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節(jié)
安吉頓了頓,說:“容先生,在這股金鹿團的余孽里,我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小隊碎骨星人的行蹤。” 容鴻雪點著桌面的修長手指停留在了半空中,他抬起眼睛,身上的氣勢在一瞬間起了變化——那股什么都不在乎的倦怠感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鋒利到令人如芒刺面的愉悅惡意。 “是正式編制在碎骨星軍團的里面的?”他輕聲問,“勛章呢?全都完好無損嗎?” 安吉背后涌過一陣寒意,他盡量簡略地回答:“不,也許是因為怕死,這支碎骨星人身上都不見勛章的影子。不僅如此,他們還改換了外表,用五指的手套遮掩了族群的生理特征。假如不是有識貨的旅行者在無意間聽出了他們的口音,估計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真實身份?!?/br> 他匯報完之后,容鴻雪過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只有一種細微,并且古怪的“咯吱咯吱”聲,一下一下地回蕩在上方。 易真有點奇怪,這是什么動靜,他在干什么呢? 那聲音越來越密集,越來越迅速,就像一臺古老的打字機,正被靈感噴涌的創(chuàng)作者敲擊出瘋狂的碰撞聲。 易真實在是好奇得不行了,他很想探頭出去看一眼,可是頂級高手——不要說容鴻雪,就是稍遜他一籌的自己,都能在喧鬧的街頭準(zhǔn)確分辨出每一個投向自己的眼神來源于何方,哪怕對方同自己相隔百米之距。 就在他焦灼不定的時候,安吉終于忍不住了,他鼓起勇氣,勉強喚道:“容先生,別咬了……您看這件事要……要怎么處置?” 易真怔住了。 這個聲音居然是容鴻雪在咬自己的指甲?!他什么時候多出了這個習(xí)慣? ……不,可是光咬指甲的聲音,哪里會這么大??? 容鴻雪滿嘴是血,他就像失去了痛感一樣,移開血色模糊的指節(jié),低低地笑道:“你覺得呢,你覺得他們該怎么處置?” 安吉哪敢吱聲兒,容鴻雪也不需要他回答,他仿佛在喃喃地自語:“沒有勛章,那就是毫無價值的廢物,連收集的意義都沒有……兩千七百六十二枚,啊,兩千七百六十二枚都集齊了,留著也沒用。不過,這些廢物也是曾經(jīng)讓他生過那么大的氣的廢物,浪費了多么可惜……” 他最終下了決定,對安吉說:“砍掉他們的頭,再栓到他們的腰上,就這樣。盡快返航,我不希望再有關(guān)于星盜的任何消息,能夠傳到我的耳朵里,明白嗎?” 安吉低著頭,低聲道:“是?!?/br> 通訊關(guān)閉了,易真沉默地伏在茶幾下面,好半天沒有說話。 太阿小心地問:[玩家,你還好嗎?] ……好,我好他媽的頭! 易真豁然起身,一掌把茶幾拍翻出去,他這一下含著莫名的沖動和怒氣,沉重的實木桌案整個凌空飛起,猶如巨石天降,轟地砸進了墻上,將整間辦公處都震得山響。 安吉剛剛從容鴻雪泰山沉頂般的精神壓迫下脫身,還沒喘口氣,就被易真嚇得差點蹦起來。 “媽呀!”驚惶之下,他再也顧不得什么儀態(tài),什么逼格,“你你你……你怎么還在這里!” 易真的隱匿身法早已是近乎圓融無缺的狀態(tài),剛才對著容鴻雪,更是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力求他不要在這里發(fā)現(xiàn)自己,所以安吉到了后來,壓根忘了這里還有一個陌生的藥劑師,正躲在茶幾下面偷聽。 “現(xiàn)在,就給我安排中央星的通行票?!币渍婵粗鴮Ψ剑蛔忠痪?,極有殺氣,“我改主意了,我要去毒打一個人?!?/br> 安吉哆哆嗦嗦的,快給他嚇變性了。 “好、好的!”不知為何,他下意識就去執(zhí)行了易真的指令,“這就給你安排,你不要沖動,我們有話好好說!” · 阿佐特星系,中央星帝都。 正值一年一度的花冠節(jié),街道上的全息花瓣有如大雪紛飛,在朦朧的夜色中,就像星空的微塵般散發(fā)著晶光,打在肌膚上,有種沁人的涼意。 易真走在街上,隨手買了一個白色的花冠面具,戴在自己臉上。 他將安吉給他的賞金,基本都留在了好心的店主那里,自己只拿了很少的一部分,現(xiàn)在只是買個面具,倒還綽綽有余。 之前的日子,他急于擁有力量,只是將自己投身在無盡的,修行的道路上,根本無暇關(guān)注外界的節(jié)日慶典。不過在今天,他同樣沒什么時間去游玩享樂,觀賞花冠節(jié)的美麗之處。 易真搭了一輛代步的懸浮車,筆直地前往容氏的莊園,那里似乎也正舉行著燈火通明的宴會,空氣中暗香浮動,花園應(yīng)景地盛放著來自不同星系的奇珍異卉。 他戴著那個從街頭買來的粗糙假面,襯衫和長褲都簡潔樸素,與周圍衣冠楚楚、裙擺生光的賓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然而,他穿過草坪,穿過大理石的長廊,穿過籠罩庭院的天空浮雕噴泉,就像是行走在自家的臥室和廚房,沒有一個人覺得他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周圍的聲音被風(fēng)帶著,源源不斷地傳入他的耳畔。 “……艾靈小姐可是這次晚宴的主人公,你們有誰見到她了嗎?” “說不定是在和她哥哥說話呢?” “看啊,娜塔莉婭小姐也來了!她哥哥也是s級,但是比起容先生,那就差遠啦……” “容先生也是你叫的?再說黑龍劊子手的閑話,小心讓娜塔莉婭小姐聽見了,一炮崩了你!” “……圣四元德!圣四元德也來了,大黑天呢?他今晚出不出來?” “他?他你就別想了。喏,宴會廳里那個人圈,中間就是他的副官伊斯塔,你看看你能擠進去不?” “聲音小點!這么多s級,你別以為他們聽不見你的嗓門!” 最后,易真站在一片茂盛繁密的月露玫瑰里,聽到三個傭人的交談聲。 “今天晚上加完班,我就用掉攢下來的假期,去娛樂行星好好放松一下!這段時間真的好累啊……” “說到娛樂行星,我昨天才在星網(wǎng)上看了圣瑟蕾莎的演唱會,有生之年好想去一次啊!聽說她和那個叫亞伯的經(jīng)紀人談戀愛了,是不是真的?” “嗨,別人談戀愛,跟咱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你看,我這個月新?lián)Q的光腦,怎么樣,性能不錯吧?” “哇,厲害厲害……” 易真愣愣地站在馥郁芬芳的花叢里,過了很久,忽然笑出了聲。 太阿靜靜地說:[你知道嗎,玩家?我似乎想起來了,其實有一種結(jié)局,是可以避免穿書者的入侵的。 易真沒有說話,太阿接著道:[那就是世界升格。] [邏輯升格,劇情升格,主要角色設(shè)定升格……當(dāng)你的世界,從一本邏輯不通,劇情粗糙,主要角色單薄的,普普通通的小黃書,變成了每個人都真實鮮活的故事時,它會活過來,它會用這種進化般的舉措,向時間和空間的規(guī)則鐵律證明自己的存在。從那一刻起,這個世界,和這個世界的全部事物,才算真正擁有了自由生存的資格。] 易真笑了一會,才呼出一口氣,說:“是嗎,那還真是不錯啊?!?/br> 這時,宴會廳內(nèi)驟然起了一陣轟動的sao亂,易真轉(zhuǎn)頭一看,透過晚宴的輝煌的門廊,他望見了容鴻雪,男人站在高層的觀景臺上,漠然地掃視著下方的人群。 他不再帶著友善微笑的偽裝面具了,在易真離去后的近十年里,他失去了一切多余的心力。三個時間線的記憶,便如潮水一般將他淹沒,他比任何時候都要強大,也比任何時候都要痛苦。在他十七歲那年,易真及時察覺到了他的想法,于是他騙容鴻雪,讓他給自己喂下牽機,即便成了一具無知無覺的尸體,也要將陪伴盡可能地延長。 容鴻雪接收到了他的遺愿,再加上隕星辰模棱兩可的答復(fù),他因此一直保留著自己的性命,也保留著這個世界僅有的基石,沒有再一次將它毀滅,繼而重啟第四次時間線。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等待愈發(fā)沒有希望。他會在每年的冬季,去流放行星看兩天的極光,到了盛夏,則遠遠地避開那個地方,甚至要在記憶里將它暫時遺忘,才能緩解那種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的劇痛與絕望。這世上能夠維系他的事物越來越少,更多時候,他都在自毀的邊緣搖搖欲墜,易真躲在茶幾底下看到的,只不過是他發(fā)瘋時的冰山一角。 容鴻雪的目光無意識地掃過下方的人群,他看到了熟人,也掃過了一個陌生的人影…… ——陌生的人影。 他的瞳孔縮緊了。 這一刻,整個世界都像是離他遠去,耳邊萬籟無聲,他的眼睛里只有那張花朵環(huán)繞的面具,再無其余的他物。 易真嘆了口氣。 “算了,早死晚死都是死,還不如早死早超生……” 他的五指扣住面具底部,摘下了掩映的花冠。隔著人潮,隔著天上和地下,隔著晚風(fēng)吹拂的芬芳香氣,易真對容鴻雪說:“晚上好!我回——” 容鴻雪發(fā)力捏碎了紅玉的欄桿,漆黑的精神體猶如洪流咆哮,瞬間鋪天蓋地的翻卷出來,他的眼眸中,仿佛也燒起了兩簇極盛的鬼火,又危險、又駭人! 縱然之前放下過狠話,說要先給容鴻雪來一頓毒打,易真還是急忙后退了幾步,生出了拔腿就跑的心。 “等、你聽我……你聽我解釋……” “易真——易真!”他咬牙切齒,發(fā)出的聲音簡直不是人的聲音了,更像狼在凄厲的嚎叫,“跑,你再跑一個試試?!” 易真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摔進了滿園綻放正盛的玫瑰里,但是不疼,具象化的精神體完全縛住了他的全身,他只感到身下花汁四濺,香瓣翻飛,男人發(fā)狠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囚牢如深淵不可見光,唯有容鴻雪的雙眼,他幾欲滴血的雙眼,折射出星點的微弱水光。 易真說:“……你聽我解釋,真的。” 第141章 在游離明滅的黑暗中,兩雙眼睛彼此凝視,易真終于看清了容鴻雪的神情,恍惚的,痛苦的,絕望的……充斥著無盡淚水的神情。 所有辯解的聲音都消散了,他說不出一個字。 “你的心……比石頭還硬……”容鴻雪咬緊牙關(guān),聲音疼得發(fā)抖,“這么多年……易真,你太狠了,太狠了……” 易真無言地望著他,感到灼燙的淚水滴滴墜下,打在自己的臉頰上,復(fù)又順著肌膚流淌下去。 他只覺得,世上再無比這更加苦澀的落雨。 男人睜大眼睛,他定定地凝視著易真,想要勉強做出個笑的模樣,但是他做不出來,他的嘴唇在顫抖,全身也在顫抖。 “為什么失約……為什么拋下我?為什么……要這么對我?” 他的喉嚨不住哆嗦,難以抑制的抽搐和控訴的字句一同從胸腔中翻涌上來,使他每說一個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白天、晚上、白天、晚上……我睡不著啊,小真,我連眼睛都閉不上了……”容鴻雪痛苦地嗚咽,“你騙我,你說那是救命的藥,可是我最后抱著你,居然沒有辦法展開你的身體……你縮在那里,縮成了那么小的一團……你騙我!你說你會活著,你騙我……我再也不敢看那些星星了,你騙我、你騙我……” 說到最后,他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 這些話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就像是人在混亂到極致時發(fā)出的囈語,陷在幻覺中的呢喃。可他的痛苦是真的,他的淚水也是真的,它們一齊傾瀉下來,覆蓋在易真心頭,壓得他幾乎無法呼吸。 “……對不起。”易真啞聲說,“我很愛你,但也許是我太笨拙了,只能想出這個方法,來延續(xù)你的性命。對不起?!?/br> 容鴻雪不說話了,他盯著易真,仔細地,沒有一絲遺漏地用目光描摹他的五官,他先用精神觸須細密地纏住易真的手腕,再松開自己的手,一寸一寸地撫摸過他的身體,嘗試著把他抱進懷里。 他忽然就冷靜了下來,用一種驚奇的,仿佛遇到了天降之喜的表情,對著易真。 “我在做夢,對不對?”他挨近易真的耳廓,纏綿地親吻著他的耳垂,即便在說話的時候,也要肌膚相貼,“其實這是夢,我已經(jīng)太久沒有睡覺了,現(xiàn)在我終于睡著了一次,就夢到了你,對不對?” 易真沒有說話,他沉默片刻,手腕散作游離的霧氣,瞬時從精神觸須的桎梏中脫離。容鴻雪的身體一下子緊繃起來,觸須亦追逐著霧氣狂舞,猶如在無聲的尖叫。不過,易真的手很快就重新聚集回實體,環(huán)抱上他的肩頭。 這有效地安撫了他。 “不,不是夢,”他也貼著容鴻雪的耳畔,輕輕地做出答復(fù),“我回來了,你摸摸我的口袋,看里面都有什么?” 容鴻雪猶豫了一下,牢籠壁上立刻分裂出一根觸須,依依不舍地環(huán)繞在易真腿上,探進他的口袋,掏出了那個小小的盒子。 “打開看看,里面是什么?”易真一下一下地摸著他的后背,用誘哄的語氣說。 盒蓋緩緩地開啟,在一片黑暗中,賢者的眼珠,就像那些能夠在傳說中顛倒一個城池,或者國家的無上至寶,正發(fā)出奪目的光華。 易真說:“這是上一個時間線,你留下來的最后一顆大賢者的眼睛,它固定了我的靈魂,重塑了我的身體。其實我沒有完全死去啊,現(xiàn)在只不過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回到了你的身邊?!?/br> “所以你看,一切都是真的?!币渍嬲f,“這不是夢……對不起,我我騙了你,我來晚了。” 他摸著容鴻雪濕漉漉的臉龐,親了親他的嘴唇,低聲說:“原諒我,好不好?” 容鴻雪怔怔地望著他。 在逃亡了十六年,相濡以沫了十六年之后,他們得到了再一次針鋒相對的初遇,得到了逐漸彼此了解、逐漸冰釋前嫌的相知和相識,得到了極光,得到了星空和細碎的花,也得到了愛、離別,以及淚水與死亡。 世界寂寂無聲,無數(shù)閃回的記憶片段,就像紛揚漫蕩的大雪,飛散在人間,便化作雨,化作河,化作暖風(fēng),化作春天,繼而萬物生長,萬物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