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 了塵緣孫臏歸隱說仁政孟軻游齊(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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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合縱以來,事件一樁接一樁,哪一樁都不讓他省心。早在合縱之初他就曉得這是一條難走的路,但絕對沒有想到它竟這么難走。 所有事件中,最鬧心的是龐涓之死。 說實在話,龐涓該死。自出山到馬陵,龐涓一直都在鬧騰,魏國因他衰敗,天下因他不寧。然而,這怨龐涓嗎?他學的是兵術(shù),做的是將軍,將軍不管治國,不管天下,管的只是打仗,只是戰(zhàn)勝。說到底,龐涓輸?shù)氖歉窬?,是脾性。但縱觀天下,又有誰沒有缺陷呢?除卻好戰(zhàn),龐涓不失為一個可愛的人。從鬼谷到馬陵,龐涓與他的每一次交往都很真誠,動歪腦筋的多是張儀,使龐涓走向死路的也是張儀。 想到張儀,蘇秦心里又是一沉。先生收下孫臏,也收下了龐涓。收下他蘇秦,也收下了張儀。然而,先生原本是不收龐涓與張儀的。堅持讓龐涓留在谷中的是孫臏,堅持讓張儀留在谷中的則是他蘇秦。果然,他二人都不是省心的人。龐涓鬧騰孫臏,張儀鬧騰的是他蘇秦。眼下看來,先生真正是個高明的人,而他自己與孫臏則視物不清。先生早把一切看明白了,甚至為孫臏改了名字,但仍然未能避開結(jié)局。 治龐涓的是孫臏,治張儀的,難道真的會是他蘇秦?想到龐涓的死,再想到張儀,蘇秦的背脊骨里沁出一股股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讓他更不敢想的是孫臏。 龐涓死后,孫臏垮了。蘇秦真切地感受到,孫臏似是換了一個人,完全沒有了精氣神。想到哪一天他也有可能失去張儀,蘇秦的心里就是一陣揪疼。 蘇秦正自七想八想,飛刀鄒稟報其師尊屈將子來了。 蘇秦出迎,見屈將子已經(jīng)坐在客堂。相互見過禮,屈將子也不多話,將所查明的田忌受陷來由細述一遍,蘇秦瞠目結(jié)舌。 “公孫闬現(xiàn)在哪兒?”蘇秦緩過神來,問道。 “旬日之前,田文帶他到了田氏封地,薛城。” “真沒想到幕后會是田嬰,”蘇秦苦笑一下,“在下一直以為他……”頓住。 “還有,”屈將子接道,“公孫衍不再隱居,到韓國去了,說是韓王要免去公仲相位,拜他為相呢!” “甚好?!碧K秦贊道,“有公孫衍在韓,韓國可無虞了。” “再有一事,魏國太子極有可能是秦人所殺?!?/br> 蘇秦震驚:“前輩如何斷定是秦人所害?” “太子死后,老朽驗過太子的箭傷,斷定他不是死于傷,是死于某種神秘毒藥。老朽追查此毒,近日得知,此毒來自西戎,中原無解。” “嗯,”蘇秦贊同,“若是西戎之毒,秦人的確難脫干系?!毙念^一顫,自語,“難道是殿下不聽張儀,被他——”搖頭,“張儀不應(yīng)該是這樣的人!” “就老朽所知,”屈將子應(yīng)道,“此事與張儀無關(guān)。秦地有墨者稟報,秦公在咸陽南山的大溝里設(shè)一處所,盤查極嚴,常見神秘人出入于中,成群鷹雕盤旋于空。秦國公室常去此處的是公子華,該處極有可能歸他掌管?!?/br> “南山?鷹雕?”蘇秦不自覺地重復(fù)。 “就秦地墨者追蹤,”屈將子略頓一下,盯住蘇秦,“在此處出入的神秘秦人多與山東列國有關(guān),其中魏國最多,楚國次之。” “嗯?!碧K秦斷言,“這兒當是秦人的間者營地,看來,秦公并吞天下的野心昭然若揭矣。” “從魏國太子之死看,秦國間者無所不用其極,老朽提請?zhí)K子當心安危!” “謝前輩關(guān)切!”蘇秦拱手。 二人正在議論如何防范秦國間者,信使上門,將一封書信呈交蘇秦。 蘇秦拆信看完,大叫:“鄒兄,快,備車!” 蘇秦一行快馬加鞭馳至甄邑,在孫臏宅前停下。 家宰迎出,告訴蘇秦,主公一家于旬日之前就走了,說是外出訪友,并說給他留下一個包裹。 家宰帶蘇秦走進孫臏書房,果見案上放著一個包裹。蘇秦打開,是兩冊竹簡,一冊是孫臏憑記憶抄寫的《孫子兵法》,另一冊是他自己寫下的用兵體悟。 兩捆竹簡上另外擺著兩條簡,上寫:蘇兄,并張兄,見此簡時,臏已攜妻并子女往投云深之處,子虛愿境。祝二位相輔相成,心想事成。切切勿念。愚弟孫臏。 “云深之處,子虛愿境?”蘇秦自語幾聲,猛地想起淳于髡講給他盜竊孫臏時為他起名公子虛的事,急問家宰:“軍師是否往北去了?” “正是,”家宰應(yīng)道,“小人送至北門,望著車馬走遠,一直走到看不見?!?/br> “有誰跟從軍師?” “沒有別人,只有兩個御手。對了,主公說是出個遠門,選了最好的馬,帶了好多日用,將一輛駟馬大車裝得滿滿的,另一輛坐人?!?/br> “鄒兄,”蘇秦轉(zhuǎn)對飛刀鄒,“換駟馬,朝北,走馬陵道,過高唐!” 飛刀鄒換了駟馬之車,精選四匹馬,載著蘇秦一路向北急馳,過馬陵道后,在驛站處果然探到孫臏一行旬日之前在此歇腳,遂繼續(xù)向北,沿途邊走邊問,凡是途中驛站,盡皆訪出孫臏。 追蹤十余日,蘇秦換馬三次,過臨淄,沿淄水向北,至海邊,再沿海邊衢道向東,直達不夜邑。不夜邑是古代的萊國核心。萊國為子國,春秋時為齊所滅。此邑為萊子所置,因日出于東,此地迎日早,萊子名之曰不夜邑,沿用下來。 在不夜邑歇腳時,蘇秦再次訪到孫臏一家的蹤跡,說是他們離開不過七日。十幾日來,蘇秦已經(jīng)追回八日,看來孫臏一家走得并不急切。 因天色已遲,蘇秦也趕累了,遂在驛站里歇過一宿,翌日天亮動身,繼續(xù)往東追尋。 路況越來越差,途中還要涉過幾條河道,蘇秦又走四日,方才抵達目的地,芝罘山。 罘為屏障,芝即靈芝,芝罘山即靈芝環(huán)繞的仙山。在鬼谷時,蘇秦讀過《山海經(jīng)》,還是孫臏推薦給他的。據(jù)《山海經(jīng)》所載,有“大人”居于“蓬萊山”,“蓬萊山在海中”等句?!按笕恕奔础跋扇恕?,山上有各種仙草,大人食之不死。而要抵達蓬萊山,則必經(jīng)由芝罘山。 山不高,但深入大海,狀如靈芝。 海風朔朔,驚濤拍岸,碧藍一望無際,從未見過大海的蘇秦與飛刀鄒皆被震撼。 四周無人,只有一片寂寞。 二人正在海邊尋覓,飛刀鄒急叫:“主公,看!” 蘇秦望過去,遠處現(xiàn)出兩輛輜車,沿岸邊灘頭朝他們馳過來。 飛刀鄒驅(qū)車馳向灘頭,迎上。 車輛馳近,飛刀鄒認出御手,果然是孫臏的車馬。 然而,車中空空蕩蕩。 “軍師他們呢?”蘇秦急問。 “海里去了?!庇种赶虼蠛?。 “幾時出海的?” “就剛才,約有一個時辰!” “快!”蘇秦揚手,指向前方,“帶我們過去,到他們出海的地方!” 兩個御手掉轉(zhuǎn)車頭,帶他們沿沙灘馳回。 孫臏一家出海的地方到了,是一塊巨大的礁石。 蘇秦站在石上,看向海面。 海面茫茫,一片汪洋,莫說是船,連海鳥也沒一只。 “蘇大人,”御手甲指著遠處,“我倆就站在這兒,一直望不到船影,才往回走的!” “快,到山頂,點火,燒煙!”蘇秦想到什么,飛奔上山,瘋了般撥起枯樹葉來。 飛刀鄒與兩個御手全都動起來,不一時,弄出一大堆樹葉。 飛刀鄒拿火繩燃著,火燃起來,煙升上去。 樹葉越來越多,煙柱越來越大,越升越高。 “哪兒來的船?”蘇秦看向兩個御手。 “主公買的?!庇旨讘?yīng)道,“我們一到,主公就給我們金子,讓我們買船,要最大的帶帆的漁船。我們尋了兩天,才買到一艘,連同兩個經(jīng)常出遠海的漁夫,一共是三十金。今兒一大早,主公就讓漁家將船劃到這兒,從這兒出海了?!?/br> “為什么不在漁家上船,非要到這兒?”飛刀鄒問道。 “不知道,是主公要求的。主公讓我們驅(qū)車沿著海灘走,走到這塊石頭上,主公說,就讓他們把船開到這兒!” 蘇秦從山頂望下去,果見那塊巨石位置絕佳,面向正東,太陽初升之處。再看這地勢,真就是狀如靈芝,根植于陸地。 夜幕罩蒼茫。 一葉帶有三片帆的漁船在大海里游弋。 船篷里傳出瑞梅的聲音:“先生,我望到煙火了,從午時一直燃到現(xiàn)在?!?/br> 孫臏的聲音:“是蘇兄?!?/br> 瑞梅的聲音:“天哪,蘇兄他……竟然一路追到這兒!” 孫臏的聲音:“唉?!?/br> 瑞梅的聲音:“要不,我們回去吧?” 孫臏的聲音:“既然出海了,怎么能回呢?” 瑞梅的聲音:“先生……” 孫臏的聲音:“夫人,我們的笙簫放哪兒了?” 瑞梅的聲音:“在這兒呢!” 孫臏的聲音:“我們吹一曲好嗎?為先生,為大師兄,為蟬兒師姐,為蘇兄,為張兄,為龐兄,為岸上所有的人……” 清靜的海面上響起笙簫合奏。 星光燦爛,帆影漸遠。 薛地無戰(zhàn)事了,滕公松下一氣,但孟夫子顯然不想回家,依舊守在滕城,或游于野,或待于館。游于野時,孟夫子喜歡一個人閑蕩;若是待在館中,主要就是應(yīng)答弟子。 孟夫子在滕一住月余,陸續(xù)又跟來幾個弟子,加之滕地也有聞名求學的,幾乎天天都有新弟子上門。 孟夫子樂于享受這種弟子盈門的感覺。只要客人到訪,孟夫子就會眉開眼笑,正襟端坐,悉心教誨。 這日錯午,孟夫子正欲午睡,門外車馬聲響,一個衣裘之人款款下車,身后跟著三個侍從。弟子公都子出迎,見是騰文公的胞弟公子更,趕忙揖禮。 “夫子可在?”公子更略略回禮,指一下館舍。 “夫子在?!惫甲討?yīng)道。 “稟報夫子,姬更有惑,求教于夫子!” “公子請!”公都子禮讓。 姬更也不客氣,大步入內(nèi)。三個仆從緊跟于后。 公都子跟至客堂,將公子更禮讓于客席,入內(nèi)稟報孟夫子。 孟夫子尚未入睡,前面的聲音一一灌進他的耳里,待公都子進來,故意打起呼嚕。 孟夫子睡覺一般不打呼嚕,尤其是午睡,不過是小盹一會兒。這辰光聽到呼嚕聲,公都子曉得是孟夫子不想見客,遂踅回客廳,抱歉地笑笑,報說孟夫子正在午睡,沏茶斟水,待以上賓之禮。 聽聞公子更到訪,萬章、公孫丑諸弟子也都過來見客。 孟夫子睡足一個時辰,總算姍姍出來。 公子更起身施禮,孟夫子回過禮,走到主位,端坐于席。 “請問夫子,”公子更拱手,“在下有惑。” “你是何人?”孟夫子道。 “咦,”公子更震驚,“在下是姬更呀,公子更!” “夫子不知公子更!”孟夫子道。 “這……”公子更面上擱不住了,“在下是……是滕公的胞弟呀,我們常在宮里見面!” “哦,是嗎?”孟夫子似是想起來了,盯住他,“說吧,你來此何事?” “在下有惑?!?/br> “何惑?” “楚人興師動眾,為何不戰(zhàn)而撤?是楚人懼齊人嗎?若懼,為何興兵?若不懼,齊人未至,楚人為何先退?”公子更一口氣問完,一臉熱切地望著孟夫子。 孟夫子笑而不語。 “夫子?”公子更又候一時,見孟夫子仍未解答,急了。 “請問公子,還有何事?”孟夫子問道。 “沒……沒了?!惫痈荒樆袒?。 孟夫子轉(zhuǎn)對萬章:“公子無事了,送客!” 萬章上前揖禮,做出送客姿勢。 “夫子,”公子更臉色漲紅,“在下……在下之惑……” “更公子,請!”萬章再揖,朝館門伸手。 公子更一臉尷尬地起身,出門。三個仆從緊跟于后。 待車馬離開,公都子一臉不解地盯住孟夫子:“滕更問惑,先生為何不答?” 眾弟子也都望著他。 “呵呵呵,”孟夫子臉上浮出笑,環(huán)視諸弟子,“你們都想知道原因哪!”笑容斂起,“為師有五不答:恃貴而問,不答;恃賢而問,不答;恃勛而問,不答;恃長而問,不答;恃故舊而問,不答。凡此五種,滕更就占兩個?!?/br> 眾人面面相覷,又紛紛點頭。 “你們幾個可有惑?”孟夫子心情大好,主動求問。 “請問夫子,”公孫丑起立,拱手禮道,“假定由夫子掌柄齊國,能復(fù)建管仲、晏子之功嗎?” “哈哈哈哈,”孟夫子指著他大笑,“你真就是個齊國人哪,就知道個管仲和晏子。有人問曾西:‘夫子與子路相比,誰更賢能呢?’曾西局促應(yīng)道,‘子路是為我先父所敬畏的人哪,我怎敢與他比呢?’那人又道,‘若是與管仲相比呢?’曾西的臉色拉長了,‘你怎能拿管仲比我呢?管仲得君,何其寵也;管仲執(zhí)國,何其久也;管仲之功,卻又何其少也。你怎么能拿為師與他相比呢?’”環(huán)視諸弟子,目光回到公孫丑身上,“管仲是曾西都不屑一顧的人,為師能與他相提并論嗎?” 公孫丑顯然不服,辯道:“管仲佐其君稱霸天下,晏子佐其君名揚四海,功追日月,難道還不值得一比嗎?” “哈哈哈哈,”孟夫子捋須長笑,“什么功追日月?得齊而王天下,反掌而已!” 見孟夫子出此氣勢,眾弟子無不震驚。 “若此,弟子之惑更甚!”公孫丑較上勁了,“以文王之德,享壽百年尚未成功,是武王、周公承繼,方才使天下安定。若是王天下易如反掌,文王豈不是也不足以效法了?” “你怎能扯到文王呢?”孟夫子應(yīng)道,“由商湯至于武丁,賢明之君不下六七,天下人心歸殷,怎么能輕易改變呢?及至武丁,諸侯來朝,天下猶運于掌,達于極盛。由紂王到武丁,時間并不長,流風遺俗仍在,善政猶存,更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賢人相助,怎么能說失就失呢?相比殷商,文王起于百里僻壤,容易嗎?齊人有言:‘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镃基,不如待時?!浇裰畷r與昔日迥異,是故王天下易如反掌?!?/br> “怎么迥異?”公孫丑急問。 眾學子無不豎耳。 “夏、殷、周極盛之時,”孟夫子侃侃而談,“諸侯之地沒有一家超過千里的,今日之齊方圓千地,雞犬聲聞僻野,道路四通八達,百姓聯(lián)袂而行。今日之齊,地不用再辟,民不用再聚,只要行施仁政,想不王天下也難。何況王者不行于世久矣,今日尤甚。民者不堪于暴政久矣,今日尤甚。饑不擇食,渴不擇飲,一切將如孔子所言,‘美德流行,快于驛郵傳命?!浇裰畷r,只要萬乘之齊行施仁政,民心必悅,悅則誠服,是以事半于古人,功則倍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