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 殘霞篇 流放
從宗正寺一出來,暮貞便去了大明宮。她的身份雖然特殊,但是有天后的懿旨在身,入宮并無阻滯。宮闕如舊,仍然如第一次進(jìn)宮看到的那般,恢弘壯麗,威嚴(yán)肅穆。她仰頭,望著參天的高闕,覺得以前以為的這個天下最好的地方,其實(shí)才是世上最可怕的地方。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隨時可以將人吞沒,悄無聲息。天后這么多年都站在最高處,若非有十足的心機(jī)和手腕,如何能獲得這樣光鮮無匹的榮華。 她想起了自己的娘親,雖然只是一幅畫中描繪的美麗,但是仍然可以窺見她的風(fēng)華。天后說過,她們曾經(jīng)十分交好,都是不信命的女子,都是一樣的可憐處境。然而,她們卻終究走了不同的路。人這一生,從來都是求仁得仁。 天后在望仙臺上,云鬟高髻,釵環(huán)鳴佩,高貴如傳說中的西王母。緩緩走到臺上的暮貞,看著她端嚴(yán)的站在那里,慌亂向前走了幾步,跪倒在她的身邊。 天后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青色的緇衣,刻意遮掩的頭部。她瞬間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淪落到感業(yè)寺的自己。也是一樣的青春年華,也是一樣的悲戚可憐。只不過那時她的目光中有熊熊火焰,燃燒著不肯屈服的欲望,可是暮貞的眼里卻只有淡漠與荒涼。她來這里的目的她又何嘗不知,李賢是她的兒子,若不是騎虎難下,何至于置之死地。這個兒子,一直都在忤逆著她。別人說他是韓國夫人的兒子,他便相信,長這么大一直都不肯與她親近,做親王時便總是想著聯(lián)絡(luò)朝臣,勸她放權(quán),當(dāng)了太子后更想著與她分庭抗禮,奪權(quán)上位。天下之人都認(rèn)為女子就該養(yǎng)在深閨,相夫教子,后妃就該一輩子在深宮中寂寞終老。可是她一步步走到這個位置,受過別人都想不到苦,忍過所有不能忍的事,再讓她去放手,怎么可能?皇帝身體不好,她幫忙處理政務(wù)時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所在,論心胸氣魄,論見識氣度,她并不輸給天下男兒,別人有偏見就罷了,為何她的兒子也是這般。一個是這樣,另一個還是這樣! 不由得想起了弘兒,這個孩子與感業(yè)寺中偶得,幫助她渡過了最難的歲月,回到宮中。也許是因?yàn)樗菚r吃的不好,總有憂思,弘兒生下來身子便虛弱,再加上后來的很多事情,才會早逝而亡。弘兒的死,是她心里的傷痛,雖不向人提及,但是暗夜時,卻時有驚醒,淚流滿面。一個兒子已經(jīng)死了,另一個兒子……她又能狠下多大的心腸。 “貞兒前來所為何事?”她問,聲音威儀,卻包含憐憫。 “臣妾……不……貧尼本不該來此冒昧覲見……”她還是如以前一般謹(jǐn)慎小心,說話的聲音怯怯的,帶著猶疑,仿佛在思忖應(yīng)該如何開口才更合適一些。 “貞兒,在這里,你不需要這般說話。有什么所思所求,直說便是?!碧旌蠓銎鹉贺?,這句話一出口,便是給足了面子。 “求天后憐憫,他雖然犯了大錯,還望天后……”暮貞又一次跪了下來,可是話未說完,天后的聲音卻自上方沉沉落地,果斷又冰涼:“這件事情自有律法處置,王子犯法,與民同罪,即使是天家也不能帶頭違背,否則如何取信于民?!?/br> 暮貞伏在地上,青石冰涼又堅硬,知道無法回還,還是抑制不住徹骨的冰涼和絕望。 “光順還小,不過也是受父牽連,畢竟是我李家的皇孫,貞兒,孤會護(hù)他周全?!碧旌笥值?,這句話于暮貞而言仿佛天籟,她就像一個突遭大赦的犯人,獲得了巨大的喜音。 感激的抬起頭來,已有了淚光。她以前不愛哭,也不知最近為什么總是流淚。 “說起來,賢兒也是孤的兒子……”像是一句慨嘆,像是一句承諾,暮貞恍惚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卻也不敢以為這就是曙光。匆忙謝恩,無比真誠,能赦免光順,已然是十足的恩典了。 回到尼寺中,又在佛前跪了一夜,好像把所有經(jīng)文都念了一遍,仍覺不夠。 時光荏苒,暮貞得了允許,白日會帶著光順去看他,雖然不再有身份,但是一家人在一起,也有許多歡愉。光順住在安仁坊,身邊有乳母照料,安仁坊離裴府很近,碧傾也會時時照拂,這些讓暮貞安心不已。 事情塵埃落定之時,已到了永淳二年。圣旨下來,流放巴州,房氏隨行。無論如何,也算是一個結(jié)果。她聽說巴州濕熱,民風(fēng)彪悍,心里暗暗下了決定,只是誰也沒有告訴。 年年柳色,霸陵惜別。以前來這里送過賀蘭,這次去送別的人,竟然是她的夫君。記得以前他府上有一個叫王勃的才子寫過一首詩,其中有兩句:“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碑?dāng)時讀到便覺得豪邁大氣,雖不完全合適,但也有幾分說出心意。她已經(jīng)有了決斷,便不再傷心,只看著他,雙手合十,念了一聲“南無”,祝禱他一路順利。她的身份擺在這里,親昵之舉自不該有,可是李賢還是想將她擁入懷中。 “貞兒,回去吧,風(fēng)沙太大!”他觸了觸她的手,在別人發(fā)覺之前又放了開來。纏綿的觸感,無限的情感,并不稱這樣傷心的場面。想必幽禁久了,他也釋然了,廢黜流放的皇子并不只有他一個,每個人想必都不甘心,有些人也會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歸來。但是他卻看開了,自小生活在這個城中,總聽人說九州風(fēng)物的美麗,從來無緣得見,現(xiàn)在離開,也是解脫。 巴州,山遙水遠(yuǎn),天高云闊,若是換種心情去想,倒也不算可悲。他翻身上馬,又回首看了一眼長安,錦繡繁華的長安,天下之中的長安……再不相見,再無關(guān)聯(liá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