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容應聲回頭，見說話的是一三十上下的青年人。他身材高大，面容俊朗，頗有幾分西域血統(tǒng)，身后還帶著三名西域模樣的隨從。

    此時青年人正有些靦腆地笑著解釋："聽聞長安仙客居別具一格，我特地趕來，卻不料遇到如此盛況……”

    他的漢話非常標準，幾乎聽不出異域口音。崔容自己也用不了一張大桌，見那青年人舉止有禮，便爽快地答應與他同坐。

    兩人自然聊了幾句，那青年人自稱名叫阿史那思哲，是做香料生意的，頭一次到長安來。

    崔容一個人正無聊，便與阿史那聊開了，天南海北無所不及。

    阿史那見他見識甚為廣闊，興致勃勃地問了很多長安的風土人情，還相約改日請他到府上拜訪。

    ****

    楊進到了崔宅，寶兒卻道崔容在仙客居。

    拒絕了寶兒請他入內(nèi)等候的建議，楊進直接到了仙客居。一進大堂，他就見到崔容正與人吃飯，不時舉杯相碰，相談甚歡地樣子。

    同桌那人只能看見背影，也認不出是誰，楊進猶豫了一下，開口叫：“崔大人?！?/br>
    崔容忽然聽得楊進的聲音，驚訝間抬頭，見果然是他，立刻笑著起身相迎。

    “殿下怎么到這兒來了？可用過飯？”崔容問。

    楊進搖搖頭，隨意道：“快餓死了，和你一起吃吧?！闭f著他示意地朝阿史那看過去：“這位是……？”

    阿史那聽到動靜，轉(zhuǎn)過身來，保持坐著的姿勢，對楊進拱了拱手：“五殿下，一別多日，我甚是掛念?！?/br>
    楊進一見大驚，立刻上前一步將崔容護在身后，同時右手按在佩劍上，警惕地看著說話之人——那不是別人，正是突厥可汗都藍！

    他心中十分惱怒，不僅承乾帝派出侍衛(wèi)，黑衣騎中也分出了人手監(jiān)視突厥人，但這么多雙眼睛，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里面有突厥可汗！

    這么危險的人，在長安城地肆意行走不說，還和崔容一起吃了飯，楊進只要想一想，就覺得一陣后怕。

    乍逢變故，又見阿史那一口道破了楊進的身份，崔容猜到面前這位恐怕不是一般人，剛才說的名字背景多半也是假的。

    店小二不知發(fā)生了什么，連忙稟告掌柜。掌柜見是東家和人起了沖突，便要上前幫忙。

    崔容十分鎮(zhèn)定地對掌柜搖了搖頭，后者猶豫片刻終于退下了。

    這所有都被都藍看在眼中，于是他也大致猜出了崔容的身份，又起身頗有禮地對崔容拱了拱手：“原來是大理寺崔少卿，方才竟沒有認出來，實在多有勢力之處?！?/br>
    楊進原本以為都藍是故意接近崔容，但聽了這句話他才知道，兩人恐怕是偶然間遇上的。

    不過這事仍然很蹊蹺，突厥的可汗現(xiàn)身長安城，十有八九是與突厥使臣一道來的，但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離開長安多年，思念得緊，忍不住借機故土重游罷了。”都藍笑吟吟道。

    楊進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表示這種毫無誠意的謊言實在叫人嗤之以鼻。

    以他對都藍的了解，他斷無可能無緣無故將自己陷身陷阱，一定是有什么值得他冒險的陰謀。

    楊進想著，漸漸握緊了劍柄，身上溢出的殺氣連崔容都清楚地感受到了。

    “久別重逢，本該與殿下好好敘舊，”都藍仿佛對自身處境毫無覺察，依舊風度翩翩不緊不慢地說，“奈何身負要務，只能就此別過了。”

    他說話的時候，楊進的目光四下微微掃了掃，見都藍身邊站著三名西域人，雙目炯炯，一看便是高手。

    楊進在心中衡量片刻，若只有他一人，興許勉強還可應付；但他身后還有崔容，想將都藍當場拿下，看來是不可能了。

    都藍想必也深知這一點，面上神色從容地繼續(xù)道：“不能與殿下痛飲一番，實在可惜。不過他日若有機會戰(zhàn)場再見，倒也不失為一件樂事，我期待得很。”

    說罷，他微笑著沖兩人行了個禮，大搖大擺地走出了仙客居。

    從都藍說出“戰(zhàn)場”二字，崔容也明白了他的身份，但立即又被自己的猜測震驚了。

    他仿若呢喃般輕聲問：“那人是誰？”

    楊進面色陰沉地看向都藍離開的方向，口中回答道：“突厥可汗。”

    崔容忍不住輕嘆一聲。

    方才楊進身上的殺氣逼得他呼吸都亂了，崔容從沒見過楊進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即使在杭州面對那群亡命之徒的時候也不曾?？磥磉@位可汗，確實是個難纏的對手。

    楊進說完回過神來，匆匆對崔容道：“得去通知父皇和神策軍。”

    崔容點點頭，兩人快速沖出仙客居，翻身上馬，一左一右飛馳出去。

    神策軍得了消息，下令立刻關(guān)閉城門，同時派人包圍了突厥使館。

    但是突厥人還是快了一步，使館已經(jīng)空無一人。神策軍在長安城里整整搜捕了十日，結(jié)果還是一無所獲。

    都藍仿佛人間蒸發(fā)般不留痕跡的離開了。

    楊進對這個結(jié)果很失望。

    他知道都藍就仿佛一匹餓狼，此次放他回去，他日終將成為大周的禍患。

    承乾帝得知自己毫無覺察間被敵人近了身，十分震怒，下旨整頓宮廷和長安城的防務。

    這一番折騰之后，他的病情更加嚴重，對丹藥的依賴也更加嚴重了。

    楊進看在眼中，猜不到李德寶到底有沒有動手。為了以防萬一，他以自己的名義給神醫(yī)孫靖寫了一封信，請求他往長安走一趟。

    自在定州救了楊進一名后，兩人間一直保持著聯(lián)系。孫靖這些日子在隴西云游，距京城到不算太遠。

    大個月后，楊進收到了神醫(yī)的回信，表明已經(jīng)在往長安城的路上。

    楊進算算日子，覺得十日內(nèi)孫靖必然能趕到，多少放了些心。

    然而就在這時候，承乾帝突然來勢洶洶地病倒了！

    第七十八章、 離間計

    楊進趕到承乾帝寢殿的時候，御醫(yī)已經(jīng)圍了個嚴實,眾皇子公主都在殿外等候,臉上無一例外帶著驚惶的神色。

    見楊進到來，年紀小些的便圍了上來,也不說話,仿佛只是跟著他就能安心些。

    楊進安慰了他們幾句，提步往寢殿內(nèi)去——這也是身為太子的特殊權(quán)利。

    承乾帝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呼吸急促，臉色潮紅，模樣確實不大好。

    一旁御醫(yī)正在給他施針，楊進不便打擾,便前往偏殿,叫太醫(yī)院院正前來問話。

    院正此刻好似熱鍋上的螞蟻,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也不怪他膽子小，畢竟事關(guān)皇帝性命，一個弄不好，丟了腦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父皇已經(jīng)在好轉(zhuǎn)，怎么忽然病得這樣沉重？”楊進低聲問。

    院正跪下，語氣惶惶：“殿下有所不知，皇上他……他一直在服食丹藥。此時恐怕丹毒發(fā)作……”

    后面的話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如果情況允許，楊進可能會敲開院正腦袋看一看，弄明白他怎么會隱瞞著、坐視事情發(fā)展到這一地步。

    不過楊進現(xiàn)在滿心擔憂著承乾帝的安危，所以只是揮了揮手讓他滾出去。

    緊接著，李德寶進來了。

    “殿下！”這位內(nèi)師大總管心里的恐慌也不比院正少些，走到楊進身前低聲道：“怎么……怎么會這樣？！”

    對待他，楊進要有耐心得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李公公，你莫慌，慢慢說?！?/br>
    李德寶聞言鎮(zhèn)定了一下情緒，這才將數(shù)日來發(fā)生的事告訴楊進。

    原來自從那日和楊進一番交談后，李德寶就下定決心要阻止承乾帝繼續(xù)服用丹藥。

    他冒死直諫了幾次，承乾帝不是充耳不聞，就是大發(fā)雷霆，根本沒有當回事。

    而那李道長卻是個諂媚小人，不顧承乾帝身體狀況，變著法子進獻更多丹藥，哄得圣心大悅，得了無數(shù)賞賜。

    李德寶無法，只好從太醫(yī)院弄來枳術(shù)丸，偷偷替換了那些丹藥。好在兩者的外表極為相似，承乾帝根本沒有察覺。

    他本以為自己大功告成，誰知道沒過幾日，承乾帝就突然病重至此。

    “殿下，老奴以性命擔保，那些枳術(shù)丸沒有任何問題！誰知道會這樣！”李德寶抱著楊進的腿，壓低了聲音哭道：“若是皇上有什么萬一……老奴真是、真是萬死也難辭其咎??！”

    楊進雖不懂醫(yī)術(shù)，但到底見多識廣，一聽李德寶說完就忍不住扶額嘆息。

    這才真是好心辦了壞事。

    承乾帝長期服食丹藥，身體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一定依賴，驟然停止，本就是件極耗元氣的事。

    他身體虛弱，承受不住也在常理之中。

    但后果兇險至此，卻與承乾帝陰差陽錯服了枳術(shù)丸脫不了干系。枳術(shù)丸本是健脾消食、行氣化濕的藥，他身體虛弱，經(jīng)此藥一激，身體自然就崩潰了。

    楊進不能處置李德寶。

    他雖行事不妥，但難得忠心耿耿。若是少了他，承乾帝在宮中的情況可就更加難以控制。

    何況承乾帝安危未知，現(xiàn)在也不是追究責任的最佳時機。

    想到此處，楊進當機立斷把御醫(yī)喚了進來，對他們說道：“方才我問過李公公，父皇這幾日胃口不佳，停了李道長的丹藥，服了一些枳術(shù)丸?！?/br>
    御醫(yī)們相互看了看。

    皇帝用藥，必須經(jīng)過太醫(yī)院記檔，這是宮里的規(guī)矩。承乾帝私下用藥，可這枳術(shù)丸是從什么地方來的，又是否可靠，這些全都是攸關(guān)性命的敏感問題。

    “父皇的病情要緊，其他先擱置吧?！睏钸M道。

    有了太子口諭，御醫(yī)們也有照辦。對癥下藥，承乾帝的病勢總算有所緩和。

    而過了四日，神醫(yī)孫靖便趕到了長安。

    孫靖在民間素有“氣死閻王爺”的稱號，傳說只要人還有一口氣在，無論病的多嚴重，他都能妙手回春。

    這話當然不乏夸張的成分，但也說明了孫靖醫(yī)術(shù)之高妙。

    憑著太子特諭，孫靖暢通無阻地進皇宮替承乾帝診脈。他很快就診出病因，搖搖頭道：“皇上的身體已如風中殘燭，再也經(jīng)不起一點折騰了，難啊……”

    這話真論起來也是大逆不道，但此刻誰也沒有心思追究。楊進皺著眉頭問：“孫神醫(yī)定有良策？”

    “只能慢慢調(diào)養(yǎng)，順利的話，也能恢復十之五六?！睂O靖道。

    這已經(jīng)是一個讓人喜出望外的答案。

    御醫(yī)們有些無語，覺得不帶這么欺負人的，能恢復十之五六還做出一副不滿意的模樣，是故意羞辱他們吧？

    楊進的臉色好轉(zhuǎn)了許多，數(shù)日來的沉重都因為孫靖這句話而煙消云散。

    他立刻道：“如此，調(diào)養(yǎng)之事便交予孫神醫(yī)全權(quán)處置，務必盡力治好父皇。”

    話音剛落，院正就跳出來反對。他說孫靖并非御醫(yī)，來歷不明，萬不可將皇帝千金之軀交予此等山野村夫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