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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鬼谷子的局(1-10卷)在線閱讀 - 第556章 中間計懷王驅(qū)賢偽獻地張儀欺楚

第556章 中間計懷王驅(qū)賢偽獻地張儀欺楚

    懷王的心情糟透了。靳尚、屈平,兩個他最信任的人,竟然在他面前互相指證對方撒謊,這真真是一樁匪夷所思的事。

    顯然,一個人不可能同時去做兩樁事,兩人之中,必有一人撒謊,只要他下令徹查!

    可他能查嗎?如果查出是屈平說謊,叫他情何以堪?近幾年來,尤其是近幾月來,他對屈平傾注了太多的信任,太多的期待,可他畢竟才只二十三歲!

    懷王曉得屈平,曉得屈平是忠于他的,曉得屈平一心要做大事業(yè),要摒秦強楚,收復(fù)商於??烧嫘木鸵欢軌虺墒聠??屈平太直了,也太犟了,只做他屈平認定的事情。譬如此番改制,懷王幾乎諭示要他模仿秦制,可他屈平根本不聽。

    屈平要立的是他自己的制!

    當(dāng)然,這個制對懷王并無壞處,有所不利的只是貴族。改改也好,這些貴族太囂張了!

    靳尚會說謊嗎?懷王曉得靳尚,二十多年了,靳尚似乎沒有在自己面前說過謊。瞧他要死要活的樣子,還撞柱,如果沒受委屈,當(dāng)是做不出來的。他有人證,有物證,進出城門當(dāng)是可查的,秦使也是可查的,對了,還有為他拔掉魚卡的疾醫(yī),這些都是可證的!他屈平呢?說來講去,能夠證明的是園丁,是囡囡。他曉得園丁與囡囡,但這兩個人皆是他的臣仆,主人吩咐是不敢不聽的。

    可屈平會撒謊嗎?思來想去,屈平斷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懷王越想頭越大,正自沒個處置,王叔求見。

    在這節(jié)骨眼上,他曉得王叔是為何而來。

    然而,別人他可不見,王叔他不可不見。

    懷王打起精神,走出殿門,將王叔迎入。

    王叔示意,懷王屏退左右,連內(nèi)尹也退到門外。

    見殿中再無他人,王叔緩緩起身,后退幾步,撲嗵跪下,淚水出來,拿袖子抹去。

    “賢弟?”懷王驚呆了。

    “王兄,”王叔聲音哽咽,“臣弟是請罪來的,臣弟已經(jīng)準備好了,王兄要殺要剮,無論如何處置,臣弟決無怨言!”

    “這這這……”懷王急了,起身將他扯起,按在席位上,盯住他,“賢弟,照實講,出什么事了?”

    “唉,”王叔長嘆一聲,“王兄既然不知,臣弟就講明了。昨日夜間,臣弟惶惶無眠,差一點兒就……見不上王兄了!”抹淚。

    “快說呀,出什么事了?”懷王聲音急切。

    “王兄請看!”王叔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報,雙手呈送懷王。

    懷王開啟,審閱,一臉錯愕,半是自語:“屈、景、昭三氏悉起家兵,欲誅城中王族,這這這……斷無可能!”

    “唉,王兄啊,”王叔輕嘆一聲,“宮闈之中,什么都有可能。臣弟此來,里里外外全備好了。若是臣弟之錯,王兄是殺是剮,臣弟認命!在三氏誅殺之前,臣弟惟有一請,請王兄下道諭旨,放走幾個嫡親兄弟,他們都是……先王血脈??!”再度抹淚。

    “賢弟,”懷王淚水亦出,“你怕是誤會了!”再審絲帛,自語,“屈平不是這樣的人!”

    “唉,”王叔慨嘆,“左徒是個大好人哪!幸虧左徒與白祭司前來報信,如若不然,臣弟迄今仍被蒙在鼓里,怕是連為何而死也是不知呀!”

    “左徒報信?”懷王納悶了,“他怎么報的信?”

    “不瞞王兄,”王叔應(yīng)道,“近些日來,前有烏金,后是巴鹽,家事、族事、天下事,諸事不順,臣弟之苦無處可訴,郁結(jié)于心,聽聞云夢苑里風(fēng)光不錯,又見天氣晴好,就想出去散散心。當(dāng)是前日吧,臣弟約下彭弟、射皋弟,還有賢侄子啟,于今日辰時出發(fā)。常言道,‘適百里者,夜儲糧’,臣弟秋獵,場面略略大些,加上族親中有不少聽聞此事,紛紛參與,昨夜的動靜就略略大些。今日晨起,平旦時分,臣弟看看天空,見依然晴好,大是歡喜,正欲吩咐賢侄,催動出發(fā),左徒與祭司來了,我道他二人也是想去游獵的,話未問出,左徒竟然求請起臣弟來……”

    “求請賢弟?”懷王瞇眼,“他求請什么?”

    “求請臣弟以大楚子民為重,以家國天下為重,以大王尊位為重,止戈息爭,不要內(nèi)斗,因為大楚大敵當(dāng)前、內(nèi)斗不得??!”王叔搖頭苦笑,“這這這……哪兒是哪兒呀?臣弟不知所以,問他因由,方才得知,令尹昭陽大人早已召集族兵數(shù)千人,又約屈氏、景氏二門,伏于陰處,欲先發(fā)制人,將臣弟并諸兄弟,還有賢侄諸人,一朝除之而后快!”指向懷王手中密函,“這封密函是臣弟的耳目拿命換來的,臣弟,唉……”

    “這……”懷王看著密函,若有所思,“昭陽前日還在宮中,與寡人并左徒談?wù)搰履?。觀其神態(tài)語氣,不似這般要搞事的人!”

    “王兄啊,”王叔苦笑,“昭陽這人,別人不知,王兄還能不知嗎?莫說是昭陽,縱使其他臣子,有哪一個敢在大王尊位面前展示其真心呢?貪財?shù)母艺f自己貪財嗎?貪色的敢說自己貪色嗎?貪權(quán)的敢說自己貪權(quán)嗎?”

    懷王深吸一口氣,良久,看向王叔:“他至于如此嗎?發(fā)生什么了?”

    “沒有發(fā)生什么,不過是張儀來了!”王叔侃侃應(yīng)道,“昭陽與張儀的事,王兄是知情的。他欠張儀一個令尹之位,外加半條命。今朝張儀貴為秦相,這又使楚,促進秦王與大王和親,大王也應(yīng)下了。張儀這就住在他的眼皮底下,昭陽睡不著呀!還有陳軫,臣弟聽說他是齊王的人。幾年前昭陽伐取襄陵,正欲乘勝伐齊,卻又中途班師,其中就是陳軫作梗。泗下,天下膏腴;宋國,泗下心臟。楚國大利在泗下,在宋國;齊國大欲亦在泗下,在宋國,陳軫卻游說昭陽,放著泗下肥美不爭,轉(zhuǎn)頭與秦為敵。秦有張儀,昭陽能不上心嗎?”

    “這……”懷王擦汗。

    “王兄居于尊位,放眼的不是楚國,當(dāng)是天下?!蓖跏遒┵┱f道,“方今天下,齊人居?xùn)|,秦人居西,我大楚居中坐南。居中則調(diào)。以臣弟愚見,王兄當(dāng)取居中之利,左右逢源才是,今卻聽信亂言,結(jié)齊制秦,實令臣弟百思不解?。 ?/br>
    “可秦人奪我商於——”懷王辯道。

    “王兄啊,”王叔截住他的話頭,“商於谷地為先王舊賬,并未涉及王兄。先王在世之時,力平吳越,卻未收復(fù)商於,王兄可知何故?”

    “請賢弟明示!”

    “不是先王無力收復(fù),是先王不想與秦人為敵!原因何在?在于先王長策——爭東不爭西。東即下東國,亦即泗下,西即巴蜀、秦川。東,沃野千里。西,窮山惡水。先王是舍小利而求大利??!”

    王叔所言不無道理,懷王長吸一氣。

    “王兄,”王叔接道,“秦人深明利害,是以并不想與我角力。至于商於谷地,聽說秦使張儀已經(jīng)承諾歸還,可有此事?”

    懷王點頭:“有之?!?/br>
    “這就是了。”王叔略略一頓,“近日街頭巷議不少,說是王兄委任左徒秘造憲令,欲改先王之制,可有此事?”

    懷王遲疑一下:“有之?!?/br>
    “屈平是個大才,欲借王兄之力以展其志。王兄庫金不足,欲改舊制以補用度。所有這些,于國于家都是好事,臣弟無可厚非。既然說到造憲改制,臣弟也想說說這個,王兄可愿一聽?”

    “賢弟請講!”

    “時過境遷,”王叔接道,“憲要修,制要改,這都沒錯。然而,事有緩急,工有次第,王兄怎能一蹴而就呢?王兄啟用屈子沒錯,屈子堪稱楚國甚至天下難得的大才,但大才并不一定是治世之才!老聃有言,治大國,如烹小鮮。楚為大國,當(dāng)烹小鮮才是,豈能如屈子這般于突然之間就大刀闊斧了呢?”

    懷王深為所動,長吸一氣。

    “還有,”王叔略略一頓,“王兄必也聽說臣弟斂財?shù)氖铝?。是哩,臣弟的確斂財了??赏跣忠伯?dāng)好好想想,臣弟是貪財?shù)娜藛??地方萬里,臣弟得一隅容身足矣!美女千萬,臣弟得一知己足矣!臣弟卻不享安閑,餐風(fēng)露霜,又在為誰勞苦呢?”

    顯然,這也是懷王一心想知道的事情。

    懷王睜大眼睛,盯住他。

    “為楚室!”王叔拳頭捏起,“誰是楚室呢?”看向懷王,“除王兄您之外,還有數(shù)以百千計的五服血親!近至王室血親,遠至屈景昭三姓,再遠,宗親百姓,哪一宗、哪一家,向前推衍數(shù)百年,都與你我血脈相連!”

    懷王被王叔這一連串的推論懾服了,由不得吸口長氣。

    “請王兄回首往事,”王叔接道,“大楚自立國迄今,是何人開疆拓土?王室宗親!是何人彈壓刁民?王室宗親!又是何人御敵于國門之外?王室宗親!王室宗親拋頭灑血,鞠躬盡瘁,建功若此,無非是為后輩過個體面日子。今朝他們吃點兒,喝點兒,用點兒,也就是過個體面日子,王兄就不能閉只眼睛嗎?”

    王叔振振有辭,懷王一身冷汗?jié)B出鼻頭,伸袖擦之。

    王叔緩和語氣,態(tài)度真誠:“自王兄被立為太子始,臣弟就沒再過問政事,今日臣弟舍命至此,既是為楚室,也是為王兄。”

    懷王抬頭,審視這個讓他一向畏懼的胞弟。

    “臣弟想讓王兄明白的是,”王叔接道,“沒有王室宗親,就沒有王兄您。若是取締封君世襲,王兄又以何理由坐在這個王位上呢?王兄百年之后,太子又以何理由承繼大統(tǒng)呢?”

    王叔利辭直入要害,懷王額頭滲出汗珠。

    “王兄啊,”王叔慨然長嘆,“就在今日,宗親三氏受人蠱惑,磨刀霍霍,欲誅王親。王親諸君得聞此事,群起義憤,厲兵秣馬,欲行反制,郢都內(nèi)外,一場血戰(zhàn)近在眼前!王兄啊,臣弟以為,無論是宗親還是王親,推而遠之,都是先祖血脈,內(nèi)斗不得!大楚方圓五千里,層層疊疊,絲絲縷縷,更是內(nèi)亂不得啊!”凝視懷王,一字一頓,“我大楚長策,當(dāng)是盟秦爭齊,惟安惟穩(wěn)!”

    懷王擦去汗珠,緩緩抬頭:“賢弟,阿哥聽你的!”朝外,聲音嘶啞,“來人!”

    內(nèi)尹走進。

    “傳昭陽!”

    一聽到屈平回話,昭陽就知大勢已去,連嘆幾聲,對陳軫搖頭:“詩賦之人,不足與謀!”當(dāng)即召來族中骨干,安置善后。

    陳軫亦無奈何,與昭陽謀定應(yīng)對之辭,回家洗洗睡了。

    果不其然,早餐剛過,昭陽接到王旨,入宮覲見。

    “昭陽,”懷王神色不悅,直呼其名,“聽聞你昨晚一宵未睡,都在忙活什么呢?”

    “回奏我王,”昭陽拱手,“老臣前半夜未曾入睡,后半夜卻睡踏實了。”

    “哦?”懷王傾身,“前半夜為何未睡?”

    “前半夜里,有徒眾在郢都街巷往來奔走,且持械披甲。郢都乃京畿重地,有人持械披甲,于夜半時分奔走于街巷,身為令尹,老臣不敢大意,恐其滋事生非,有擾我王清靜,是以不敢入睡?!?/br>
    “是何人聚眾持械,奔走于街巷?”懷王二目如熾。

    “老臣初時不知,是以緊張?!闭殃栟垡话验L胡,緩緩說道,“及至后來,老臣查明持械之眾紛紛聚往王叔府,老臣適才放心,于后半夜安然入睡了。”

    見昭陽應(yīng)對如流,且毫無破綻,不見一絲兒慌亂,懷王釋然,臉上浮出笑:“呵呵呵呵,看來是誤會了?!敝赶蛲饷妫凹o陵君、彭君他們本打算于今朝趕赴云夢苑獵狩,是以于夜間籌備,不想?yún)s……呵呵呵呵,昭卿有此戒心,寡人復(fù)何慮哉?”

    “謝我王寬諒!”昭陽略頓,從袖中取出令尹府金印,雙手捧上,“老臣已過花甲,原還撐得住,近日卻是撐不動了,眼花耳鳴,頭皮發(fā)麻,手亦發(fā)抖,請疾醫(yī)診斷,說是肝脾雙虛,心腎不交,囑老臣多休息,少勞作。敬請我王看在老臣多年驅(qū)馳的苦勞上,準允老臣請辭令尹,以養(yǎng)天年!”

    “這……”懷王略頓,語氣關(guān)切,“也好。人生于世,惟生死為大。昭卿為國戎馬驅(qū)馳一生,該當(dāng)有個福壽晚年!”示意內(nèi)尹收回金印。

    “謝我王恩準!”昭陽起身,叩拜于地。

    “昭卿請起!”懷王揚手,待昭陽坐回席位,指著案上金印,“以昭卿之見,何人可執(zhí)此印?”

    “老臣已舉一人,左徒屈平!”昭陽應(yīng)道。

    “除屈平之外,你可有舉薦?”

    “臣無舉薦!”

    “好?!睉淹蹩聪蛩?,目光柔和,抬手,“昭卿,隨寡人園中一游,可否?”

    “老臣敬從!”

    君臣二人走出偏殿,沿宮中林蔭道一路走到后宮,恰好被守在巫咸廟的靳尚看個正著。靳尚見內(nèi)尹只是遠遠地跟在后面,距離超過五十步遠,遂走過去,攔住他,套出昭陽請辭令尹、大王已經(jīng)準允的事。

    靳尚謝過,使人稟報南后,請她前來巫咸廟。

    不消一時,南后趕至。

    靳尚就楚國各地籌辦巫咸廟等一應(yīng)諸事稟報一畢,給南后使個眼色。

    南后支走身邊人,盯住靳尚。

    “鄭袖!”靳尚一改往常,直呼其名。

    鄭袖打個驚怔,一臉錯愕:“上官大人?”

    “還記得當(dāng)年的事嗎?”靳尚一字一頓。

    “什么事?”鄭袖愈發(fā)怔了。

    “襄陵的事,南城門!”

    “記得?!?/br>
    “還記得你的父兄、母親死于誰手嗎?”

    “記得?!?/br>
    “他是誰?”

    “昭陽?!?/br>
    “你來郢都,這有幾年了?”

    “記不得了。五年?六年?”

    “君子報仇,十年不遲。女子不是君子,應(yīng)該不需要十年,是不?”

    “上官大人?”鄭袖眼睛瞇起,不無狐疑地看向他。

    “你們鄭家的仇人,”靳尚指向廟外,“此時此刻,應(yīng)該就在宮中。你鄭袖若想報仇,大可一試了!”

    “你……”鄭袖驚呆了,盯住他,“意欲何為?”

    “讓你報仇呀!”靳尚應(yīng)道,“昭陽今日請辭,不再是大楚令尹了!”

    “可他……”

    “就在昨夜,他聚集族兵,意欲剿殺王叔、鄂君、彭君等眾王親,所幸王叔早已有備,未能成功。今晨王叔入宮,責(zé)斥昭氏,大王召其問罪了!”

    “大王既已召他問罪,豈不是好?”

    “可大王沒有證據(jù),讓昭氏三言兩語搪塞過去了。”

    “這……”鄭袖皺眉。

    “昭陽今已獲罪于大王、王叔并一眾王親,這又因疚辭職,已成落水之犬。娘娘若想報仇,此時不為,更待何時?”

    “可我……”鄭袖苦喪起臉,“怎么報呢?”

    “臣斗膽借娘娘一只耳朵!”靳尚起身,湊在南后耳邊,如此這般嘀咕一時,鄭袖點頭。

    是夜,鄭袖候得懷王至,迎至門外,攜其手入內(nèi),揮退宮女,親手脫去他的朝服,掛于衣架,扶他走向內(nèi)寢。

    懷王一臉沉郁。

    “我的王,”鄭袖柔聲,“您這是怎么了?”

    懷王輕嘆一聲,重重地坐在榻沿上。

    鄭袖端來一個小盞:“這是清露,臣妾親手接的,大王潤潤口,說是去火呢?!?/br>
    懷王輕啜一口,推開。

    “我的王,”鄭袖笑道,“不會是為昭陽謀反的事情郁結(jié)于心吧?”

    “不是?!睉淹蹴樋趹?yīng)過,猛地意識到什么,抬頭,盯住鄭袖,“咦,你怎么曉得這些?”

    “臣妾關(guān)注他呢,”鄭袖斂起笑,聲音從牙縫里擠出,“敢問我王,不是謀反,他半夜里聚集族兵做什么?”

    懷王不悅了,虎起臉來:“女人家,莫問國事!”

    鄭袖就如變戲法一般,扭轉(zhuǎn)頭,將俏臉掩于帷幔里,嗚嗚咽咽地悲哭。

    “愛妃呀,”懷王似也覺得過分,站起來,撫摸她的肩,“寡人心里煩,說個氣話,不是懟你呢,你哭個什么?”

    “我的王啊,”鄭袖撲地跪下,抱住懷王的大腿,“臣妾……是想起襄陵城外屈死的先父了,我那可憐的阿大呀,我那可憐的阿哥呀,我那可憐的娘親呀,你們死得好冤哪,嗚嗚嗚嗚……”

    懷王蹲下來,撫摸她的柔發(fā):“你的先父是戰(zhàn)死的,怎又說是屈死的呢?”

    “我的王呀,”鄭袖哽咽,“先父不是戰(zhàn)死,他們是保護臣妾的清白才冤死的??!”

    “哦?”懷王怔了。

    “先父不滿魏王,早已打算降楚,如若不然,昭賊哪能輕易就攻克城墻了呢?”鄭袖哭訴,“別的不知,襄陵的事沒有誰能有臣妾知曉得多。襄陵城高池深,先父驍勇善戰(zhàn),當(dāng)年齊人孫臏、田忌連攻月余,也沒得到丁點兒便宜,大王啊,您想想,昭賊他何德何能,憑什么就不戰(zhàn)而得襄陵八邑了呢?”

    襄陵確實為不戰(zhàn)而得,齊人田忌、孫臏確實圍攻襄陵而未下。懷王信了,盯住她:“愛妃快講,發(fā)生什么了?”

    “先父早與昭賊講好,使部將打開東城門迎接楚兵。楚人進城,未傷一兵一卒,因為所有魏卒全都不在城墻上,或窩在兵營里,或守在家里。先父攜家人前往南城門迎接昭賊,在南城門樓舉行受降儀式……”鄭袖頓住話頭,似是想到傷心事,再度哭泣。

    “快講!”懷王的胃口被吊起來了。

    “為營造祥和氣氛,臣妾奏琴,娘親獻舞,不料昭賊見臣妾貌美,起下色心,當(dāng)臣妾父母、兄長之面就行調(diào)戲。那辰光臣妾年僅一十四歲,尚未及笄,我阿哥那辰光也才一十六歲,年輕氣盛,仗劍大罵昭賊是畜生。昭賊惱羞成怒,一槍刺死我阿哥。先父氣恨悔交加,持槍挑戰(zhàn)昭賊。昭賊卻不接戰(zhàn),令兵卒將阿大亂槍搠死。娘親萬念俱灰,跳下城門樓慘死。臣妾跟著跳下,卻被昭賊一把拽住,擄入他的軍帳,欲行強暴。臣妾以金籫抵喉,寧死不從。昭賊羞怒,傳令將臣妾交給兵士輪辱,所幸上官大人趕至,將臣妾救下。大王啊,如果不是上官大人,臣妾……嗚嗚嗚……”

    “昭陽他……”懷王愕然,“竟然做出這等事來?”

    “大王若是不信,可召上官大人對質(zhì)?!?/br>
    “如此之大的冤情,”懷王盯住她,“愛妃入宮多年,為何未曾訴予寡人?”

    “我的王啊,”鄭袖越發(fā)傷悲,“昭賊貴為令尹,家大勢大,臣妾只有一個大王,大王這又三宮六院,臣妾……勢薄力微,不敢吱聲啊。今見昭賊起兵謀反,臣妾原以為機緣到了,這才……”再發(fā)悲哭。

    懷王信服,將鄭袖緊緊攬在懷里,聲音如從牙縫里擠出:“昭陽!”

    鄭袖緊緊摟住懷王脖子:“敢問大王,如何處置那個老賊?”

    “唉,”懷王長嘆一聲,“寡人已經(jīng)核實,昭陽他們不是謀反,一切起于誤會!”

    “誤會?”鄭袖恨道,“在大王的眼皮底下動刀動槍,怎么能說是誤會呢?”

    “這……”懷王遲疑一下,“以愛妃之意,該當(dāng)如何處置此事?”

    “如果殺不得那jian賊,”鄭袖漸也冷靜下來,退而求其次,“就請大王削去他的爵位,讓他遠遠地離開郢都!臣妾只要看到他,就會想到我那慘死的阿大、娘親和阿哥,還有他調(diào)戲臣妾時的那張丑臉!”

    “這個可以?!睉淹鯌?yīng)過,將她輕輕抱起,“來,我們香池里去,寡人為愛妃壓驚?!?/br>
    昭府院中,三輛軺車待發(fā),邢才指令幾個仆從向車里搬裝物品。昭魚一身戎裝走過來,不無威嚴地站到車旁。

    昭睢急匆匆過來,后面跟著幾乎是小跑的陳軫。

    二人繞過車子,走向不遠處的精致院落。

    這是昭陽看書審卷、接待賓客的地方。

    二人走進,見昭陽兩眼盯在幾案上的一道王旨上,兩滴老淚盈在眼窩里。

    “老哥?”陳軫瞄一眼,在客席上坐下。

    昭陽看向他,給他個苦笑,窩著的兩大滴淚珠不爭氣地滑過老臉,掉到衣襟上。

    “咋回事哩?”陳軫看向他。

    昭陽朝案上努嘴。

    陳軫拿起王旨,瞄一眼,見有“……準允昭卿辭令尹職、回江城頤養(yǎng)天年之請,著令于接旨之日午時起行……”等字,抑揚頓挫地長長一嘆:“唉!”

    昭陽回他個苦笑,亦出一嘆。

    陳軫放回王旨:“昨晚聽你所講,應(yīng)該沒啥大事了,哪能——”頓住話頭。

    “是哩,”昭陽應(yīng)道,“我對熊槐把啥話都講透了,豈料今朝變卦,他一大早就發(fā)來此旨,讓我……”一拳砸在幾案上。

    “當(dāng)是昨夜出的變故!”陳軫決斷,“夜里張儀、靳尚進宮沒?”

    “沒有。”昭陽搖頭,“靳尚在白天去過一次?!?/br>
    “那就是枕頭風(fēng)了。大王昨夜歇在何處?”

    “是了!”昭陽啪的一拍腦袋,恨道,“是那女人壞的事!”

    “南后?”

    “除她還能有誰?”昭陽握拳,鼻孔里擠出粗壯一哼。

    “記得聽你講過,破襄陵后公孫衍曾經(jīng)到你帳中提醒過你。他是咋講來著?”

    “唉,”昭陽長嘆,“他講的是,‘將軍余生,喜也襄陵,喪也襄陵’,今日應(yīng)了!”

    “‘喜也襄陵,喪也襄陵’,”陳軫吧咂幾口,“真真是有味道呀?!?/br>
    “老弟,”昭陽盯住陳軫,“在下老朽殘軀,實在不想離郢呀。這召你來,一是與你道個別,二也是請你拿個主意,看能否——”

    “喜也襄陵,喪也襄陵!”陳軫再次念叨一遍,眼睛閉上。

    昭陽明白了,不再多話,雙手拱起:“陳老弟!”

    陳軫抬頭。

    “老哥此去,怕是回不來了。老哥有一求,望老弟務(wù)必應(yīng)下!”

    “老哥請講!”陳軫回他一個拱手禮。

    “老哥終此一生,不過是兩個算計,一個是為昭門,一個是為楚國。今日事了,老哥終于明白,楚國事大,昭門事小。老哥求你的是,幫幫左徒。也許,他是對的?!?/br>
    “在下可幫老哥,卻是幫不了他!”陳軫苦笑。

    “為什么?”

    “因為他不肯聽??!”陳軫兩手一攤。

    “幫與不幫是老弟的事,聽與不聽是左徒的事,”昭陽兩手再拱,“在下托給你的只有這個了!”緩緩起身,“午時就要過了,”握住陳軫的手,“老弟,你我夢里見!”

    陳軫、昭陽擁在一起,泣別。

    郢都東門尉入宮稟報,昭陽的三輛軺車已于午時最后一刻離開城門,向東馳去,護送他的是次子昭魚。懷王長吁一口氣,卻也不免傷感,閉目將昭陽三十多年來為楚南征北戰(zhàn)、東討西伐的忠勇舊事回放一遍,末了重重一嘆。

    自凳基以來,壓在懷王心頭的其實并無大事,只有這塊商於谷地,是他向先威王承諾過的。前些年他也想過干出一番超越先王的大業(yè),譬如說王霸天下,西占巴、蜀,封死秦人于關(guān)中,北逼韓魏,奪取泗下,滅宋、衛(wèi)等小國宗祠,甚至于取代周王,一統(tǒng)天下。但這些無不是想想而已,尤其是淅水一戰(zhàn),懷王算是徹底醒了,于是起用屈平變法改制,不想這又……

    剛剛想到屈平,內(nèi)尹走進,說是左徒屈平入宮,在殿外求見。

    懷王眼前立馬閃出那夜靳尚與屈平在他跟前相互質(zhì)證的場面,內(nèi)中一陣絞痛。是的,就是這個屈平,那么有才華,那么有能力,那么透世事,那么通情理……可怎又那么孩子氣呢?造憲制令是何等大事,怎能嚷嚷得滿郢皆知呢?別的不可信,秦使當(dāng)面所誦,的確是一字兒不差的呀!

    還有靳尚。靳尚會誣陷他嗎?

    懷王眼前閃出靳尚,二十年來一直在車前身后為他奔忙的靳尚,思考良久,輕輕搖頭。無論如何,憲令是在他屈平的家中泄露的。這見鬧出事來,遷禍于人也是可以理解的。唉,這個屈平還是太年輕了。

    想到自己在二十三歲那辰光也曾做過不少傻事,懷王苦笑一下,朝內(nèi)尹擺手:“不見他了,讓他回去,思過?!甭灶D,“哦,對了,傳見秦使張儀,有請王叔、靳尚!”

    在王叔、張儀三人趕至?xí)r,屈平仍舊沒有走,與前番一樣,跪叩于殿門外面。

    早有宮值稟報,懷王傳進。

    見過虛禮,懷王直入主題,問起商於谷地的事。張儀早已有備,從袖中摸出商於勢圖,擺在幾案上,又摸出一支紅筆,將整個商於谷地圈起來。張儀接著拿起一支黑筆,在商、於之間的武關(guān)劃出一道直直的黑線。

    “大王請看,”張儀以筆尖指圖,“這是商於谷地,由東至西長約六百里。這條黑線是老武關(guān),也就是商君攻占於城之前的武關(guān)舊址。儀以為,秦、楚仍舊以此為界,武關(guān)以東,三百六十里歸楚,武關(guān)以西,二百四十里歸秦,大王意下如何?”

    懷王陰下臉,一字一頓:“記得秦使承諾寡人的是整個商於谷地,六百里!”

    “這……”張儀頗是為難,看向王叔。

    “這個楸亦記得,”王叔順口接道,“商於谷地原為大楚祖地,不可分割,還請秦使斟酌!”

    “王叔既是此說,”張儀語氣果決,“儀敬從大王,替秦王決斷如下:秦將武關(guān)西移至藍田峣關(guān),新關(guān)以東六百里,也即全部商於谷地,歸治于楚!”

    懷王、王叔吁出一氣,相視一笑,各自鼓掌。

    咸尹由外走進。

    咸尹放低聲音:“大王,左徒有急務(wù),請求覲見!”

    “他還沒走?”懷王眉頭微皺,看一眼張儀、王叔,“讓他候吧?!鞭D(zhuǎn)對內(nèi)尹,“擺宴,歌舞侍候!”

    內(nèi)尹傳旨去了。

    “張子,”懷王改過稱呼,看向張儀,拱手,“寡人有一請,還望張子不棄!”

    “大王請講!”張儀回禮。

    “昭陽年老多病,已于今日請辭令尹,回江城頤養(yǎng)天年。楚為大國,令尹之位不可空置。寡人決定,舉國以托張子,請張子出任令尹,敢問張子——”懷王頓住,目光期待。

    王叔、靳尚盡皆看向張儀,各抱期待。

    “臣張儀叩謝大王信任!”張儀拱手,“楚為大國,令尹為重位,今大王舉國以托儀,置儀于此重位,儀誠慌誠恐,戰(zhàn)戰(zhàn)兢兢。雖然,儀愿意一試!”

    “太好了!”懷王興甚,掃一眼王叔、靳尚,目光落在內(nèi)尹身上,“擬旨——”

    “我王且慢!”張儀拱手,截住話頭,“若儀為令尹,恐有一人不悅!”

    “何人?”

    張儀看向殿門。

    “你說的可是左徒?”懷王問道。

    “正是?!睆垉x豎起兩個拇指,語氣贊嘆,“左徒之才,勝臣十倍,左徒之身,貴臣十倍。敢問大王,何以舍近而求遠?”

    “這個……”懷王看向王叔。

    王叔閉目。

    懷王看向靳尚。

    張儀亦過來,眨眼示意。

    “回稟大王,”靳尚會意,拱手,“臣贊成秦使所言,薦舉左徒為大楚令尹!”

    “這……”懷王怔了,傾身,盯住靳尚,“前幾日你們不是——”

    “大王,”靳尚拱手,“前幾日是前幾日,今日是今日。再說,臣曉得,左徒陷臣于不義,是出于無奈,非左徒本意。就臣所知,左徒確為大才,眼下郢人亦無不知左徒為大才。大王命左徒造憲布令,交通國際,郢人盡知。今令尹請辭,左徒出任此位,堪稱為實至名歸!”

    “好了!”懷王沉臉,擺手,目光改投張儀,“左徒依舊是左徒,寡人想定,令尹之位非張子莫屬!”

    “謝王信任!”張儀再拱,“我王實意相托,儀受寵若驚。儀別無他求,只有一請!”

    “你說!”

    “在下非蘇子,兼六相而游刃有余。在下力微,不足以身兼二相,同時侍奉二主。目下儀為秦相,奉秦王之命使楚聘親,今王命未結(jié),儀不敢承大王新命。俟儀聘得羋月公主,回歸咸陽,完成王命,請辭秦相,之后才能回歸郢都,一身輕松地為我王效力!”

    “若是秦王不肯呢?”

    “秦王既已定下和楚睦鄰這個遠策,有儀在楚cao持,秦王只會更放心,不會不允。”

    “若此,”懷王拱手,“寡人虛位以待!”

    眼見秦使在大楚的正殿里談笑風(fēng)生,之后是宴樂歌舞,屈平的心碎了。

    屈平站起來,一步一挪地走出宮門,在十字路口遲疑良久,踅向陳軫宅院。

    “先生,”屈平講完宮中的事,長嘆一聲,“唉,真沒想到,事情會走到這一步!晚輩不甘心哪!”

    “你呀,”陳軫給他個苦笑,搖頭,“甘心也好,不甘心也好,沒有令尹昭陽,沒有三氏支撐,是斗不過他們的?!?/br>
    “先生誤解晚輩了,”屈平的英俊面龐因極度的痛苦而扭曲,“晚輩不是斗他們,是……是在為楚國憂心哪!眼下的楚國,惟有一途可走,就是修憲改制,聯(lián)齊制秦,可……”

    “你呀,”陳軫又是一個苦笑,“對手早已把你按在搓衣板上,揉呀搓呀,你卻不是斗他們!不斗他們,你安享富貴也就是了,卻又偏偏要為楚國憂心!”發(fā)出一聲富有樂感的長嘆,“咦吁唏,陳軫我走南闖北,什么樣的人兒也都見過,只未見過像左徒這樣的!”

    “先生,”屈平握拳,“你說,晚輩真的無路可走了嗎?”

    “路倒是有,就看左徒想不想走嘍!”

    “先生請講!”

    陳軫一字一頓:“殺張儀!”

    屈平倒吸一口冷氣。

    回到左徒府,屈平約略講了陳軫所指的出路,屈遙幾乎沒有思考,一拳震在案上,大叫:“妙策!”

    屈平閉目,進入冥思。

    “阿哥,干吧!”屈遙目光急切,“只要宰掉張儀,王叔他們就會束手無策,大王就會無路可退,整盤棋也就走活了!”

    屈平臉色繃緊,拳頭漸漸收緊,額頭滲出汗珠。

    “阿哥?”屈遙急了,“陳上卿的話值得一聽??!前日若是依從上卿,以謀反罪將王叔、張儀他們?nèi)磕孟?,事情就不會成為今天這樣!”

    屈平的心漸漸平穩(wěn)下來,輕嘆一聲,看向屈遙:“此路走不得!”

    “為何走不得?”

    “兩國交戰(zhàn),尚且不斬來使,”屈平語氣斷然,“何況張儀是來聘親的!”

    “他來不是只為聘親!”屈遙急辯,“再說,上卿又沒讓我們明殺!”

    “明也好,暗也好,”屈平接道,“只要張儀無端死于郢都,我們就解釋不清,就失義于天下,也就給了秦人出兵的口舌!”

    “怕他什么!”屈遙握拳,“此番再戰(zhàn),結(jié)果一定不同于淅水之戰(zhàn)!”

    “失義而戰(zhàn),未戰(zhàn)已先輸矣。再說,秦人早已有備,而我,內(nèi)未治,兵未整,烏金兵器剛開始打制,尚未配備三軍。無備而戰(zhàn),用兵失義,結(jié)果卻想不同于淅水之戰(zhàn),怎么能行呢?”

    “阿哥呀,”屈遙急了,“楚國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難道你就眼睜睜地等死不成?”

    “我再進宮,求見大王,陳明利害!”

    “可大王他不肯見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