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寶看了承乾帝一眼，見后者沒有反對，便默默退了出去，讓楊進(jìn)服侍承乾帝吃藥。

    承乾帝接過茶盞喝了大半，這才道：“幾個兒子里，也大概只有你敢這么和朕說話。”

    “只要是對父皇有利，兒臣并不怕得罪任何人?！睏钸M(jìn)很直接地說。

    這種直接令承乾帝很滿意，便拍了拍他的手以示親近。

    在承乾帝眼里，自己的五兒子無疑是聰明的，這種聰明令他安于守己，從不宵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承乾帝將黑衣騎交給楊進(jìn)，卻不只因?yàn)樗斆?，更重要的理由是，楊進(jìn)生來性情耿直，身后又沒有強(qiáng)大的外戚，承乾帝更容易駕馭一些——這樣一支純粹的、不受外人控制的力量，才是他所希望的。

    先帝建立了黑衣騎，承乾帝花了十余年的時間，將這支騎兵打造成一柄利刃，而楊進(jìn)就是他選中的、握刀的手。

    當(dāng)然，這一切都是秘密進(jìn)行的，否則等承乾帝百年之后，新君大概不會喜歡這只手的存在。

    都是自己兒子，承乾帝還沒有無情到這種地步。

    黑衣騎是本朝極其超脫的存在，不僅直接聽命于承乾帝，掌管著刑獄大權(quán)，而且還具有巡察緝捕和審問的權(quán)力。

    若換了其他人，手握這樣的大權(quán)，時間久了難免心生異念，弄出點(diǎn)不怎么干凈的勾當(dāng)。而承乾帝觀察了楊進(jìn)很久，終于肯定自己這五兒子的確沒有什么私心，甚至得罪自己兄弟時也毫不避諱，完完全全是個純臣。

    自此，承乾帝對楊進(jìn)的信任，反而是自己幾個兒子里絕無僅有的。

    “駙馬近來如何？”服完藥，承乾帝靠著軟榻閉目休息，忽然問。

    楊進(jìn)想了想回答：“有半月閉門不出，聽說是在府里思過?！?/br>
    承乾帝點(diǎn)點(diǎn)頭，對崔世亮的悔改之舉表示滿意。相比一個聰明伶俐的駙馬，他倒更喜歡腦子簡單點(diǎn)的，能把公主哄開心就行了。

    而楊進(jìn)，此時卻不合時宜地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他并不是故意去探查崔容的身世，不過在收集有關(guān)崔世亮的消息時，聽到學(xué)館的傳言。

    因?yàn)樵谝?，楊進(jìn)索性又往深處查了查，才得知原來崔容在侯府過得十分艱難。

    回想起和崔容數(shù)次短暫的相交，他眼神清亮，不卑不亢，整個人像寒風(fēng)中挺拔的青松一般。

    楊進(jìn)微微嘆息，說不清心里面涌起的是什么情緒。

    承乾帝似乎說了什么，楊進(jìn)一時走神，沒有聽清，只好再問：“父皇的意思是……？”

    承乾帝有些詫異，但并沒有追究：“繼續(xù)盯著駙馬，朕不希望聽到任何不利于公主的言論?！?/br>
    ****

    不知道是得了教訓(xùn)，還是想明白了，崔世亮解除禁閉以后，整個人變得沉穩(wěn)了些。

    此時已至臘月中旬，新年將至，往鳴業(yè)寺禮佛的老夫人使人傳信來，說是這幾天就準(zhǔn)備回府。

    六日后，人就到了。

    扶著二小姐寶姿的手下了轎，老夫人看著迎接自己的滿堂兒孫，心情極佳，離府小四月，她看上去反而精神了些。

    陳氏和崔世卓的娘子張氏見狀連忙恭維，說老夫人果然有佛緣，才能得菩薩如此庇護(hù)。

    老太太信佛，聽了這話更加高興，也夸了崔世卓好幾句。

    午間自然是闔府大宴，老太太上座，男子在左，女眷在右。

    崔容也在席間，坐在崔世卓的右邊，算是個正式的位子。

    因?yàn)樽约页隽艘晃获€馬，老夫人見了崔世亮便眉開眼笑，喚貼身侍女將自己在鳴業(yè)寺用的佛珠串取了來賞他。

    崔世亮謝過祖母，當(dāng)下就戴在了身上。

    散席后，老太太便留下崔懷德說話。

    見崔懷德言語間對崔容的態(tài)度似乎有所緩和，老太太大感欣慰。在她看來，崔容雖然出身不高，但也是她崔家的孫兒，能父子和睦自然是極好的。

    可惜老夫人信佛，于俗事上本就有些淡，也就偶爾過問一兩句，并不能真正起什么作用，

    “菩薩保佑，原本就該如此?！甭牬迲训抡f崔容最近大有長進(jìn)，想找個機(jī)會悄悄給他上了族譜，老夫人說：“這孩子長這么大連族譜都沒上，你這當(dāng)?shù)模幌裨??！?/br>
    崔懷德有些尷尬，叫了一聲：“娘?！?/br>
    ****

    這番談話崔容并不知曉，他正計劃著準(zhǔn)備什么壽禮。

    十月份是老太太的壽辰，可是那時候她人在鳴業(yè)寺，府里便沒有辦，計劃著等新年的時候一并補(bǔ)上。

    崔容打定了主意要爭點(diǎn)家底，首選目標(biāo)就是老夫人。

    如果說上一世府里還有誰會偶爾關(guān)心他，那就只有這老太太了。崔容打算先博老太太歡心，曲線救國。

    壽禮不能太貴重，因?yàn)樗种小安辉摗庇刑喾e蓄；但又要足夠有分量，否則顯得不夠心意。

    終于決定之后，崔容就連忙做準(zhǔn)備。

    ****

    臘月二十四開始，學(xué)館就放了年假。

    長安城里大大小小的人家，都開始為過年做準(zhǔn)備，祭灶神，辦年貨，寫春聯(lián)，所有人都忙忙碌碌的。

    崔府也不例外，崔懷德還特地命人開了庫房，將一應(yīng)器具都擦洗一遍，為除夕祭祖做準(zhǔn)備。

    陳氏吩咐兒媳張氏指揮下人們清掃家具門庭，釘桃符，貼春牌，自己要忙著查看各個莊子管事呈上的租子賬目，又從里面挑揀一些稀罕的牲畜蔬果，準(zhǔn)備過年添菜應(yīng)景。

    到夜里，陳氏才得空跟崔懷德念叨：“今年各莊子交上來的貨物銀錢，少了好幾成，莫不是管事黑心私貪了？”

    “年景不好，倒也怨不得他們?！贝迲训碌?。這幾月貨價飛漲，各莊子收成欠佳，這些事他聽莊頭說過一些。

    陳氏聞言嘆道：“送來的東西都不夠拿來過年的，少不得還得去采買?！?/br>
    想起府上這幾月的賬目，陳氏又是頭大如斗，跟崔懷德商量著，要他跟手下人說說，再弄幾個鋪?zhàn)硬藕谩?/br>
    如此忙忙碌碌，七天時間一晃而過，很快就到了除夕夜。

    第十八章、 傷景

    除夕向來是全年中最重要的日子，加上這一天又要給老太太做壽，整個崔府被布置的喜慶又隆重。

    一大早，崔懷德先去禮部領(lǐng)了春節(jié)的賞賜，然后回府，領(lǐng)著兒子們?nèi)ジ锏男§籼眉腊葑嫦取?/br>
    崔府的宗祠設(shè)在江南，只有崔懷德一支因?yàn)樽隽斯?，才遷到長安，于是自然是崔懷德做主祭。

    待禮成后，崔老太太在兒媳的攙扶下，帶著女眷獻(xiàn)貢品，足足有八十八種菜肴果品，滿滿當(dāng)當(dāng)擺了整張祭桌。

    等這一番折騰結(jié)束，時間已至午時。

    眾人略略吃了幾口便飯，又將崔老太太請到府里正堂坐下，兒孫們按照輩分一一跪拜磕頭。

    壽禮就該在此時獻(xiàn)上了。

    崔家兄弟幾個里，只有崔世卓成了親，育有一雙兒女，每到這種時候，他們自然成了闔家矚目的焦點(diǎn)。

    兩個粉雕玉琢的小人兒一并上前，捧著一尊白玉觀音，給老太太磕完頭，又奶聲奶氣地說：“祝祖奶奶福如東海，壽比南山?！?/br>
    兩個娃娃不過兩三歲大，平日話也說不全，難得這兩句卻是口齒伶俐，喜得老太太眉開眼笑，直接就賞了兩袋小金錁子。

    再看其他人送上的壽禮，南海的沉香木拐，上百顆伽南珠的項鏈，三尺高的紅珊瑚……無一不是富貴至極。

    雖然早有準(zhǔn)備，崔容心中還是捏了把汗，想著待會兒自個兒的壽禮拿出來的時候，臉皮可要厚一些才成。

    終于輪到崔容，他自己捧著托盤，到崔老夫人跟前磕頭，又道：“孫兒辦不起貴重的禮物，只日日焚香沐浴，手抄《金剛經(jīng)》七七四十九遍，為祖母祈福?！?/br>
    崔老夫人一怔，連道：“快拿來我看看！”

    她離府時，記著崔容連大字也不識一個，此時竟然會抄寫佛經(jīng)，叫老太太如何不驚訝。

    翻開經(jīng)文，崔老夫人只見上面字跡端正俊秀，一看就是花了極大的心思，心下極是快慰，暗道兒子說崔容大有長進(jìn)，此話果然不假。

    “好孩子，有心了。誰說不貴重，我喜歡得很?！贝蘩戏蛉藳]有將佛經(jīng)交給婢女，而是直接放在了自己手邊。

    見此一幕，崔懷德含笑點(diǎn)頭。他暗道崔容不知是吃了什么靈藥，仿佛開了竅一般，越來越會做事，令他的面子上也增了幾分光。

    而崔世亮，難得和崔世卓母子想到了一處——崔容竟然仗著自己無所事事，用這種法子討好老太太，簡直太卑鄙無恥了！

    手抄佛經(jīng)的主意，他們不是沒想過，奈何春節(jié)前夕實(shí)在太忙，分身乏術(shù)，也只有擱下了，卻叫崔容鉆了空子，可惡至極！

    但礙于場合，陳氏他們再生氣也不能發(fā)作，反而得跟在老太太后面賠笑臉，心中別提有多窩火。

    崔世青見狀，瞧瞧沖崔容眨眨眼睛，又抿嘴一笑，顯然覺得這場面可樂得很。

    最后，崔容得了老太太戴了多年的一塊玉佛牌，比先前賞給崔世亮那串佛珠還要得她看重得多。這又惹來一陣不忿，此事不提。

    其實(shí)真說起來，崔容這禮物是討了巧。

    手抄佛經(jīng)，要是換了旁人送出，未必有他今日的效果。誰讓崔容先前“不識字”呢？

    得知崔老太太補(bǔ)辦壽宴，雖然除夕不便登門，但交好的府上還是打發(fā)人送了禮物過來。

    將他們一一接待完畢后，日頭西斜，已近黃昏了。眾人各自回房，稍作休整，等待晚上的家宴。

    ****

    “少爺?shù)么┻@件，保證好看?！睂殐簭南涞追鲆患{紅色的棉袍，抖了抖，在崔容身上比劃。

    袍子是緞面的，上面繡著暗紅團(tuán)花，喜慶又富貴——正是之前崔容初去學(xué)館那一陣，陳氏準(zhǔn)備的幾件衣服之一。

    寶兒一直覺著這么好的衣服放著浪費(fèi)，總想讓崔容穿一穿。

    崔容倒不是故意不穿，他還犯不著和一件衣服過不去，只是陳氏的品味實(shí)在與他相去甚遠(yuǎn)罷了。

    不過除夕之夜，倒也算應(yīng)景。崔容一點(diǎn)頭，寶兒歡天喜地地給他換衣服，好像自己終于贏了少爺一回。

    到了夜里，四處燈籠點(diǎn)上，整個崔府籠罩在紅艷艷的光輝里，除夕的家宴開始了。

    眾人圍坐在長桌兩側(cè)，有說有笑，倒是很有合家團(tuán)圓的氣氛。

    因?yàn)榭匆姴恢l家放的煙花，崔世卓的一雙兒女又是拍手又是大笑，還鬧著不要坐椅子，也要父親帶著去放爆竹。

    “你們兩個，怎么跟猴兒屁股一樣，快坐好！”張氏怕惹老太太不快，連哄帶喝，可惜她素來溫柔，兩個孩子根本不聽她的話。

    崔老夫人年紀(jì)大了，就喜歡小孩子的活潑勁兒，笑吟吟地并不生氣：“可別拘著他們了，小孩子家家，活潑點(diǎn)好?！?/br>
    說完，又看向崔世亮，口中不住叨念：“菩薩保佑我崔家滿堂平安，多子多福……”

    崔容身處其中，卻并沒有感到太多歡喜，反而有種強(qiáng)烈的孤獨(dú)，時不時沖擊著他的胸口。

    如果他的母親還在，是否也能享受到如此天倫之樂……不，不會！崔容很快清醒過來，崔家于他，并不是安身立命之所，還是該早日脫身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