的手都開始顫抖起來。為什么，他是真的忘記了嗎？按說他對我雖沒有那種感情，但他對當(dāng)年的我確實是極好的，不該這般輕易就忘了。

    樂悅看著我，欲言又止，末了，終于搖搖頭道：“是的，他已徹底忘記了你，或許，這一輩子再也不會記起你點滴。六年前，那件事發(fā)生以后，他離開寧遙到歐洲旅行，在這期間遇到了世界著名的催眠大師占·凱，他請占·凱為消除那段灰暗的記憶。然而不知為什么，占·凱為他封住的卻恰恰是八年前那一年的記憶。八年前，是他在英國留學(xué)的第三年，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事實是因為他回到寧遙后，他英國一個朋友過來找他玩，他卻說并不認(rèn)識他，而那個人卻正是他八年前在英國認(rèn)識的朋友。后來我們細(xì)細(xì)查探，竟發(fā)現(xiàn)他完全丟失了那一年的記憶。很不可思議是嗎？不該記得的偏偏刻骨，也許應(yīng)該記住的卻全然忘記了?！?/br>
    怎么可能？偏偏是八年前，不遲一秒，不早一分。我抬手蓋住眼睛，卻蓋不住淚水洶涌而出。

    雖然我現(xiàn)在是他名義上的女人，我其實清楚知道，我和他沒有明天。如果說我確實存了私心，也僅僅是希望在他心底，有過八年前一點微末記憶，哪怕他只把我當(dāng)meimei，我已滿足。

    是我貪心了嗎？我只要這一點，也奢侈了嗎?

    那三十多個傍晚，他不假輪椅，總是親手把我抱到櫻花樹下聊天，他會撫著我的發(fā)，微笑著道：“漫漫，我的漫漫?！?/br>
    他說過會來看我，后來卻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原來是這個原因。

    樂悅吃驚地看著我。

    我哭了出來。雖捂緊嘴巴，聲音還是在這個幽靜的雅間傳了出去。

    周圍的人都驚訝地看過來，直到有人喚我的名字。

    我慢慢抬起頭，燈光輕燭下，餐廳內(nèi)很多人都停止了用餐與交談，有些人望著我，有些人卻看向樓梯口。

    那里站了好些人。

    有我之前在天域大廈見過的紀(jì)敘梵的幾個部門經(jīng)理，有凌未思、凌未行、夏靜瑩、夏靜寧，還有站在她身邊的紀(jì)敘梵。

    他正看著我，眉宇有些皺起。

    他微微沉聲道：“蘇晨，你過來。”

    我胡亂擦掉眼淚，走了過去，神思恍惚，撞到鄰座的桌子上。

    我一驚，連忙道歉。

    那桌都是天域的員工，回頭看了看紀(jì)敘梵，迭聲道：“好說好說?！?/br>
    紀(jì)敘梵一雙眉皺得更緊，道：“平常也不見你這般冒失，你別動，我過去?！?/br>
    我下意識看看夏靜寧。她淡淡一笑，神色如常。

    我微微苦笑，樂悅錯了，我和她，我先輸了時間，再輸了氣度。

    整個二樓異常安靜，連音樂仿佛也變得很輕。

    在眾人的目光中，紀(jì)敘梵走到我面前。

    樂悅鉤鉤嘴角，有些落寞。

    紀(jì)敘梵看她一眼，問我：“是不是樂悅欺負(fù)你，但說無妨?！?/br>
    他聲音有些不悅。

    我連忙搖頭：“樂小姐就請我喝杯咖啡，聊聊天。”

    紀(jì)敘梵明顯看出我在說謊：“你們兩個有什么能聊的？”

    “我們……”我一時語塞，若將我們的談話和盤托出，又覺得不妥，只怕紀(jì)敘梵未必喜歡樂悅跟我說這些，這樣對樂悅不好。

    紀(jì)敘梵看我吃癟，微微鉤了鉤嘴角，看去心情不錯，眼里卻也有些許嚴(yán)厲之意：讓你說謊。

    我只好話題一轉(zhuǎn)：“夏小姐和凌總他們怎么也過來了？”

    “我們有些業(yè)務(wù)來往。”

    有業(yè)務(wù)來往并不假，只是這是發(fā)生在今天的事吧，昨天他一天未歸卻是和夏靜寧出了去，夏靜寧約他，他都會出去，聊天吃飯，也許就像很多年前一樣。

    “走吧。”

    他看我有些發(fā)怔，也不多說，和樂悅打了聲招呼，握住我的手，便攜我離開。

    我看到他和樂悅打招呼時，眼中暗含警告，忙道：“等一下?！?/br>
    我走到樂悅面前，輕聲和她道了句歉：“連累你了?！?/br>
    “是我連累了你?！睒窅偵裆珡?fù)雜，末了，一笑朝我伸出手。

    我握?。骸皹沸〗?，你還有什么想跟我說的嗎？”

    這個距離的聲音，很安全。

    樂悅一怔，隨即笑了，在我耳邊道：“把他搶過來?！?/br>
    我苦笑：“樂小姐，也許要讓你失望了。你辦不到的事，我更辦不到。謝謝你今天的坦誠相告?！?/br>
    樂悅臉上有些悵然若失，低聲道：“她霸占了他的心，搶去了我的幸福，卻無法給他幸福。我希望借你的手來讓她嘗試這種絕望的滋味……

    “總之，蘇晨，我衷心祝福你?！?/br>
    我心里苦澀，道：“謝謝?！?/br>
    她朝我揮揮手，轉(zhuǎn)身離去。

    未幾，又回頭，看著紀(jì)敘梵，道：“我明晚飛機，你還來送我嗎？”

    紀(jì)敘梵道：“明晚是寧的訂婚典禮，你改簽后天再走吧?！?/br>
    樂悅微微冷笑，搖頭。

    紀(jì)敘梵淡淡道：“那明晚恕我無法送行了，你多保重，再聯(lián)絡(luò)?！?/br>
    原來，樂悅要離開，他早知她要離去。

    這個女子，曾在他最痛苦的時候陪伴著他，最后只換來他淡淡一句無法送行。心里不免難過，不知為自己，還是為樂悅，卻也隱隱有些明白，紀(jì)敘梵不是個拖泥帶水的人，他對樂悅的疏冷距離，也許是為樂悅好，不想她在這段感情里耗費下去。

    樂悅只是笑，神色驕傲。她突然想起什么，道：“蘇晨，請幫我告訴嚴(yán)白，方小姐是個好女孩，何必為鏡花水月的事自尋煩惱，他是個聰明人，該懂得衡量。我和他，永遠(yuǎn)不會有交集。”

    我頓時一驚：“樂小姐，你認(rèn)識嚴(yán)白？你和他……”

    她卻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離開。

    樓道口，凌未思擁住樂悅，兩人說了幾句話，凌未思說過些時候去法國找她玩，樂悅笑了，又看向凌未行。凌未行一笑，張開雙臂。

    樂悅靠過去，低聲不知跟他說了句什么。

    凌未行飛快看了我一眼，隨即轉(zhuǎn)過目光，輕輕拍了拍樂悅的背：“保重，再見?！?/br>
    夏靜瑩哼了一聲，道：“走了就別再回來了，省得礙眼?！?/br>
    樂悅道：“夏蟲不可語冰?！?/br>
    夏靜瑩大怒，凌未思連忙摟過她。

    夏靜寧往前朝樂悅伸出手。

    樂悅緩緩伸出手，卻又倏地縮回，擺明了挑釁的姿態(tài)。

    后來紀(jì)敘梵讓司機送我回別墅，他則直到凌晨兩點多才回來。

    我那時已經(jīng)躺下了，聽到門響，慌忙起來，竟傻不拉嘰地問他吃過晚飯沒有。他眼里有些血絲和冷漠，我想，工作的事已夠他累的了，這幾天更是為夏靜寧訂婚的事……他聞言頗有些好笑地看著我，說吃過了，我問要不要做點夜宵，他說不用，便上樓了。

    我們自然是分開睡的。

    這一晚便安靜無聲地過去。

    翌日他又是早起，我六點起來做早餐，才做到一半，已聽到他下樓的聲音。

    “紀(jì)敘梵，你別走，我早餐快好了。”我一急，連名帶姓地叫道。

    他大概也被這很不禮貌的叫聲驚到，走進(jìn)廚房，身上果已是一身西裝革履。

    他看我蓬頭垢面的，神色有些哭笑不得：“蘇小姐，才六點一刻，我是老板，不圖杰出員工獎，這還早，我一般要看看財經(jīng)新聞才出門。你慢慢弄，我吃了再出去。”

    我一愣，頓時有些訕訕。

    他一笑出去。

    只是，很少看到他笑，我心里還是很高興。

    用餐的時候，他卻有些沉默，盯著電視上的數(shù)據(jù)切換，慢慢吃著喝著。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我知道，他心里不高興。

    不久他吃好，讓我今晚在家等他，便出了門。

    今晚是夏靜寧的訂婚典禮，他說過讓我陪他過去。

    我心情復(fù)雜，心疼、忐忑、古怪。

    晚上他回來的時候給我?guī)Щ匾惶淄矶Y服，并配好首飾、大衣、鞋子和包包。

    我們幾乎沒說上什么，他便帶著我出門。

    路上，他一直閉著眼睛，沒有說話。

    這時，任何的話都是多余的，我悄悄伸手過去握住他的手。

    不久，我們到了君悅酒店，沈夏兩家的訂婚典禮在這里舉行。

    紀(jì)敘梵下車，朝我伸出手，他愛穿黑色衣服，今晚，一身黑色的hugobos華麗而高貴。

    雪今夜也停了，天幕深邃。

    君悅酒店大堂前，燈光華碩，名流紳士，霓裳麗影，一切如夢似幻。

    數(shù)十個穿戴整齊、端莊大氣的男女服務(wù)生兩側(cè)排開，兩名大堂經(jīng)理親自出列躬身迎接。

    站在最前列的是幾名著裝高雅的男女，有年輕人，也有上了年紀(jì)的，想是沈夏兩家的親戚。

    “紀(jì)總，今晚有幸得你蒞臨，實在是我家小弟夫妻的莫大榮耀，里面請。”

    一個年輕男子迎上來，神態(tài)謙遜，聽他語氣，應(yīng)該是沈亦濡的兄長。

    紀(jì)敘梵淡淡笑了：“夫妻？不只是訂婚嗎？”

    他攜著我的手翩然進(jìn)場，留下沈大少和一干人等目瞪口呆。

    邪魅的聲音卻隨后傳來：“聽說紀(jì)總和夏家兩位小姐過從甚密，敢情紀(jì)總今晚是來踢場子？那我今晚可是不枉此行，趕上熱鬧了。”

    隨著話音一落，幾個人走到我們旁邊。

    一色的黑衣人，高大彪悍，墨鏡覆面，居中一人長發(fā)飄然，溫文爾雅，一人黑發(fā)藍(lán)眸，神色張狂不羈，正是那天在半路上搶奪協(xié)議書的雅言與管仲修。

    管仲修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吹了個哨子，道：“小野貓，我們又見面了。如果今晚你的男人將沈家新娘搶走，那么我就將你搶走?！?/br>
    紀(jì)敘梵嘴角挑起絲冷笑，正待答話，一道聲音在后淡淡響起：“搶走？管總真會說笑?！?/br>
    一個男子微笑著走了過來。

    笑容溫潤，褐眸微瞇，不是凌未行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