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水嗯了一聲。

    霍世鈞又補(bǔ)一句：“我是要去京畿驍衛(wèi)營一趟，路遠(yuǎn)，所以晚上趕不回?！?/br>
    善水又哦了一聲。

    霍世鈞仿佛忍耐地看了她一眼，這才轉(zhuǎn)身而去

    善水目送他背影離去，捶了下腰身，回了兩明軒，叫白筠翻出了入宮要穿的正服，從頭到腳換上，等了片刻，青蓮堂的小丫頭過來叫了，再照了下鏡子，見無一錯處，這才出門。一行人從王府角門出去，登上翠蓋馬車，往皇宮而去。一路之上，霍熙玉坐在王妃身邊嘰嘰咕咕不停，瞧著善水的眼神里滿是得意。善水只含笑看著，一語不發(fā)。最后跟了王妃一道入頤寧宮時，見穆夫人與另幾個早先見過的國公夫人們竟比她們還要早到，只是沒進(jìn)去長春閣里頭。王妃與眾人稍稍寒喧幾句后，沒一會兒，長公主也到了。一干人屏聲斂息地候在外間。

    張?zhí)t(yī)正在暖閣里給穆太后診看。扶了脈，察了舌苔，便知道不過是因了季節(jié)變換，太后年紀(jì)大了，平日又有些懶怠，身子弱了，這才染了風(fēng)寒而己。因與太后也熟，便笑道：“并無大礙。不過是這樣的節(jié)令，驟然燥涼，外寒侵虛而己。臣開幾服藥，太后照著吃了，想來便能玉安。再，待身子好后，適當(dāng)進(jìn)補(bǔ)當(dāng)歸黃芪羊rou揚(yáng)。甘溫補(bǔ)血，辛溫散寒，于養(yǎng)生大有裨益?！?/br>
    穆太后頭上包了抹額，笑著道了聲謝。注意到站他身后的那少年人。見他穿件天青袍子，眉宇疏朗，神色安詳，頗有幾分遺世獨(dú)立的風(fēng)采，順口便問了句。

    張?zhí)t(yī)忙道：“此犬子也。自小胸?zé)o大志，竟不愿投身科舉，只醉心習(xí)醫(yī)。臣無奈，也只得由了他。如今在太醫(yī)院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副使。臣今日受召入宮，往常替我提箱的小廝告了假，便叫他跟了來打個下手。太后莫要笑話?！?/br>
    穆太后點頭贊道：“杏林世家，本就是極好的佳話。他不求功名，我瞧很好，有什么可笑話的?！?/br>
    張?zhí)t(yī)趕忙道謝。提筆寫了方子。張若松收拾了東西，便隨父親退了出來。

    外頭的一干貴婦們已經(jīng)等了幾盞茶的功夫，終于聽見一陣窸窸窣窣腳步之聲傳來，想是完畢了，紛紛看了過去，果然見穿著赭紅醫(yī)官服的張?zhí)t(yī)被個大太監(jiān)引了出來。

    長公主早等得不耐煩，見張?zhí)t(yī)出來，立刻起身，迎了過去詳問病情。穆夫人和王妃等人也跟著起身。

    這樣的場面，自然輪不到善水開口。她只安靜站在最外，見張?zhí)t(yī)面對這一屋子明晃晃的貴婦們，腰也不敢伸直，半垂著眼皮，恭聲答著長公主的話。

    若不是一場陰差陽錯，自己與這個謹(jǐn)小慎微的太醫(yī)院醫(yī)官，現(xiàn)在應(yīng)該就是一家人了……

    善水心中生出一絲世事無常之感，無聲地嘆了口氣。視線再轉(zhuǎn)向他身后時，忽然愣住了，看到張若松正提了他父親的醫(yī)箱，從暖閣里跟了出來站著，肩背筆直，與他父親的點頭彎腰恰成鮮明對比。他也立刻看到了菩水。兩人四目相對，張若松原本安靜的一張臉?biāo)查g漲得通紅，手上提著的那藥箱竟脫了出去，砰一聲砸到地上，頓時滿室皆驚。

    ☆、第27章

    這樣的失儀，若是發(fā)生在皇帝或者太后面前，再碰上人家心情不爽，打屁股掉腦袋都是有可能的。好在是這里，再掉它百八十個的箱子也未必會嚇得到太后，但驚到了這一票夫人們，那也是大大的失禮。素來養(yǎng)尊處優(yōu)耳朵里聽不得半分雜音的女人們齊唰唰一個哆嗦，所有人的目光立刻看向了張若松。

    “大膽！若是擾了太后金安，如何擔(dān)待得起？”

    頤寧宮大太監(jiān)曹公公的小心肝也蹦了一下，立刻橫眉捏著嗓斥道。

    反應(yīng)了過來的張?zhí)t(yī)順著兒子的視線看去，這才注意到站在人堆外的善水，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玄機(jī)，大呼不妙，心中已經(jīng)小兔崽子小兔崽子地罵了起來，面上卻不敢露出半分，慌忙對著長公主躬身賠罪道：“犬子眼界淺，今日又是首次隨臣入宮，想是被皇家威儀所鎮(zhèn)，這才一時失禮，萬望長公主恕罪……”

    這人吧，他只要吃五谷雜糧，再高高在上，也難免會有個頭痛腦熱。張?zhí)t(yī)官階不高，地位更低，但在太醫(yī)院是一把手，滿城更找不出比他更會看病的郎中。多年在閥門顯貴之家看病扶脈，為人謹(jǐn)慎，嘴巴更嚴(yán)，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因此游刃有余，別說這些貴婦們，就算在太后面前，也是有一點薄面的。長公主自然不會因為這么點兒事和他過不去，撫了下自己胸口，看一眼張若松，擺手道：“罷了罷了，年紀(jì)小，難免有失手，往后可不興再這樣?！?/br>
    張?zhí)t(yī)道謝，也顧不得抹自己額頭被嚇出的冷汗，見兒子還那樣直直杵著，急忙用力扯他衣袖，示意他賠罪。張若松終于低下頭，眼睛卻沒看別人，只一語不發(fā)，慢慢蹲□去，伸手把剛跌出藥箱的雜物收回。

    長公主見自己大度，這少年竟不言謝，頗有些不知好歹的樣子，心中雖略有不快，只記掛太后病情，又不好真的放□段與他計較，收了目光，領(lǐng)頭便往暖閣里去。

    善水剛也是被張若松的反應(yīng)給驚住了，心怦怦亂跳，好在最后安然無恙度了過去，跟在這一干婦女隊列的末往暖閣去，經(jīng)過張若松的身邊，他還蹲身未起，從她這角度俯視下去，見他眼皮低垂，唇角微微抿起，神色已恢復(fù)了起先的沉靜，若非兩顴還殘留了些尚未來得及褪盡的紅暈，就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

    善水壓下心中那種難言的悵惘，抬眼正視著她前頭成國公夫人后腦插的那只金晃晃五蝠捧桃壓發(fā)，從他身側(cè)快步而過。

    ~~

    她經(jīng)過他面前的時候，張若松只看到了她的半幅裙擺，那是正紅色的緙絲紋錦八幅宮裙。那團(tuán)紅影兒從他面前掠過時，他甚至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抽離掉了。

    她的眉梢眼底，已經(jīng)不全是他熟悉的那種少女青蔥，如今微微透出了些小婦人的嫵媚。一張臉龐恰就像她裙角繡著的那簇牡丹，鮮活盛開，艷郁得叫人不敢直視。

    知道人都已經(jīng)走了，他終于無聲地長長呼出一口氣，伸出手，用他修長的指穩(wěn)穩(wěn)揀起最后一支滾在地上的筆，投進(jìn)醫(yī)箱，然后合上蓋子。抬頭正要站起身，忽然撞上一雙睜得像杏核的圓滾滾的眼，就像……他meimei養(yǎng)的那條名叫粉團(tuán)兒的松獅的眼。只不過現(xiàn)在這雙眼睛里有的，可不是粉團(tuán)兒的那種純善天真，而是一種不懷好意的探究。

    張若松不認(rèn)識這錦衣少女，但能站在這里，身份自然非同一般。

    他知道自己剛才的舉動確實冒失。不想再生事端給她惹禍，很快收回視線，拎了藥箱便起身。

    “他是你兒子？”

    張?zhí)t(yī)一聽霍熙玉開口，心里便叫苦不迭。

    大佛好供，小鬼難纏。這個得盡天下萬般榮寵的永定王府公主是個什么人，他自然清楚。和別人都能講理，到了這位面前，那就是橫豎由她說了算。只怕自己兒子剛才的這貿(mào)然舉措已經(jīng)惹惱了她，這下是要揪著不放了，急忙賠笑道：“太后平日最喜公主，此刻若見了公主，心中松快，這病體也要輕三分，公主快去看看？”

    霍熙玉不語，只盯著張若松。

    張若松眼皮微斂，一動不動。

    張?zhí)t(yī)見她只這樣問了一句，并未接著發(fā)難，忙趁機(jī)道：“下官還有診牌在身，不敢耽誤，這就告退?！闭f完朝兒子丟了個眼色，急匆匆退出。

    曹公公奉了太后命送他父子，此刻略微意思般地將張?zhí)t(yī)父子讓出長春閣，自己便回了，改由個小太監(jiān)送他二人出去。出了頤寧宮，憑了腰牌一路暢行再出皇宮的西角門，一直到了宮墻外的一處甬道之上，見四下人少，張?zhí)t(yī)這才停住腳步，低聲訓(xùn)道：“思明，你素日穩(wěn)重，怎的今天這般沉不住氣？薛家姑娘早不比往昔，你怎的還抱著你那點舊日心思不放？咱們雖問心無愧，怕就萬一落入有心人眼里生事。所謂眾口鑠金，你應(yīng)曉得這個理。幸而方才未惹出什么禍。往后該當(dāng)如何，再不用我多說吧？”

    張若松自然知道這道理。他雖醉心習(xí)醫(yī)心無旁騖，卻并非真的完全不通人情世故。只是少年人青梅竹馬的多年情感寄托，又豈是說沒就能沒了的？平日一直壓在心底，方才實在是太過意外，這才如此失態(tài)。被父親教訓(xùn)得低了頭，慚愧不已。

    張?zhí)t(yī)自然了解兒子，也知道他是情不自禁。嘆了口氣，再叮囑一聲，這才繼續(xù)往太醫(yī)院去。

    張若松行了幾步，終還是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見頂上湛藍(lán)天空，正有一只寥雁振翅掠過正北那巍峨高聳的太極殿殿頂，隔了這么遠(yuǎn)的路，殿頂大片的琉璃瓦反射日光，還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怔忪片刻，微微握緊袖中的拳，跟著父親大步離去。

    ~~

    善水隨了王妃等人行至暖閣外候著時，里頭卻傳出太后的話，說一早皇后與李妃已來探過，她倦了要歇，叫眾人各自散了回去便是。

    這一干人聚攏到這里，原也不過是為了表下孝心，現(xiàn)在太后既這樣說，自然也不敢硬闖進(jìn)去討嫌，相互再敘幾句話，便三三兩兩退去了。

    來時三人，回時卻少了一個。只有善水跟了王妃回王府，那霍熙玉因有些天沒入宮了，獨(dú)獨(dú)被太后留下?；亓送醺?，善水送王妃去青蓮堂后回兩明軒，見到婥婥正在廊子下撒歡，惹得幾個小丫頭們笑聲不斷。一聽到她的腳步，狗兒便立刻朝她虎虎奔來，圍著各種撒嬌。善水與它耍了片刻，便到中午了。

    那個霍世鈞在床榻之上很能磨人。昨夜雖沒像第一次時那樣故意往狠里折騰她，只幾番弄下來，到了最后也叫她實在是承歡無力，導(dǎo)致的直接后果就是睡眠嚴(yán)重不足。一早起身撐到了現(xiàn)在，吃了飯后，一頭便撲倒在床上。四肢百骸在叫囂著要睡覺，心里卻覺得堵，堵得慌。腦子里一會兒是張若松默默蹲在地上的身影，一會兒是小姑子霍熙玉臨別時看著自己時的詭異眼神，翻來覆去良久，最后竟是沒睡著。

    霍熙玉直到傍晚才回，善水與她并未打照面。至于霍世鈞，便如他自己一早說的那樣，當(dāng)夜未歸。善水獨(dú)自過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又妝扮起來跟隨王妃一道入頤寧宮——這是規(guī)矩，只要太后一天還還吃藥，作為兒媳的王妃就要過去伺候，哪怕這回再吃個閉門羹，明天也還要去。兒媳的王妃都這樣，她這個孫媳自然更不能落后。倒是霍熙玉，大概昨天陪了一天，所以今天并沒跟著去，獨(dú)個兒留在了王府。

    善水隨王妃到時，見今天比昨天更熱鬧，不但昨天的那些人再齊齊碰頭，甚至遇到了霍世瑜的王妃，那位楊家的姑娘楊云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