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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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頭的雨下得瓢潑般大,更襯得屋里寂靜無聲,只偶爾的,銀筷子碰觸在瓷碗上,發(fā)出一聲脆響。 寶瑜耐下性子來,想看看宋堰到底要玩什么把戲。 他卻一直沒有說話,垂著眼皮,好像真的是專程來給她送一條魚。 “寶瑜,最近怎么不聽話,吃得那樣少,都瘦了?!彼窝咛艉昧艘粔K,放在碗里,推給她,邊心疼地打量她的眉眼,“你這樣,我怎么放心以后你自己生活?” 寶瑜怔怔地抬頭。這段日子,宋俏也不時與她說過,等她身體好了,采萍找到了,就會送她走。寶瑜聽在耳里,半信半疑,不是她疑心重,而是宋家人的口中,少有實話。經(jīng)商世家,百事利益為先,宋俏的話,寶瑜向來當做他們安撫她的緩兵之計,但今日在宋堰口中再次聽到,心中難免咯噔一下。 “你把采萍怎么樣了?”寶瑜立刻就想到了這處。 她緊緊盯著宋堰的眼,想在他眼神里找到些蛛絲馬跡,寶瑜懷疑,是不是宋堰將采萍偷偷藏了起來,用來作為桎梏她的條件。 宋堰愣了一瞬,隨即搖頭苦笑:“你果然懷疑我。” 許是痛苦積攢得多了也會麻木,面對寶瑜的質(zhì)疑,宋堰只是心中疼了一瞬,而后就坦然地接受了。無論寶瑜將他想得多么壞,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我來是想告訴你,別太憂心,采萍還活著,她很好?!彼窝哒f著,從袖中掏出了一封書信,交到寶瑜的手里,“這是今日中午我收到的信,采萍是在去驛站的路上,被東山的匪首劉英山劫持了。他拿著采萍威脅宋氏,想分走即將到達淮寧港的五十船茶葉?!?/br> 寶瑜的眼皮跳了下,連忙將信封拆開,迅速通讀了一遍,果然是宋堰所說的那樣。 但是……“采萍就是個丫鬟,劉英山瘋了,用一個丫鬟來勒索那么多的錢財?”寶瑜狐疑地看著宋堰,“還是你與劉英山暗中勾結(jié),一起來蒙騙我?” “寶瑜,與匪首勾結(jié),我在你心里到底有多不堪?”宋堰的唇動了動,最終只能無奈地嘆氣,“是孫勇。寶瑜,你還記得他嗎,上輩子,就是這個孫勇將那本假賬冊交到知府手中的。重來一次,我早早地就將他換掉,想著以絕后患,但是沒想到,還是沒有防住。孫勇丟了活計,走投無路,投靠了匪首劉英山。這本也無礙,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是含桃丈夫的友人,對宋府的事了如指掌?!?/br> 寶瑜聽著,捏緊了紙角:“所以他一直暗中跟著府上的馬車,趁機綁了采萍?” “劉英山本來是想要擄走你的?!彼窝咻p聲道,“只是當日黎子昂偶然經(jīng)過,出了些意外,他們才退而求其次,帶走了采萍。而后,在采萍的手中,得到了那本假賬本?!?/br> “寶瑜,你說這是不是造化弄人?”宋堰搖頭,他看著寶瑜的臉,近日連番的變故似乎磨平了他的棱角,從前瞳仁中的光彩也黯淡了,整個人頹靡得如同中年逆旅的行人,“命運的安排,無論怎么努力,終究是逃不開的。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最后還是要回到早已注定的路上。” “你——”寶瑜沉默了半晌,低聲問,“你要怎么辦?” 劉英山來的信中,提出了兩個條件,如果想要贖回賬本,就用二十五船的茶葉交換,但如果想要采萍活命回來,還需要另外的二十五船茶葉。劉英山是個聰明的人,知道要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把柄,他知道那個賬本最多只值二十五船茶葉,再多,宋堰被惹惱,或許會拼個魚死網(wǎng)破。 但采萍,劉英山從孫勇的口中知道了采萍對寶瑜有多重要,也知道了宋家人對寶瑜有多看重。如果宋堰愿意用兩萬兩銀子換采萍的這條命,那最好,如果不換,也沒什么關(guān)系。對劉英山來說,不過是多條刀下亡魂的簡單事。 寶瑜知道這趟茶船對于現(xiàn)在的宋家來說有多重要,如果全部丟失,足夠讓宋家三年內(nèi)都難以喘得上氣。 “我答應過你的,寶瑜,我會幫你完成任何事,只要你想要我去做?!彼窝咝α诵Γ拔乙呀?jīng)任性過一輩子了,死過一次了。這一世,我沒有什么懼怕的,傾家蕩產(chǎn)暴尸街頭都沒有關(guān)系。寶瑜,我真心地希望你能好,信我一次,最后一次,好不好?” 他說完,又從袖中掏出了一封書信,遞到寶瑜的面前:“和離書,寶瑜,我會將采萍帶回到你的面前,并且,你自由了?!?/br> 第36章 三十六 宋堰很快就走了,外頭仍然下…… 宋堰很快就走了, 外頭仍然下著雨,門開合的一瞬間,寶瑜感覺到撲面而來的冷濕氣。 桌上的鯉魚已經(jīng)腥了, 湯汁的表面一層淡淡的油花,寶瑜垂眼看著那封和離書, 指頭默默地撫上信封的三個字。 墨痕剛干,在燈光下泛著亮色, 她費盡心機想得到的一頁薄紙, 如今終于到了她的手里。 寶瑜輕笑了一聲, 她拋開心中那絲微不可查的情緒,她應該高興才是,從今往后, 她不再是宋家媳,她只是沈?qū)氳ぁ?/br> 燈芯燃得太久,表面覆了一層淡淡的灰,不如以前明亮了。 寶瑜起身用長針將燈芯挑得更明亮一些,將礙事的外衣脫掉, 冷靜地收拾行李。 二黃睡醒, 睜著惺忪的眼睛,繞著寶瑜的腳轉(zhuǎn)圈, 邊嗚嗚地叫著。 “二黃, 你的那些東西, 咱們都扔了吧,別帶了。”寶瑜蹲下身摸摸它的腦袋, “小窩和被子都舊了,等咱們走了以后,我給你買新的成不成?” 二黃似懂非懂地, “嗷”了一聲,寶瑜笑笑:“真乖?!?/br> 寶瑜沒再像是上次離開時一樣,恨不得將箱子里的東西全都搬走,她挑挑揀揀,最后只帶了換洗的衣物和首飾珠寶,加在一起不到兩個小布包。 和宋家做個了斷吧,寶瑜想,以后的日子,一切從新,再無糾纏。 她忙忙碌碌的,從下午一直到了戌時,天真的黑了,雨也停了,一道清亮的月牙掛在院里桃樹的梢頭。 宋堰站在寒春院的門口,負著手,安靜地盯著那扇窗子看。 他看著寶瑜的影子一次次地經(jīng)過那扇小窗,宋堰知道,這一次,或許是他們最后一次相見了。他也知道,寶瑜盼著這一刻的到來,已經(jīng)盼了許多年。她終于可以毫無顧忌地,去實現(xiàn)她的人生。 直到又過了一刻鐘,那道纖細的影子最后一次走到窗邊,吹滅了案上的燈。 宋堰眨了眨早就酸澀的眼睛,他偏過頭,不再看那間被黑暗籠罩的屋子,啞聲道:“奉武,走吧?!?/br> “小少爺。”奉武的聲音有些哽咽,他抬手拍了拍宋堰被雨淋透了的半邊肩膀,“既然那么舍不得,為什么不留下大夫人呢?” 宋堰的唇動了動,終是沒有回答,只是腳步飛快地離開,好像寒春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吃人的牢籠,急于逃離似的。宋堰不敢再留下,他害怕但凡多呆一瞬間,他就會后悔。寶瑜說得對,他是那樣自私的人。 宋堰一路疾走,徑直出了宋府的大門,朝著未知的方向走去,奉武只好跟著,一路無言。 停在某個岔路口,宋堰抬起頭,再一次抬頭看向天上的那彎月亮,低聲問:“今天是幾日?” 奉武愣了下,連忙回:“今個是初三?!?/br> “她嫁到宋府的那天,也是初一,月亮像一彎鉤子?!彼窝呔徛暤溃澳翘斓陌兹?,也下了雨。有經(jīng)驗的嬤嬤說,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婚嫁當日下雨,不會幸福。那個嬤嬤說對了。” 奉武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 “回去吧?!彼窝叩?,“總要回去的,時間不多了?!?/br> …… 寶瑜在三天后離開,西城門外,宋家人都來送她,除了宋堰。 寶瑜沒有問為什么,宋老夫人率先開口解釋了:“今天是和劉英山約好的日子,茶船也在今日到港,阿堰去了渡口,和他會盟。算算時間,采萍應該也快回來了,寶瑜,你安心等一會。” 寶瑜抱著二黃坐在馬車里,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宋俏前一晚哭過,今早上雖然用冰敷了,但還是腫的,她上前想要拉寶瑜的手,被輕飄飄地躲過:“大嫂——” 寶瑜道:“不是了?!?/br> 宋俏再忍不住,眼淚倏地掉下來,一旁的宋正昀閉著眼,拍了拍她的肩膀。 遠處傳來踢踏的馬蹄聲,寶瑜循聲望去,是奉武。 他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馬,背后瑟縮著一道細瘦的身影,寶瑜定睛一看,驚喜地跳下馬車:“采萍?” “大夫人——”奉武“吁”了一聲勒住馬蹄,采萍激動得眼圈通紅,沒等人扶,就自己踉蹌著下了馬,險些撲在地上。寶瑜急忙上前,將采萍抱在懷里,她心疼地摸著采萍的脊背,不過十天而已,采萍已經(jīng)瘦得和從前判若兩人,圓圓的小臉變成了尖的,胳膊也像是蘆柴棒一樣,只剩了骨頭。 寶瑜不由與采萍哭成一團,她的采萍這段時日到底受了多少罪? “好了,時間緊,快些走吧?!彼卫戏蛉四ㄑ蹨I,上前催促,“路上再說,有的是功夫。我已經(jīng)和車夫吩咐過了,你們直直地往西走便成,奉文接了你的娘親和弟弟向東來,算著時間,你們大約能在棗山會和。之后就向南走吧,去臨南島。世道馬上就要亂起來了,以后我們不在你身邊,寶瑜,你好好的?!?/br> “寶瑜?!彼卫蠣斠采锨傲艘徊?,聲音低低,“阿堰今日沒來送你,你別怪他。他有封信讓我?guī)Ыo你。他想說的話,應該都在信里了。” 寶瑜將采萍扶上馬車,猶豫了瞬,還是接過:“走吧。” 車夫喝了聲“駕”,馬車緩緩動起來,寶瑜撂下了簾子,她閉著眼坐在軟凳上,捏著宋堰留給她的信。她覺得自己應該是高興的,但是不知為什么,昨晚那絲還微小的情緒,在坐上馬車這刻,變得愈發(fā)深重,寶瑜忽然覺得心中酸苦得很,好像有什么她預想不到的事情,正在發(fā)生了。 馬車與宋家人擦肩而過的一瞬,從被風吹得飄起的簾子間,寶瑜忽然聽見了“轟隆”的一聲巨響。 她回頭看,只見城中的某個方向,晴空萬里下,竟然飄起了滾滾黑煙。 “好像是渡口的方向?!辈善夹÷暤?。 宋堰在渡口。 “不要想那些,淮寧里的人和事,已經(jīng)都和咱們沒關(guān)系了。”寶瑜輕聲安慰采萍。 說著,她打開包裹,把宋堰的信扔進去,并沒有打算看的意思。 …… 宋正昀望了望黑煙騰起的方向,瞇了瞇眼:“阿堰那邊,好像已經(jīng)開始了?!?/br> “劉英山那廝,占山為寇,無惡不作,若是我們將茶船拱手讓給他,與賊寇又有什么區(qū)別?”宋老夫人低聲道,“若能借此機會擒住劉英山那賊首,咱們也算是做了件對的事,于民有益,于國有益。若以后有機會能再見到寶瑜,我們也可以挺直了腰板說一句,咱們宋家人,并不是真的冷血自私的人?!?/br> …… 淮河渡口,最大的碼頭處,宋堰與劉英山相對而立,河面上黑壓壓近百艘船只。 “宋老弟?!眲⒂⑸叫χ牧伺臏唸A的肚子,“沒成想你是個這么有義氣的人,為了一個小丫頭,竟然真的答應了給我二十五艘船。行,既然你這么爽快,我也不是那磨磨唧唧的人?!?/br> 說著,劉英山一偏頭,身后的下手遞上來一本賬冊:“你的小辮子,還給你。” 宋堰接過賬冊,隨意翻了翻,上面是熟悉的寶瑜娟秀的字跡,他笑了下,將賬冊放在懷里收好。 “那個小丫頭叫什么來著?”劉英山撓了撓耳后,“叫采萍?宋老弟,你喜歡她?” 宋堰沒有說話,劉英山挑了挑眉:“我也不和你揣著明白裝糊涂,其實你府上那些事,我也摸個差不多了,你喜歡你那個繼母是不是?” 宋堰問:“怎樣?” “你小子,是個人物?!眲⒂⑸?jīng)]想到他承認得這樣利落,愣了一瞬,不由哈哈大笑。他身后帶來的幾十個山匪也跟著笑起來。 “我見過你家的大夫人一次。”劉英山咂咂嘴,“不得不說,與你還是挺般配的,那么漂亮的姑娘,配你爹那個死人,實在是可惜了。聽說她性子烈,寧死不從?這樣吧,宋老弟,相識一場,哥哥給你出個主意?!?/br> 宋堰唇角彎起,垂下眼皮擋住眼中的殺意,附和著問:“什么主意?” 劉英山上前拍了拍宋堰的肩背:“跟著哥哥混,怎么樣?你有錢,哥哥有人,這兩樣加在一起,還有誰能阻擋得了咱們?我可聽說了,北邊的胡人蠢蠢欲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要攻下來,如今朝廷昏庸,定然抵擋不了,民怨沸騰之下,咱們可以趁機起義?!?/br> 宋堰淡淡問:“然后呢?” “到時候,整個淮寧不都是咱們的了?拿下這個重鎮(zhèn),以后定然所向披靡,占領(lǐng)整個江南也未可知,無論是權(quán)勢還是金錢,應有盡有,何況你家那個大夫人?”劉英山一笑,“那豈不是說搶來,就能搶來?她若是還是不愿,那便將她關(guān)起來,餓她幾天,大不了打上幾鞭子,也會服服帖帖了?!?/br> 宋堰也跟著劉英山笑起來,他在劉英山的話里,瞧出了自己以往的影子。 他一直不懂,為什么寶瑜那樣阻攔他起事,為什么寶瑜后來越來越厭惡他,如今才明白過來。他從前的樣子,果然是令人作嘔。寶瑜不信他,也是應該的,誰會相信一個只知殺伐的冷血禽獸呢? 宋堰想起寶瑜曾說過的話,她最希望他成為蕭元那樣的人。 宋堰從前最討厭的就是蕭元,他一個出身農(nóng)戶、大字不識幾個的漢子,拿什么和他相比?他的兵、錢、糧,全都是蕭元的二倍不止,他雄才大略,攻無不克,而蕭元在戰(zhàn)事上屢屢受挫,蠢得不可比擬。誰會在決戰(zhàn)前夕,為了保護一個鎮(zhèn)的百姓撤軍?誰會在已經(jīng)窮途末路自身難保的時候,還帶著幾千個兵士,在大雨之中去給百姓堵堤口? 但憑什么寶瑜還是對他贊不絕口?而對上他,只有冷冷的“賊首”二字。 寶瑜說蕭元是圣人,蕭元和他不一樣。 宋堰想,做個圣人,至少會問心無愧吧? “想什么呢?和你說話呢?!眲⒂⑸近c了點宋堰的肩膀,“怎么著,我剛才說的那些,不眼饞?” 宋堰問:“不看看貨嗎?” 聽了宋堰的話,劉英山舔了舔下唇,往船艙里看了一眼,點點頭:“對,是該看看,若是你拿一些發(fā)霉的茶葉來騙我,哼,可別怪我翻臉不認人?!?/br> 他跟著宋堰要往船艙里走,被身后的下手攔?。骸按蟾?,小心有詐?!?/br> “怕什么?”劉英山輕屑地笑了下,“他就帶了十幾個人來,咱們有幾百個人,再說了,就他自己一個人進船艙,能鬧出什么花樣來。走吧,看看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