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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所以……你拒絕了一個商業(yè)帝國?！?/br>
    壁爐前，兩個男人抱著杯子，背靠著沙發(fā)，坐在地毯上聊天。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別的，沈邵祈竟然把自己從未宣之于口的事情吐露給了身邊的情人。

    “可以這樣說?！?/br>
    “哇哦?！?nbsp;安托萬輕輕贊嘆了一聲，“會后悔嗎？”

    “后悔什么？” 沈邵祈笑看了安托萬一眼，“你不知道，榮頂在全球的員工有十?dāng)?shù)萬人，單單我爺爺住的地方就有將近一百名服務(wù)人員，我公司所有員工加起來也才三百多人，想想都替他們累?！?/br>
    這當(dāng)然只是開玩笑。重要的是，他如果選擇了回去，就等于選擇把自己丟回那個家庭的一團(tuán)麻煩之中：攀比、虛偽、互相利用、沒完沒了的勾心斗角，本應(yīng)該是最放松最能彼此信任的關(guān)系，卻不得不時時處于備戰(zhàn)狀態(tài)之中，即使勝利，也不會讓人快活。

    這是沈邵祈從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jīng)想清楚的事情， 他不愿意被那樣的家庭困住，不愿意浪費(fèi)自己的生命在那些可悲的事情上面，所以20出頭的時候他選擇離開英國，現(xiàn)在當(dāng)然更不可能回去。

    他喝了一口酒：“你要不要猜猜看，我姑姑為什么叫做沈耀真？”

    安托萬其實(shí)連那位榮頂董事局的副主席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所以他誠實(shí)地?fù)u頭。

    “我的曾祖父，榮頂?shù)膭?chuàng)始人，也是我爺爺最敬重的父親，他叫做沈求真。” 沈邵祈緩緩地說。

    安托萬的中文并沒有好到可以輕易理解這些文字游戲，但他在中國時惡補(bǔ)了不少古典中文書，他在心里咀嚼著這兩個名字，模模糊糊地意識到什么。

    沈邵祈說這些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考安托萬，他接著解釋道：“我姑姑的名字里有我爺爺對她的所有期待，這種期待，或者說寵愛，這是從她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的事，跟她的性別、能力沒有關(guān)系?！?/br>
    “為什么？”

    “我爺爺前后娶過三位太太，大概那最后一位最得他老人家歡心吧，我姑姑是那一位唯一的孩子?！?/br>
    “那你的奶奶……”

    “五六十年代的英國，華人被視為二等公民，我爺爺事業(yè)瓶頸的時候，出于利益交換的目的娶了沒落的貴族之女。對于一個有能力有抱負(fù)又心高氣傲的年輕人來說，這大概是一生的恥辱吧？所以他對白人一直都有一點(diǎn)偏見?？上氐锰?，結(jié)果我父親又娶了一個白人。”

    安托萬已經(jīng)不知道要說什么了，這輕飄飄的幾句話里有三代人的人生，沉重得讓他無法輕易說出任何廉價的安慰。

    “那你爺爺現(xiàn)在想要你回去，這對你來說，有意味著什么嗎？”

    沈邵祈看了他一眼：“他又不傻，當(dāng)然知道應(yīng)該怎么選對他的公司最好。”

    所以答案是沒有。

    沈振光出于利益不得不選擇他，這樣也好，沒有以感情為名強(qiáng)加而來的包袱，他拒絕得干脆利落。

    這些潛臺詞，他不說安托萬也想得到，他只是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樣的成長環(huán)境才會讓他如此漠視一般人很難抗拒的對親情的期待。

    “那你爸媽……他們知道這件事嗎？”

    沈邵祈自嘲地笑了一下：“從我有記憶以來他們就是分居的狀態(tài)，我從小到大，做的所有的決定都是出于我自己的意志，跟他們沒有任何關(guān)系?！?/br>
    安托萬還記得聽jiejie說起沈邵祈的父母時的壓抑和心疼，他沒有想到那么快他就會從沈邵祈口中親耳聽到這些事，奇異的是，他現(xiàn)在卻是佩服的情緒更多一些，不知道是不是因?yàn)楫?dāng)事人展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的緣故：此刻在邵祈的眼睛里，哪怕最細(xì)微的情緒，也沒有一絲一毫的賭氣或自憐，甚至看不出有多少遺憾。

    這也讓他有勇氣問出他一直最想問的那句話——

    “你……怪過他們嗎？”

    怪他們生了你卻不懂得愛你，養(yǎng)你卻不照顧你。

    聽到安托萬這么問，沈邵祈很明顯地愣了一下。怪罪這個詞、這種情緒，對他太陌生了。他想了想，答道：

    “你看，每個人都有很多不得已，我父親浪蕩行骸，他說他身為嫡長子卻不被重視，他有很多苦悶。我母親說我父親風(fēng)流花心，她的孩子還未出世他就已經(jīng)當(dāng)了別人的父親。我jiejie認(rèn)為她mama是我父親的真愛，卻因?yàn)榧沂篱T楣淪為情｀婦…每個人都無辜，錯的都是別人，是命，是環(huán)境。其實(shí)哪里有那么多的不得已。自己要什么，選擇了什么，做了什么，就要認(rèn)?！?/br>
    沈邵祈說著，慢慢想起了很多更早以前的事，他坦誠地說：“我小時候很討厭去意大利，因?yàn)槊看稳ザ紩吹轿覌尭煌哪腥嗽谝黄?。即使到現(xiàn)在，偶爾也還是會因?yàn)樗麄兊牟恢{(diào)而生氣?！?/br>
    他自嘲地笑了笑。

    “但要說責(zé)怪什么的……” 他聳了聳肩：“你不能向窮人要求鉆石?！?/br>
    安托萬的生活環(huán)境和沈邵祈完全不同，以至于他很難想象，如果換做自己，在沒有任何親情關(guān)懷下，他會活成一個什么樣的人。

    他想起很久以前讀斯賓諾莎，哲學(xué)家寫道：“對于涉及人類事物的東西，不要笑、不要哭，不要恨，要理解?！?nbsp;“你不用去恨別人，恨別人是承認(rèn)自己的懼怕與卑劣，因?yàn)槲覀儾粫ズ弈切┪覀冏孕拍軌騽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