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三月十一,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普同殿里謝文昕身著金線勾絲墨綠龍袍,端然坐在主座上,璞綿跪在桌幾一側(cè),正仔細烹煮清茶。 殿里空蕩,只左側(cè)座下有一年輕公子肅穆而坐,其后有一隨從正垂頭而立。 這位公子身上雖穿著中原的服飾,但仍能從面容五官上看出并非中土人士。長眉墨濃雙眸深邃,鼻梁高挺面部輪廓分明,縱有英年姿態(tài)颯爽氣概,卻只帶一副謙卑神色。 公子這時忽然抬手,身后隨從立即會意,捧著手中錦盒低頭小步來到殿中央,璞綿也馬上起身走到他跟前,接過那錦盒便又回到謝文昕身邊。 璞綿將錦盒放在桌上揭開蓋子,只見里面擺放著一柄五光十色的琉璃如意。 謝文昕微微探頭向前,雖只看上一眼,卻不由怔了怔。 臉上雖沒有過多表情,可心里卻不得不默默贊嘆,柔化工藝匠心獨造果然是名不虛傳,就如此做工與心思,便是中原工匠難以相比的。 堂下那位公子并沒有看向謝文昕,從桌面上文雅地拿過茶杯送到自己嘴前,如中原雅士一般輕輕搖頭吹開茶面上的茶沫,然后小呷一口,又緩緩放下茶杯。 只是他在低頭之際,余光微微投向謝文昕的方向。 片刻后,他才抬頭,對著謝文昕禮貌笑道:“這柄流光犀如意,乃柔化大祭師去年年關(guān)之際在長沙摩地中偶然拾獲的珍品。天降流光,靈犀如意,此乃珍貴之物。本應(yīng)在上年歲貢入關(guān)時就一同送到陛下您手上的,只是這柄如意實在是貴重,怕運送之人不知輕重,只好讓族中武士親自相送,便也就拖至昨日才到在下手上。個中延誤,還望陛下不怪罪。” 盒中的如意在照入堂中的陽光下斑斕如珍,反射出來的彩光映在謝文昕眸上,卻照不出他的心思。 謝文昕往旁大袖一拂,璞綿便小心翼翼地將錦盒合上后,拿著起身便往后堂走去。 “世子殿下何罪之有?”謝文昕抬手理了理身前衣袍,看向那公子微笑禮貌道,“按殿下所言,這犀如意拾獲乃意外,朕亦知柔化一向信奉萬源神,此物在柔化族內(nèi)應(yīng)為天賜極祥之物,但你們卻還將其贈與朕,如此便已是朕的榮幸,還談何怪罪?” 公子此時也低頭笑笑,接連又說:“只要陛下喜歡,那這柄犀如意便是覓得個好歸處了,也算是不負萬源神恩澤。阿爸與大祭師在西北若是能知曉,必定也十分欣慰?!?/br> 這時璞綿已經(jīng)將那錦盒放好回到謝文昕身邊。 他見謝文昕杯中早已空落,他便從壺中勺起一羹還冒著青煙的茶水,正要倒到謝文昕杯中,謝文昕卻緩緩抬起手,示意不用。 謝文昕臉上笑容一如平和,卻難以看出絲毫情緒,他平和又道:“據(jù)朕所知,柔化今年的春旗祭是在中原年歷的三月末,不知今年怡都城中的慶典,可在準備籌劃了?” 謝文昕說話時,這位柔化世子始終是溫順地看著他,而這時他卻忽然雙手作揖,微微頷首,若有忌諱道:“承蒙陛下記掛,只是在下在怡都這盛世安都如此些年,也便是貪圖閑散安逸慣了,平日里也無心在意柔化族人的cao持來往,對此等盛事的安排更是一無所知?!?/br> 世子說到這里,驀地頓了頓,接而才說:“只是若陛下對慶典有所興趣,那在下定會馬上去監(jiān)察安排一二,確保陛下安虞?!?/br> 這位柔化世子自入殿之后一直保持著誠惶誠恐,只是話語間滴水不漏,臉上始終帶著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謝文昕看在眼里,心頭不禁涌起了一絲感慨。 他又說:“世子殿下是說笑了,見到世子殿下在京中也能樂得其所,朕已欣慰,又怎會給你添忙呢?” 謝文昕說著,柔化世子才慢慢抬頭,臉上帶著自謙的笑意,低頭連說“不敢”。 二人又少談片刻,柔化世子便躬身離開。 待他的步伐聲漸漸消失后,謝文昕臉上原本溫和的笑意卻逐漸僵硬。璞綿余光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卻面無表情地重新替謝文昕面前的杯中倒入清茶。 “現(xiàn)在連梁顯揚也學會京中那套措辭了?!敝x文昕皮笑rou不笑地提了提嘴角,拿起茶杯微微潤濕了雙唇,邊將茶杯放下邊說,“也是啊,都來怡都十幾年了,也該學得怎么生存了?!?/br> 謝文昕說到這里,自嘲地干笑兩聲,抬手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后,又沉沉地說:“連人家異鄉(xiāng)人都學會怎么在怡都這汪深潭里如魚得水了,朕堂堂一朝天子,卻還只是那網(wǎng)里的魚。” 璞綿輕聲又道:“陛下,快到午膳時間了,太后殿下宮中也該備好了,您看要不要傳步輦?” “不必了,走走吧。”謝文昕卻搖搖頭,一手提起衣擺,一手按在桌面正要站起。 璞綿連忙起身上前將他扶起,謝文昕剛要提步往前走,卻忽然停下,微微側(cè)頭,沉聲問道,“皇兄是不是今日帶臨風哥哥去見簡中正?” 璞綿連忙道:“正是今日,方才外面的人來報,說小王爺已和簡公子已經(jīng)出發(fā)前往了?!?/br> 謝文昕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卻再無說話。 剛走出普同殿,一陣春風帶著不遠處一棵白蘭樹上的花香拂過謝文昕臉龐,他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璞綿見謝文昕臉上陶醉,便輕聲道:“奴才曾聽聞城北岷江邊上有一列白蘭樹,這白蘭樹的花香最是沁人心脾。據(jù)說這春旗祭的慶典就設(shè)在那一帶,若陛下如此喜歡這香氣,倒不如應(yīng)了世子殿下的邀約,今年春旗祭之時...” 誰知璞綿話還沒說完,謝文昕卻驀地站在原地,璞綿心頭猛然一頓,立刻跟著也停下腳步,同時合上了嘴。 謝文昕微微回頭,狐疑地問:“璞綿,怎么現(xiàn)在連你也想著要朕出宮去了?” 謝文昕話語聲不大,卻像一把鋒利的刀子忽然架在了璞綿喉上。 璞綿嚇了一跳,撲通一聲就跪下,雙手按在地上低著頭,只是他語氣卻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不見絲毫慌亂,他說:“陛下明鑒,奴才并無旁意,只是見陛下喜愛這白蘭香味,又想起方才世子殿下的提議才會有此言。璞綿在陛下身邊侍奉多年,從無異心,還望陛下明察!” 謝文昕居高臨下地看著璞綿半晌,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彎腰伸手托起璞綿的手,邊說:“起來吧,朕也是隨口一說罷了,你自小跟在朕身邊,若你都不能相信,朕還能信何人?” 璞綿站起后卻始終低著頭,謝文昕見他如此,不禁苦澀笑笑,抬手輕輕拍了拍璞綿肩膀,愁沉地輕輕搖搖頭后,邊往前走邊說:“璞綿啊,你也要改改這動不動就下跪的毛病了啊…你是朕最親近的人,若是旁人見到,還以為朕平日里多有苛待你呢...” 璞綿一直垂頭跟在謝文昕身后,又道:“陛下待奴才寬厚仁慈,那是眾人皆知的,若是見到璞綿下跪,那大家亦會明白那是璞綿有錯在先,才會如此?!?/br> 謝文昕聽后,只無奈笑笑,二人走在宮道上,微風清揚,不知從何處飄來的芬芳一直環(huán)繞。 半晌,謝文昕忽然又自言自語說:“雖然朕不去湊這個熱鬧,但畢竟也是那些蠻子的慶典,還是讓人去看著好?!?/br> 璞綿道:“明校府一向盡忠職守,董校尉自然知道在慶典期間...” “不,”然而這時謝文昕卻又忽然邊揚起一邊的手邊停下腳步,沉聲道,“這次讓連秋帶著護城防的人去吧?!?/br> 宮中白蘭花香隨風洋溢,安寧祥和,而高墻之外,從東城往東南京郊慶律寺的沿路卻沙塵翻起。 直到慶律寺門前,身著玄色金絲鉤紋服飾的謝寧先從馬上縱身躍下,快步走到門前,簡臨風緊隨其后。 守門獄卒一見二人立刻迎上前,謝寧不待他說話便不耐煩地冷聲道:“開門?!?/br> 獄卒額上頓時冒出冷汗,他覷了簡臨風一眼,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向謝寧,道:“小王爺...這...這...何大人說了...” “是不是還要本王拿著御旨過來你才肯開門?!” 謝寧忽然目露兇光地瞪向那獄卒,那獄卒哪里受得住,頓時嚇了一大跳,差點腳下一滑便摔在地上。 “小王爺...您可別讓小人難做啊...” 然而就在那獄卒欲哭無淚時,慶律寺的門魂被從里打開。 何聯(lián)面無表情地從里頭走出來,先是瞪了那獄卒一眼,又對著謝寧禮貌頷首行禮后,才說:“小王爺有怪莫怪,是下官沒能提前知會,下官已收到宮中傳來的消息,只是...” 何聯(lián)說到這里,驀地抬頭看了看謝寧,才繼續(xù)沉聲道:“只是這陛下的意思,也不希望小王爺與簡公子逗留過久...” 誰知何聯(lián)還沒說完,謝寧又厭煩地打斷道:“行了,別那么多廢話,趕緊的!” 何聯(lián)連連稱是后,便轉(zhuǎn)身領(lǐng)著二人往里走去。 簡臨風一直緊跟謝寧身后,只是今日的他與那日軍營前與謝寧相見時簡直判若兩人。 昨晚徹夜難眠,今早天未亮便爬起開始修沐儀容儀表。簡臨風今日身上穿著的是被抄家后唯一留下的藕色錦緞外衣,腰間佩戴著當年母親留下的青鸞玉佩。 今日出門前,他還多次認真詢問老管家自己看上去是否整潔,管家心中不禁絲絲苦澀,忍住鼻子發(fā)酸,卻還是連連點頭。 只是簡臨風自己不知道,就算他還能掛著那張清秀白凈的臉龐,那些與他氣質(zhì)格格不入的滄桑惆沉,早已將當年那位玉面小公子扼殺在皮囊之下。 “前面便是了,”這剛轉(zhuǎn)到三樓,一直走在最前面的何聯(lián)卻忽然停下腳步,他回頭臉色凝重對著二人說,“雖然小王爺您不愛聽,可是這畢竟也是陛下的意思,還望二位別讓下官難做?!?/br> 何聯(lián)還沒說完,簡臨風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繞過二人沖上前,謝寧也看都不看他一眼便跟在簡臨風身后往前走。 誰知二人卻驟然在簡中正的牢房前停下腳步。 簡臨風渾身顫抖,目光慌亂地看著鐵欄里一片漆黑,只有墻上方洞傳進來的一束日光照亮了牢內(nèi)一寸地方。 可是簡中正這時卻縮在一個亮光照不到的角落,靠著微弱的光芒才能依稀辨別出一個人影。 仔細看去,那人影蓬頭垢臉,衣衫上盡是污垢和破洞,昏暗之中如同荒山野人,極其瘆人。 簡臨風顫抖著走到鐵欄邊,雙手哆哆嗦嗦地抓在鐵欄上,他顫顫巍巍地喊了聲:“爹...” 而一直皺眉緊盯著鐵欄的謝寧忽然轉(zhuǎn)身,猛地一手抓住何聯(lián)的衣領(lǐng)將他往墻上用力撞去,他眼冒火光直勾勾地盯著何聯(lián),低聲怒吼道:“陛下不是說了不準施刑嗎???” 何聯(lián)雖然瞬間沒反應(yīng)過來,可他卻依舊面不改色,甚至連反擊之意也沒有。 他冷淡地看著謝寧雙眼,說:“小王爺誤會了,簡公身上的傷,都是他自己弄的?!?/br> 而這時謝寧身后卻忽然傳來一陣鐵鏈摩擦碰撞的雜亂鈴鈴聲,謝寧怒眼又瞪了何聯(lián)一下后,驟然松手轉(zhuǎn)身往簡臨風那邊而去。 誰知這還沒來到他身邊,鐵欄里忽然有人猛地撞到欄上,整個鐵欄被他撞的震了震! 而一直抓在欄上的簡臨風不由得嚇了一跳,他頓然往后一個趔趄差點摔下,幸好謝寧疾步上前將他扶住。 “你快走!你快走?。?!”簡中正兩只如枯枝般的手顫抖地抓在欄桿上,對著外面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馬上離開怡都!千萬不能讓陳圳知道!快走!不然他們都會來找你的...” 簡中正的臉龐被凌亂不堪粘粘糊糊的毛發(fā)遮蓋著,整個人枯瘦如柴,身上素白單衣早已滿是破口,干涸的血液凝固在衣上,他雙眼睜得圓滾,目光里卻只有驚恐不安。 簡臨風被嚇得在不停的發(fā)抖,分不清是憤怒抑或害怕。 他抬手用衣袖抹掉眼眶快要落下的眼淚,推開身后一直扶著他的謝寧正想再次上前的時候,簡中正卻忽然雙手抱頭便往里落荒而逃,誰知卻不知道被什么絆了一下,整個人往前摔了下去。 簡中正用雙手緊緊地捂住兩邊耳朵,不停地奮力搖頭,口中驚慌喃喃道:“你們不要找我...不是我...我沒有想害你們...我更加沒有想害懷帝...我沒有...” “爹...”簡臨風忍不住又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我沒有!王礪他必須死!” 誰知簡中正卻忽然對著簡臨風方向嘶聲咆哮道,可就片刻,他又忽然啼哭起來,“我是真的沒有辦法...嗚嗚嗚...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害任何人...我從來沒想過要害懷帝...也沒有想過要害王礪...可我不這么做,下一個便是輪到我了嗚嗚嗚...” ※※※※※※※※※※※※※※※※※※※※ wuli柔化世子梁顯揚也終于上線了。 這兩天晉江的app是不是崩了怎么這么奇怪... (煎餅好難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