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二
子時剛過,嘉榮十七年的二月十五也算過去,可花朝節(jié)還未全離去。 陳翹坐在驢車車輿,已過岷江,一路伴隨的幾個鴻武營兵士在過江前已先告別回營,就剩下陳翹一個人坐在車內,還有正扯著靳繩御著驢子的轎夫。 方才謝寧出手是并無情面留,陳翹的脖子上至今仍留有淤紫血痕,他用手幾次三番嘗試觸碰,卻每次剛觸到,又因疼痛而松手。 陳翹忍不住低聲罵道:“也不知道爹他到底怎么想的,你說要只是想給祖母一安靜的地兒養(yǎng)老,這在以前那宅子周圍用柵欄圍上一圈兒不讓人靠近不就得了唄,非得搬到這些窮酸地兒,這大晚上的往家走去,不碰上賊子也要給這破路子給磕死!” 怡都以胡八街分南北,皇宮地處東北角,多數(shù)世家王侯的府邸均設于怡都東面,坐北朝南,門開胡八,府門牌額輝煌華盛,如視其主地位不凡。 但卻在眾人皆盼之望之能在東區(qū)置一塊彈丸之地時,只有陳圳,早在幾年前將自己原在東區(qū)最繁盛區(qū)域的府宅遷至岷江以西,他當年只道因家中母親年老,京中繁華鬧市不宜療養(yǎng)晚年,而陳圳又以孝順聞名,故當時并未引起一番喧嘩。 轎夫在陳府上服侍多年,深知陳翹性子,也知他今晚受氣,便只笑笑,說:“其實公子今晚大可在鴻武營過一夜,等明早再回府上,何必cao著這夜色趕回去呢?” “你他娘的懂個屁!”陳翹不屑地轉了半圈眼珠子,又黑著臉說,“明早祖母一起床,今晚的事兒肯定得傳到她耳里,要還見不著人,不得把她給嚇個半死,到時候爹肯定又得訓我半天,煩都能給他煩死。” 轎夫再無多話,一路而行,陳翹卻在里頭一直不停不歇咒罵,從謝寧罵到淮南王府,又從淮南王府罵道當年王桓,最后還把西區(qū)的相對荒涼罵上一遍。 直到回到府上,陳翹捏著步子鬼鬼祟祟往自己自己廂房走去時,剛路過書房門口,里面便傳來兩聲沉重嚴肅的清嗓聲。 這聲音傳到陳翹耳里,他心頭一冷,將侍從都散去,轉身便往書房走進去。 書房中陳圳正端坐茶幾之后,不茍言笑地低頭吹來茶上綿綿白煙,陳翹無奈關上門。 而再轉身的一瞬,陳圳臉上的慌張卻驟然消失,那張年輕英俊的臉上驀地布滿不合年齡的凝重和嚴肅。 他正色走到茶幾前,微微頷首行禮后才小心盤腿坐下,陳圳捋了捋自己那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不緊不慢地給陳翹面前放上一小杯子,邊往里倒上熱茶,邊沉聲說:“急了。” 陳翹心口一沉,猛地兩眉緊蹙,目光冷峻地盯著面前緩緩下落到杯中的茶水,白煙柔柔散開,沉思少頃,他才低聲道:“孩兒不知父親有所打算,今夜之事若是cao之過急了,下次...” 陳翹還沒說完,陳圳卻又波瀾不驚地打斷:“也無妨,倒算是給了許卓為一個機會,也罷。” 陳翹稍稍抬頭,眉心依然不解,他心有余悸地看著陳圳那張滿是皺紋的老臉,不敢說話。 “你尚年輕,能將掩人耳目做到如此,也已為佳,”陳圳緩緩又道,“慢慢學,慢慢看。因過而知不可鋒芒畢露,因失而知退讓有其度量,因錯而糾其根源以鑒今后,未至場上,皆有余地,而至場上,才是一步錯,滿盤皆輸?!?/br> 陳翹雙手略略發(fā)抖地扶在茶杯上,小茶杯被他抓在寬大的手中,如初鷹抓到幼雛,既興奮,又膽怯。 次日清晨,二月十六,天陰,微雨,稍潮。 陰雨天易讓人沉于夢鄉(xiāng)不愿醒來,恰恰今日無朝,璞綿見謝文昕昨夜難得一睡安穩(wěn),今早便也沒有將他叫醒,示意宮女們皆不要打擾后,自己便去了小廚房吩咐加了幾道謝文昕愛吃的小吃,誰知剛回來,就見寢殿大門開敞,他便立刻小跑進去。 一進門,只見謝文昕已經坐在床邊上,目光沉沉,似乎還未完全清醒,璞綿便朝著正端著水盆的宮女招招手示意起上前,謝文昕卻忽然悶聲問:“聽說昨夜皇兄在宮外與中郎將大打出手了,此事當真?” 璞綿一聽,心中頓時一抖,微微側頭瞪了那宮女一眼,那宮女臉色霎時刷青,連忙低下頭不敢說話。 謝文昕又道:“不怪她們,是朕無意聽到了?!?/br> 璞綿臉色稍微緩和過來,連忙上前扶起謝文昕,邊說:“中郎將向來不拘小節(jié),怕也是佳節(jié)多喝兩杯,才與小王爺起了沖突。” 謝文昕目光始終渙散,臉上難掩失落,又沉悶道:“花朝節(jié)南境湟川與山東淋北都進貢了時令花卉,原本著今日召皇兄入宮一同去御花園賞看,如今看來皇兄怕是也沒這番興致了。” 璞綿將帕子浸在那銅盆中片刻,待它完全濕潤后又拎起扭到半干,然后雙手遞到謝文昕面前,輕聲道:“若陛下特意邀請,奴才想小王爺定也歡喜,不如奴才這就去將殿下請入宮中?” “罷了,”謝文昕臉上無光,勉強用力睜了睜眼,輕嘆一聲,說,“等用完早膳,你陪朕去便可?!?/br> 怡都地處中原中部,南北皆連河流,剛過寒冬步入初春,細雨陰冷綿綿不斷。 謝文昕站在廊下,璞綿剛撐開油紙傘遮到謝文昕頭頂,謝文昕忽然嘴角微微提起,罷了又略顯憂傷地說:“璞綿,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每逢雨天,子徽哥哥最喜歡帶著朕和皇兄往雨里跑,你就在后面追著喊著,擔心朕被淋壞,子徽哥哥總是想盡一切辦法要躲開你,你每次找不到朕,就站在路中間急得要哭鼻子?!?/br> 璞綿沒有想到身邊的年少天子會忽然憶起舊事,不禁怔住,余光掃過謝文昕側臉,竟一時難以把握這位年少陛下心中到底是念是憂。 可他畢竟自幼跟隨在謝文昕身旁,還是知道要如何應對,隨即又溫和地說:“自然記得,陛下年幼的時候,奴才跟隨您身邊,那時奴才方入宮,也是日夜擔心,怕服侍不周有所怠慢,不過幸得陛下垂憐,這么些年來一直寬待奴才,奴才感激不盡?!?/br> 謝文昕又笑笑,掌心朝上地將手伸出廊外,毫毛細雨落在他單薄掌上,良久才收回來,一聲“走吧”后,便往御花園走去。 還沒走入御花園,只在外頭就已經能聞到百花沁鼻芬芳,又有春雨的凌瀲冷清,竟讓人有一種心境清明的安寧怡然。 御花園入口有一個石拱門,拱門上用朱漆雕刻著四個小篆字體,筆鋒蒼勁有力,寫著“沁怡爭芳”。 進去后先有假山一座,繞過假山,一枝開滿淺紅小花的細枝條橫攔在謝文昕眼前,璞綿連忙上前伸手將那軟枝撥開,謝文昕卻輕聲說:“輕點?!?/br> 璞綿聞聲便稍松開手,只夠謝文昕過去后就放開。謝文昕又問:“這是什么花?怎么從來沒見過?” 璞綿答:“這是淋北今年新進貢的桃花,名喚榆葉鸞枝,據說是花農新培育出來的品種,這花形狀酷似梅花,但又確實屬桃花一類,甚是新奇?!?/br> 謝文昕將鼻子湊到一朵花前,剛合上眼想要深吸一口這花的清香,而這時假山的另一邊忽然傳來兩個宮女交談的話語聲。 原本謝文昕此次出來觀賞也沒有遣散旁人,有宮女在旁也不是什么奇事,只是這談論中竟帶到“小王爺”等字眼,謝文昕不由屏息凝神。 “所以就說你什么都不知道吧,”其中一個聲音尖細的宮女不屑地說道,“昨兒這淮南小王爺為什么會與中郎將大打出手?你以為真的就是中郎將口出狂言得罪了小王爺嗎?那是因為他冒犯了小王爺?shù)呐笥?!?/br> 另一個也不甘示弱地說:“不就是個朋友嘛,這有什么的,小王爺是個正直之人,這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什么可稀奇?” “哼,就小王爺那淡泊冷漠的性子,那是會為了朋友跟中郎將起爭執(zhí)的人嗎?還不是因為他那朋友乃是他心上人!” “你...你你...你的意思是...小王爺他...他是個斷...斷...” 那宮女幾乎驚叫出聲,而另一位則立刻捂住她的嘴,責備地斥道:“我說你能不能不要這么大驚小怪的,這要給他人聽去,又該說咱們嚼舌根了。” 這宮女頓了頓,又說:“不過我聽聞,這男子雖然長相奇丑,可勝在文采飛揚,才略勝人才深得小王爺?shù)男?。要我說,我看也未必就是坊間傳聞的斷袖之嫌,你看這小王爺一表人材,文韜武略的,要是是你,你愿意只做一個小王爺嗎?” 另一個宮女則嘻嘻笑道:“要是是我,我就愿意做小王爺身邊的女人...” “瞧你那點兒出息,不要臉!好了好了,咱還是快點兒走吧,這些事兒我就跟你說,你可千萬別到處亂講,要傳出去了咱倆都得挨罪?!?/br> 話語剛落,隨著一陣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謝文昕臉色早已毫無血色,平白鋪上一層冷霜。 方才二人說話的時候,璞綿在他身邊早已嚇得一身冷汗,幾次三番想要上前將那兩個宮女揪出來,卻都被謝文昕攔下。 謝文昕忽然自嘲一笑,冷聲道:“璞綿,要是是你,你甘心只做一個小王爺嗎?” 璞綿一聽,立刻撲通跪倒在謝文昕腳邊,緊張地答道:“陛下,小王爺對陛下您是忠心不二,這些年一直陪伴左右,事事以陛下為先,未曾有過半點僭越之心,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還請陛下明鑒,切勿輕信謠言,奴才立刻就派人將方才二位拿下,并徹查傳出謠言之人?!?/br> 謝文昕稍稍彎腰,伸手托起璞綿前臂將他扶起,微微笑笑,淡然說:“皇兄待朕是赤子之心,朕如何不知。只是有些旁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又歷經這么多事,恐怕早就沒有了小時候那份純粹了。” 璞綿始終垂著頭,目光沉視著謝文昕那雙金絲繡龍的玄色短靴,不敢說話。 謝文昕伸手折斷了方才攔在自己面前那條軟枝,只留下一朵半開的花朵在手心上,便將那枝條隨便扔到地上,陰冷地說:“朕那皇兄年紀也不小了,朕也該為他的婚事籌謀一下了,你說呢?” ※※※※※※※※※※※※※※※※※※※※ 世間難測皆人心,害,還是小時候好。 小劇透,陳翹小可愛,在第二部分權謀的部分(大概35w以后扒),會重要。 煲了湯就去碼字,湯灑了...(不要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