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一斛珠第四折下
待得兩人來到繡衣使卷宗庫之時,最后一縷夕陽也隱沒在了夜色之中。 玉衡借長秋宮調(diào)查謝徵的名義將令牌交與值夜的繡衣使過目。這繡衣使恰巧是個新來不久對卷宗庫不甚了解的,見是玉衡前來,便也不多做為難,放行兩人進入了卷宗庫。 玉衡一面仔細地依照書架上的標注尋找著相關(guān)的卷宗,一面低聲提醒風茗:“一會兒無論查到了什么,都切記不要做出任何奇怪的舉動?!?/br> 風茗自然也明白這樣的道理,無聲地點了點頭。 玉衡在一處略顯老舊的書架前停下,微微頷首示意風茗這便是與意園諸人相關(guān)的卷宗所在。 風茗也不猶豫什么,走上前去便依照卷宗的順序,一一翻找起來。輕輕躍動的燭光留下暗黃色的光影,將卷宗庫中的一切映照得迷蒙如夢。 她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仔細回憶著那夜的所見所聞。依照風縈所言,那剔骨削rou之法似是來自于蜀郡,而他那的劍法在當時只怕也頗令人稱道。 此處卷宗之中所記載的多為那時謝氏黨羽及其親屬的身份資料,并配有相應的影畫像。風茗一一地看過了謝氏族人及朝中重臣的記載,卻仍舊是一無所獲,她沉吟了片刻,又取過了寫著“意園名士”的卷宗翻閱了起來。令她隱隱有些擔憂的是,這一冊中數(shù)名不在朝中供職的名士記載得都十分語焉不詳。 風茗有幾分心不在焉地翻過了又一頁一無所獲的記載,而下一頁的影畫像卻是一名執(zhí)劍而立面帶微笑的中年男子,一旁文字的第一行以略大一些的正楷寫著“立春,謝行止”五字。 她猛然地想起了此前在懷秀園時,沈硯卿所提及的二十四友之名號。 原來這二十四人中的第一人,便是當時的門下侍中謝行止。 風茗似是預感到了什么,略微定了定神,大致地看過關(guān)于謝行止的種種后,將卷宗繼續(xù)向后翻閱著。 想不到并未上過戰(zhàn)場的謝行止,于劍法之上的造詣卻是遠遠地勝過了他的兄長。 風茗這樣想著,又是翻過了數(shù)頁,現(xiàn)出了另一幅少年人意氣風發(fā)的影畫像來。 驚蟄,應嵐。 風茗不由得贊嘆了一番這些畫像的畫功來,人物的神態(tài)容貌無一不是各有千秋。畫像中的少年人笑著微微仰首,面容糅合著青年的風華俊朗與少年的明銳意氣,尤可稱道的是那雙眉眼,長眉淡掃五湖煙霞,眸光凝練云月煙波,仿佛任是世間多少風雨如晦,到此間亦自然晴好。 不知為何,風茗單單覺得這樣的神色與眉眼,便已是前所未有的熟稔,熟稔到她堅信不會再有另一個更相似的人。 哪怕他的五官其實遠不及畫中人的一眼驚艷。 驚蟄將動……原來是這樣的意思么? 他幾番猶豫之后,其實還是選擇了這樣委婉地告訴她真相。 風茗急急地看起了下面的文字。 出身蜀郡……劍法師從于謝行止……劍名繁聲…… 似乎確實都能對上。 風茗將那一頁卷宗一行行地看到了最后,瞥見了那一句“興平元年三月二十八,疑死于廷尉寺大火。” 原來如此…… 那么先前玉衡為商會送來了與平陵之變有著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醉生散粉末,想必便是因為……沈硯卿早想借風城之力繼續(xù)調(diào)查此事,卻礙于商會對總管權(quán)力的限制,這才轉(zhuǎn)而求諸于南城和繡衣使。 但由風縈之事看來,南城只怕與雪嶺脫不開關(guān)系,這便意味著……她與沈硯卿或許還并不會成為敵人。 可玉衡又究竟為什么要為沈硯卿提供這些呢? 風茗闔眼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已有決斷。 而后,她偷眼看了看玉衡的方向,見她似乎也在翻閱著些什么,并無去意,便將這一冊卷宗又向后翻閱了起來,卻很快再次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號。 影畫像上眉目柔和的女子微微低眸看著手中的絹扇,目光與笑意都朦朧如江南雨中隔岸的煙波畫船。 “清明……蘇徊?”風茗的目光劃過這幾個字時,猛然想起了那一幅《清明雨》,心中不由得又感慨了一番,也不知此事后來的真相究竟是如何。 她又將卷宗隨意地向后翻了翻,手上的動作在瞥見那一頁幾近空白的書頁時略有些驚詫地頓了頓。這一頁的上端寫著“小寒”二字,一旁沒有影畫像,寥寥的文字中也不曾提到他究竟姓甚名誰。 風茗不覺愣了片刻,正待再翻閱之時,卻是被玉衡輕輕地拍了拍肩,低聲詢問:“有結(jié)果了么?” 她無聲地點了點頭,看向玉衡的目光卻是帶著幾分疑惑。 “夜色已深,繡衣使這邊也臨近換班的時候,若是沒有其他疑惑,還是盡早回去避免麻煩?!?/br> “好。”風茗頷首同意下來,有幾分不舍地將卷宗放回了原處,隨著玉衡離開了繡衣使卷宗庫。 夜色漸深,洛陽宮中的雕梁畫棟便淹沒在了無邊的濃墨之中,玉衡提著的燈籠于刺骨的夜風中輕輕地搖曳,宛如一片將落未落的枯葉。 “有何打算?” 風茗轉(zhuǎn)頭眼見繡衣使卷宗庫的燈光漸漸淹沒在夜色中時,這才聽得玉衡倏忽開口,簡短地低聲發(fā)問。 風茗抿唇沉思了片刻,反問道:“只是不知如今若要離宮,可還令你為難?” “但憑你想,辦法總歸是有?!庇窈獠挥X笑了笑,“怎么,這一會兒倒是一點不猶豫了?” “想來也都是我自己意難平罷了,何必為這點心思再麻煩你?”風茗略微低下頭,亦是有幾分矜持地笑著,“逃避下去也不是辦法,我總擔心……南城會找更大的麻煩,但以先生的傷勢,未必能游刃有余。即便只是為了商會,我也該如此?!?/br> “你能這么想,倒也不錯?!?/br> 兩人說話之間已路過了通往金墉城的幽長道路,那道路盡頭的轉(zhuǎn)角影影綽綽地攢動著什么,似也要向著此處而來。 “玉衡……”風茗瞥見那影子,不由自主地攥了攥玉衡的衣角。 “快走?!庇窈饪焖俚氐驼Z一聲,拉著風茗的手疾步離開了此處,待得走遠了才再次開口,“那人影不太對勁,只怕是些見不得光的事?!?/br> “是我看錯了么?我總覺得像是……”風茗頓了頓,很有些不可思議地低聲說道,“謝小姐。” …… 夜風蕭瑟,檐下的鐵馬玎玲作響。一彎新月陰郁無光地鉤在天際,仿佛一個行將就木之人在翹首盼望著什么。 其實含章殿紙醉金迷的氣息,早早地便已郁結(jié)不散。仙丹與五石散的滋味令終于得掌天下的興平帝飄飄欲仙,開始時韋皇后還曾假意地規(guī)勸過幾句,到后來便也就任其為之,不動聲色地接過了大權(quán)。 韋皇后撫了撫跳動著輕微疼痛的額角,而后一步一步地走入含章殿之中。殿中憧憧的燭影與裊裊的輕煙將人面映照得非神非鬼,而龍榻上依稀可辨的是一具略顯臃腫癡肥的身軀。 “有什么事,問過皇后和太子的意思就好。” 韋皇后端著藥碗,聽得此言,腳步卻也是不曾有半分遲疑。她行至龍榻之前,面色依舊是如同霧氣彌漫的古井,不辨喜怒:“陛下,這是今日的仙藥。” “原來就是皇后啊……”興平帝懶懶地翻了個身,伸手略擋住了些燭光看了過去,“看來皇后也知道,這仙丹就是得這時候服用。” 興平帝說著便伸出了手來,等待著韋皇后將仙丹奉上。 “不過既然是仙丹,想來也不必急于一時。”韋皇后忽而笑了起來,驀地將手抽回,儀態(tài)端方地坐在了一旁。 “皇后錯了,既然是仙物,便得尊奉吉時?!迸d平帝說罷,忽而大笑起來,早已辨不清容顏的雙眼盯著韋皇后身后的方向。 韋皇后神色不變:“不知是何事讓陛下如此開心?” “蓬萊的仙人,朕瞧見了……方才就在皇后的身后?!彼朴频卣f著,忽而再次笑了起來,“不過仙人說了,皇后……與仙道無緣。” 他瞇起眼睛看著眼前之人,這不茍言笑的中年女人仿佛已是隔世的記憶。 他從未真正地熱愛過所謂的權(quán)利,而只是這權(quán)利賦予自己的追尋極樂的力量。 譬如俊郎美人,又譬如求問長生。 “有意思。”韋皇后輕嗤一聲,并不計較,“陛下說無緣,那想必就是無緣吧?!?/br> “仙命本就是定數(shù)……啊,其他的當然也一樣。”興平帝目光朦朧地說著,“蓬萊……離青州諸郡稍近,這地方,朕本打算是賜給河間王的……” “所謂仙山本是可望不可即,不過青州坐享魚鹽繁華,陛下最終還是不曾舍得。” “朕……當然還是希望他可以常伴洛都。”興平帝笑著,語調(diào)說不上是歡欣還是悵惘,“命他作為馳援西河的主將雖有成人之美之意,但他既是做得很好,也自該留下填補一番洛都良將的空缺了?!?/br> “僅是如此么?陛下對功臣對美人,倒是一般的仁厚。”韋皇后的神色有一瞬似是在譏諷,但細細看來,又仍是平靜無波。 “皇后,你的話似乎多了些。”興平帝自然不會無所察覺,但語調(diào)比之當年提點太子妃時卻并無太多差異,“朕對謝家究竟因何覆滅沒有任何興趣,由河間王替代他們的位置,到底是有益無害?!?/br> “陛下當真便敢如此將這些權(quán)力于他?”韋皇后忽而輕笑一聲,將藥碗遞給了興平帝,“理由呢?” “朕信得過他?!?/br> “陛下,這笑話可是一點都不好笑?!表f皇后略微壓低了聲音,語調(diào)中含著些莫名的笑意,“陛下能保證他如當年一般與你心意相合,永不背叛?” “皇后,以往你還是太子妃的時候也曾頂撞于朕,那時朕對你說的便無非是……”興平帝的眼中陡然閃過一絲亮色,接過那藥碗便喝完了仙藥,“……安分守己四字?!?/br> “是啊……”韋皇后笑著微微俯下身來,語調(diào)更為恭敬端方,“只不過如今的陛下,也該知道這四字才是。” 狠厲之色霎時間爬上了韋皇后的臉龐,興平帝似是驚詫般地略微瞪大了眼,終究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陛下既是修得仙緣之人,便不妨在飛升前仔細地瞧一瞧——臣妾為您安排的送別之禮?!睜T光留下的陰影在她的臉上輕輕搖曳,韋皇后輕輕地俯在興平帝的耳邊,宛如多年前乖巧溫和的新嫁娘??谥幸詼厝嵴Z聲吐出的,卻是極盡暢快的惡意,“太子,是您唯一健康成年的兒子呢……” “咯……”興平帝瞪著眼睛掙扎著,卻只能發(fā)出一聲聲劇烈的咳嗽,全身都不由得因此而劇烈顫抖著,“你……沒有……” “是啊,臣妾膝下確實沒有。”韋皇后陰沉沉地笑著,“可在太子府時,臣妾那個連名字都來不及擁有的小兒究竟是怎么斷的氣,陛下當真以為臣妾一無所知?” “咯……咯……” “臣妾見到過的可絕不少……吾兒,還有阿云的死……”韋皇后的語調(diào)雖仍是冷靜,但言語之間卻已盡是瘋狂。 “陛下真是令臣妾……感到惡心?!表f皇后低微得宛如夢囈的話語突轉(zhuǎn)凌厲,一字一頓道,“所以啊,您早該明白,永遠不要為了貪圖這一點享樂,將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輕易地交給別人?!?/br> “你……” “陛下,不知為什么,臣妾倒是想起了玉氏夫人和她的那位閨中密友。”韋皇后冷笑,“不過臣妾和她們都不一樣,即便是忍無可忍走投無路,也只有懦夫才會自戕,” 說罷,她猛地起身拂袖,離開了龍榻前。 興平帝又是奮力地掙扎了一番,終是精疲力竭地癱軟下來喘息著。他艱難地偏過頭看向半開的窗,見那一片陰冷寒沉的夜空之中,一彎尖利暗淡的新月冷冷地掛著,宛如一只半開的無瞳之眼,毫無情感地盯著他。 這是他在興平八年年末,度過的最后一個安然平靜的夜晚。 而在走出了寢殿后,韋皇后眺望著遠處宮外的燈火,不由自主地再次撫了撫額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