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確實皆沉默了許多，一眼望過去四個悶葫蘆，本該熱熱鬧鬧的大年夜，闔府之中冷冷清清，杯盤之聲可聞。

    吃罷晚飯，又坐在一處閑聊了會子，一府人少了大半，想強撐個歡笑也撐不起來。陸敏也看出來了，他們并非有意冷淡塔娜，而是經(jīng)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像她在宮里一樣，刻意收斂自己的喜怒哀樂，從恣意率性，變成了迎合生活。

    他們只是長大了，從男孩變成男人的而已。

    說好兄弟姐妹今夜一起到西明寺去上香的。臨到走的時候，塔娜又不肯去了，一個人躲在屋子里不肯出來。

    陸敏叫了幾回叫不出她來，也就不再管她，任由她一人躲在屋子里哭。

    大過年的，最是喜慶的時候，她進屋換了件雪里金遍地錦滾花貍毛的長襖，又罩了件紅刻絲鑲灰鼠披的斗篷，紅艷艷的喜慶，灰風(fēng)毛襯著一張圓圓的小臉兒，在內(nèi)室門上先就一探。

    正在聊天的陸高峰轉(zhuǎn)過臉，遠遠看女兒對燈一笑，粉腮含羞，雙眸映水，還是纖細細的腰身，竟也有了二八少女的嫵媚風(fēng)流，仿佛當(dāng)年妻子頭一回換上漢裝，站在門上嬌怯怯等他來看時，她的忐忑，他的驚艷。

    他一回發(fā)現(xiàn)女兒長大了。

    女兒一笑，滿室春暉，一身融融鮮亮的紅衣，才襯著這個家有了些過年的味道。四兄弟竟也有些羞意，唯陸嚴(yán)夸了一句：“女大十八變，我家小麻姑果真是大姑娘了?！?/br>
    四個哥哥圍著兩個小的一起出了家門，過如今大門緊鎖的東宮，再往前半里地兒，便是西明寺。

    大的都成了悶葫蘆，唯小陸磊人小不知愁，一直在那兒念叨：“小jiejie，小jiejie！”

    陸嚴(yán)一把堵上他的嘴，他更眨巴著大眼睛一聲吭，只要一松手，他立馬又開始念叨：“小jiejie，小jiejie！”

    兩個相差十四歲的兄弟犟起氣來，陸嚴(yán)還要堵嘴，小陸磊猛然一口狠咬，咬的哥哥嗷嗷大叫。

    他索性大叫了起來：“蕭玉環(huán)，蕭玉環(huán)！”

    陸嚴(yán)目露兇光，惡狠狠盯著三歲的幼弟。陸磊小狗充大狗，嘴巴大張，一口糯米小牙咬的錚錚作響，竟學(xué)起狼叫來，嗷嗚嗷嗚，這是要嚇退哥哥。

    陸敏也是噗嗤一笑，邊走邊回頭問陸嚴(yán)：“哥哥，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娶蕭jiejie回家？瞧瞧，咱家小磊都等不及了?！?/br>
    陸嚴(yán)悶悶道：“不娶！”

    陸敏趁勢又問大哥陸啟：“大哥你了？如今也該說親了，看上那一府的姑娘，趁早兒娶了來，否則一個人過著，多孤單？”

    陸啟也是笑笑，再不多話。

    長安各大寺廟，到了大年三十這天夜里，門上都會擠的水泄不通，只為爭搶頭一柱香。

    因離家近，陸嚴(yán)早使了個家人趕天麻就在西明寺外守著，搶那第一柱香。此時他到了，自然要賞那人幾兩酒錢。那人拿著酒錢千恩萬謝的走了，陸府幾兄弟便在排隊諸人的嫌棄聲中，大剌剌站到了最前面，將陸敏圍在寺門上。

    兄妹擠在一處，氣氛才緩和了一些。

    陸啟與陸敏離的最近，伸手替小陸磊捂著耳朵，低聲道：“前兩天我爹來信，說他們已經(jīng)在交趾接管了生意，三嬸病了一回，但挺了過去，如今幾個人都很健康，也時時盼著我們能及早過去?！?/br>
    這不過尋常家話而已。陸敏也不在已，笑著點了點頭，道：“那可真好，咱們皆熬過來了?！?/br>
    黑暗中陸啟一雙眸子分外明亮，聲音也略高了些：“麻姑，你還想不想去交趾？”

    陸敏斷然搖頭：“不要！”

    陸啟站了片刻，再往前一步。

    陸敏此時整個人都倚著門板，若寺里和尚抽門板，她絕對得倒栽蔥栽進去。

    陸啟臉幾乎貼到了門上，當(dāng)然也貼在陸敏的耳朵上，聲音寒顫顫：“若是換個皇帝，你可以就此出宮，那時候，你還想不想去交趾？”

    陸敏覺得有些不對勁兒。陸嚴(yán)和陸明，還有陸中三個人亦是一臉仿如大敵當(dāng)前的嚴(yán)肅，直勾勾望著她。

    恰這時候，天邊騰起一團煙火，照亮整片夜空。

    陸磊大叫：“jiejie，我要看煙火，快帶我去看煙火！”

    陸啟使個眼色，陸嚴(yán)忽而就來搶孩子。陸敏越發(fā)覺得這兄弟幾個不對勁，叫道：“哥哥，你這是要做什么？”

    陸嚴(yán)也笑的十分怪異，橫過胳膊來攬在陸敏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麻姑，我們帶弟弟去看會兒煙火，大哥有很重要的話要與你說，你必須得認(rèn)真聽，認(rèn)真做決斷，明白否？”

    他一轉(zhuǎn)身，陸中和陸明兩個也跟著走了。

    陸敏再退一步，攀到寺廟那一尺高的門檻上，便見陸嚴(yán)一擠出人群，就把陸磊交給了等在外面的包氏，陸高峰也在，身后還跟著至少幾十個身著便裝，一直與他出生入死的將士們。

    隔著人群，天上一陣又一陣的煙火照徹夜空，上香的人齊齊仰著脖子，看那一簇簇如繁花盛開，又如星河落地的燦爛煙火。隔著煙火，包氏輕輕拍著自己的胸堂，然后抱著孩子轉(zhuǎn)身走了。

    按例，長安城一年一度的煙火，都是在元宵節(jié)的夜晚才會燃放。今天不過臘月三十，不該是燃放煙火的時候。眾人以為這并非官府所放，而是那個公侯人家自己放的，所以只待煙火一停，仍擠到西明寺的門上，來排隊上香了。

    但這時候，西明寺兩旁巨大的槐樹上忽而燃起陣陣煙火，一株株五彩斑闌的煙火從樹上直接升至半空，盛放出一朵又一朵姹紫嫣紅的燦爛花朵，一朵朵叫人目不暇接，一棵樹接著一棵樹，一路往皇宮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