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候就是好幾個時辰，直到黃昏楊進(jìn)才姍姍來遲。

    “抱歉，宮里差事纏身，一直不得閑?！币灰姶奕荩瑮钸M(jìn)便解釋道。

    崔容知曉輕重，忙問：“殿下可用了飯？”

    楊進(jìn)搖頭。

    無名酒肆只有酒，沒有飯菜，崔容想了想道：“我知道一處地方，殿下不介意的話，可去一食?！?/br>
    ****

    崔容帶楊進(jìn)去了豐裕齋。

    年節(jié)未過，大部分酒樓食肆都沒開門，僅有的幾家，也都被達(dá)官貴人包下了。楊進(jìn)是微服出宮，而以崔容的身份，想在其中爭得一席座位絕無可能，所以這也算是無奈之舉。

    豐裕齋的大部分伙計都放了假，只有李福無處可去，自愿留下來看店。

    李福見崔容帶了人來，很機靈地沒有稱呼“少爺”，表現(xiàn)出一般熟客上門的樣子，將二人請進(jìn)前廳的小間內(nèi)——他得張氏重用很有一段時間，對于崔容的事多少猜出幾分。

    張氏得了信，草草收拾一番也出來招呼。

    崔容點了幾樣菜，囑咐說“要快”，沒過多久，李福就端著盤子上來了。豆苗炒雞脯、釀豆腐、蘿卜羊rou、烤鹿脯并幾樣素菜，還有一道清燉乳鴿湯。

    除了幾樣快手菜，余下的是張氏讓出了自家所備，湊了這么一桌。

    “街邊小店，不比宮里御廚，殿下莫要嫌棄?！贝奕輰⒖曜舆f給楊進(jìn)。

    楊進(jìn)心思清明，哪里看不出崔容和店老板關(guān)系匪淺。但他并未說破，只道：“不妨，已經(jīng)很好了?！?/br>
    楊進(jìn)提起筷子吃了一口釀豆腐，露出微微驚訝的神色，贊道：“香濃醇厚，入口即化，別有一番滋味?！?/br>
    這話倒是不假，張氏別無所長，唯有做吃食無師自通，比那些名廚也不遑多讓。

    聽了楊進(jìn)的稱贊，張氏滿面笑容地道謝，又對崔容說：“二位請慢用，李福在外面伺候，有事喚他便是?！?/br>
    然后便退下了。

    房間里再無他人，崔容便把荷包拿了出來，雙手捧給楊進(jìn)，口中再次道謝。后者伸手接過，笑了笑收入懷中。

    一頓飯吃畢，崔容要喚李福上茶，卻給楊進(jìn)攔了。后者正要說什么，窗外忽然亮光一閃，是不知何人放了煙火。

    于是話出口便成了：“我難得趕上這日出宮，正巧可去外面看看?！?/br>
    長安城的習(xí)俗，上元節(jié)開宵禁三日，放煙火，辦燈會，鼎盛時花燈有數(shù)萬盞之多，照得長安城如同白晝一般。不管是達(dá)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這日大都會到街上去湊個熱鬧。

    崔容將目光投向窗外正好綻開的金色煙火。

    他從前總覺得一個人參加燈會太過悲慘，因此從來都是呆在府中睡覺，現(xiàn)下被楊進(jìn)一提，不知怎么，就有些心動了。

    “好。”他應(yīng)了一句。

    ****

    曲江從皇家禁苑芙蓉園蜿蜒而出，繞了大半個長安城，素來頗有楊柳岸曉風(fēng)殘月的意境，是長安城里文人墨客、青年男女最愛的去除。

    此時只是早春，江畔垂柳新芽雖未發(fā)，但卻被各式各樣五光十色的花燈裝點著，絲毫不現(xiàn)頹色。

    因為怕被人認(rèn)出，崔容與楊進(jìn)沒有去人多之處，只遠(yuǎn)遠(yuǎn)地沿著江岸步行。

    兩人說起那日圍獵，楊進(jìn)道：“我觀你功底不差，為何卻不會騎射？”

    “草民自幼并無人教導(dǎo)此藝?！贝奕莼卮?。

    楊進(jìn)想起崔容幼時的境況，想了想開口：“若你愿意，我倒可以替你請一位師傅，一年半載也就夠了?！?/br>
    崔容聞言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向楊進(jìn)的雙眼，直接問：“我不過一身份低微的庶子，殿下因何這般照拂？”

    楊進(jìn)在他面前站定，沉默片刻答道：“‘人治不如法治’?！?/br>
    崔容一愣，就聽他繼續(xù)說：“那日我路過，正巧聽見這句話，便覺頗有深意。崔容，倘若你有了機會與權(quán)力，就當(dāng)真能做到嗎？”

    這話問得直接，崔容并沒有立刻回答。

    他努力回想上一世，怎么也想不起最后是哪一位皇子被立為太子。不過有一點卻能肯定，面前這位五殿下并沒有多高的聲望——至少崔容就沒怎么聽過他的大名。

    這樣一個人，卻問出這樣的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機會與圈套，不過也是一線之隔、一念之差罷。

    思及此處，崔容謹(jǐn)慎地回答：“若真有那么一天，草民自當(dāng)盡力，無愧于心?！?/br>
    “好一個無愧于心。”楊進(jìn)重復(fù)了一遍，卻聽不出情緒。最后他看著崔容道：“崔府這樣一隅窄小天地，并不適合你?！?/br>
    那雙眸中的誠懇與坦然令崔容心中大震，良久躬身而拜，含糊地回應(yīng)了一句：“殿下的話，草民記住了?！?/br>
    ****

    回府的一路上，崔容腦中反反復(fù)復(fù)都是楊進(jìn)的話。

    五皇子為何要對他說這些？只是出于單純的上位者的關(guān)心嗎？

    這答案，崔容自己都不敢相信。兩世相加，他活了三十余年，從未遇到過這樣不含任何目的的關(guān)心，因此便也不認(rèn)為自己此生便有這個幸運。

    但不可否認(rèn)，今晚這番談話還是影響到了崔容的心緒，以至于他渾渾噩噩，連身后有人跟著都沒有察覺。

    “竟然是五殿下？”崔世卓聽著手下的報告，覺得意外到有點荒謬：“他當(dāng)真勾搭上了五殿下？”

    父親近日的舉動，已經(jīng)令崔世卓十分不爽。而就在此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一直小看了崔容——也許被蒙在鼓里的，不只這一件事。

    崔世卓想了想，惡狠狠地對手下道：“給我繼續(xù)跟，一丁點兒事別放過！”

    他倒要看看，有他盯著，崔容又能翻出什么風(fēng)浪！

    第二十一章、 傾囊相助

    新年過后沒多久，朝廷的壓制仿佛到了頂端。

    黑衣騎出面抓了好幾個蓄意擾亂行市的jian商，但對于局勢幾乎一點影響都沒有，不到一月，糧價爆發(fā)一般漲了兩成。

    不僅如此，年前受災(zāi)嚴(yán)重的各州縣官吏為瞞報災(zāi)情，強行征收田稅，以至于農(nóng)戶手中余糧還不夠自家吃用，幾乎連來年的種子都留不出。

    如今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便顯出饑荒的前兆來。

    前往長安城投奔親戚的人家日益增多，更出現(xiàn)不少流民，因為居無定所，只能靠沿街乞討度日。

    為怕流民滋事，黑衣騎增加了日間巡查的人手。

    這些身著黑衣、帶黑鐵面具的騎兵們，不時從長安城的大街小巷踏馬而過，給這座王城添了不少沉郁肅殺之氣。

    即使是最普通的百姓，此時也察覺到時局的不同尋常之處，出于本能紛紛躲回家中，若無必要絕不外出。

    于是從新年后開始，長安城的坊市間似乎再也沒有恢復(fù)之前的熱鬧景象。

    朝廷沒料到此次蟲災(zāi)旱災(zāi)影響如此大。承乾帝召集眾位大臣商議幾日，下了一道又一道的圣旨減免賦稅，發(fā)放賑災(zāi)的銀錢糧餉，勒令各州縣官吏安撫災(zāi)民，盡一切力量穩(wěn)定局勢。

    此外，承乾帝還下令打開皇倉放糧七日，以示天家對黎民百姓的關(guān)心，給州縣做個表率。

    開倉放糧的一應(yīng)事宜均由二皇子主持。

    接到這道旨意后，二皇子樂得險些當(dāng)場笑出來——用父皇的錢給他自己博名聲，這好機會可不是時時都有的。

    況且在大多數(shù)人看來，這也是承乾帝對駙馬一事的補償，預(yù)示著二皇子在他心目中仍然具有不可取代的地位。

    從二月二十五開始，二皇子便在朱雀大街上搭了臨時的棚子發(fā)放米糧，凡長安城的百姓，不論男女老幼均能領(lǐng)取。

    說是主持，實際上具體事宜自有隨從手下動手，二皇子只需要每日在前呼后擁中巡視個三五次即可。

    即便如此，領(lǐng)了米糧的百姓無不念叨著皇帝和二皇子，一時間楊時聲望大漲。

    相比之下，楊進(jìn)就沒有這么好命。

    此次受災(zāi)的州縣不少，所需糧餉合在一起數(shù)目不小。雖說國庫所存頗豐，但也經(jīng)不起如此消耗，再加上還得顧及軍餉和留存，很快國庫便開始吃緊，不得不向富商紳士募捐糧食。

    這是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

    說句實話，若放在平時，富商紳士也樂得捐些錢糧博個善名?？扇缃襁@形勢，家底薄些的自顧不暇；家底略厚的，也不愿做這個出頭鳥叫人議論。

    若強令他們出錢出糧，難免激起民憤被人詬病?？扇袈月攒浫跣?，又有誰肯白白掏自家腰包呢？

    這差事自然無人愿領(lǐng)，最后不得不落到了楊進(jìn)頭上。

    一時間，有不少人等著看他的笑話。

    在承乾帝的幾個兒子中，唯有楊進(jìn)的母親只是一名小小的才人；平素相處時，他也沒有顯出什么不得了的才干，因此并不顯眼。

    承乾帝曾公開評價五皇子“純孝可嘉”，這雖是一句贊賞之言，但在旁人看來，未必沒有“此子無甚大才”的意思。

    十幾日過去，情況果然如預(yù)料一般不如意。

    加上國庫最后勻出來的，楊進(jìn)一共只籌集了五千余石糧食，以及不足一千兩的銀子。這點數(shù)目，連河南道的空缺都不夠填，更不用說救濟(jì)江南了。

    承乾帝很愁，楊進(jìn)更是一籌莫展。

    這種事原本就不是他擅長的，冷著臉往別人跟前一杵，嚇唬犯人或許有用，要錢要糧就只能起到反作用。

    就在他想著要不要動用手中富商紳士們的隱秘把柄的時候，手下忽然來報，說有人一口氣捐了一千多石糧食！

    楊進(jìn)又驚又喜，只要有人肯帶頭，那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豐裕齋……

    看著捐贈店鋪的名字，楊進(jìn)一愣，陷入沉思。

    ****

    在百業(yè)蕭條之際，許多店鋪老板又羨又妒地看到，豐裕齋獨辟蹊徑，抱了一條好大腿。

    一千多石！

    一斗米時價三十文，一千多石就是足足三百兩！

    這還是時價，米價眼看著正不斷高漲，誰知道睡上幾夜，這一千多石又能賣出什么價錢？！豐裕齋這次也算是出了血本——不過卻是值了！

    整個西市的人都看到，皇帝貼身的公公張順江帶了一隊黑衣騎，捧著豐裕齋的牌匾，從皇宮一路敲敲打打吹拉彈唱，足足繞長安城走了一圈，引得男女老少都來看熱鬧。

    不僅如此，五皇子楊進(jìn)還在朱雀門貼了告示，嘉獎豐裕齋的義舉。

    五皇子姑且不論，但張順江是什么人？那可是內(nèi)侍里有頭有臉的人物，皇帝身邊伺候的公公。

    豐裕齋就算有通天的本事，也絕無可能請得動張公公撐場面，唯一的解釋，那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如此猜測的人不在少數(shù)，一時間，長安城里有多少人家夜不能寐。

    有人暗地里捶胸頓足，后悔自己沒有這個眼力見兒，錯失了這么一個光宗耀祖的大好機會——入得天子之眼是何等殊榮，莫說三百兩，就是花三千兩也不為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