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沖入火中，然后被張懷義拉住了。

    夏蟬看了看臺上唱戲的遇驚鴻，轉(zhuǎn)過頭冷眼看著自己的被箍住的手臂，心道，手臂若是禁錮，那就砍了它。

    身體若是束縛，那便自裁。

    這世上任何東西都不能阻擋她去找自己的先生。

    她眼中閃過冷光，手中拿著短刀毫不猶豫地砍了下來，而金光咒阻擋了她的動作。

    張懷義冷眼看著她，發(fā)現(xiàn)她無論瘋還是不瘋，都是個徹徹底底的女瘋子。

    于是，他放開了手，隨她如何選擇。

    夏蟬選擇了飛蛾撲火，投入了那片大火之中，踩上已經(jīng)被燒得非常脆弱的臺階，來到了戲臺上。

    她只是個粗使丫頭。

    在戲院里連一句戲詞都看不懂，學不會，注定此生無法登上戲臺。

    可她不是為了登臺才來到遇驚鴻身邊的，她來到遇驚鴻身邊死纏爛打也要留下來，只是為了遇驚鴻這個人。

    當年，遇驚鴻于辱罵和毆打之中，朝她伸出了手，將她護在羽翼之下，那此后，遇驚鴻的好與壞，悲與喜，她統(tǒng)統(tǒng)愿意承擔。

    遇驚鴻保護她，她也會永遠保護遇驚鴻。

    “朝飛暮卷，云霞翠軒。”

    喊他既然無用，那她便會來到他身邊，堅定地抱住他。

    遇驚鴻被她緊緊抱著腰，動彈不得，終于停下來。

    夏蟬將額頭抵在他胸口，隔著厚重的戲服，那是最接近心臟的位置。

    “你當年告訴我下了戲有話對我說，”她低聲道，“你那時想說什么？”

    遇驚鴻沉默良久，手始終垂在兩側(cè)，可他一直挺直的腰卻彎了下來，平靜的看著夏蟬的眼睛，道：“不記得了。”

    就算是最好的戲子也不能把每一句臺詞都記得清清楚楚。

    何況，這并不是什么重要的臺詞。

    “你，不記得了？”夏蟬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

    “蟬兒，讓我把戲唱完吧?！?/br>
    “我不！”

    遇驚鴻看著身后這場大火，眼見著房屋摧枯拉朽地慢慢倒塌，嘆了一句：“快要來不及了?！?/br>
    “蟬兒，屋子里有當年折辱你的所有日本人?！?/br>
    只要活到現(xiàn)在的，全都被遇驚鴻拉來葬入火海。

    哦，或許還有一兩個賣國的漢jian。

    不過，這不重要。

    就如張之維所說，既然始終轉(zhuǎn)不到鳳凰，那便把羅盤上全都畫上鳳凰。

    夏蟬愣了愣，然后控制不住地發(fā)抖，遇驚鴻溫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笑道：“你別怕，都死了。”

    “燒的干干凈凈，你永遠都見不到了?！?/br>
    “蟬兒，”他說，“既然當年是因為這一折戲讓你蒙此劫難，那便用這折戲終結你所有的痛苦吧。”

    他是梨園名角，唱過無數(shù)臺戲，迎來了無數(shù)次開場，也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謝幕。

    可演了一輩子，他累了，他想最后一次謝幕。

    這一場戲，他想完完整整的結束。

    “讓我唱吧?！?/br>
    他神色溫柔，穿上戲裝，美的難辨雌雄，夏蟬想起戲班那些人的污言穢語，割掉那些話語里激烈的嫉妒的情緒，可堪一個真相。

    他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他沉迷戲中，沒有自己。

    只是個戲臺上完美的提線木偶，是個人造的怪物。

    夏蟬松開了手，看著遇驚鴻，說：“先生，我……”

    遇驚鴻搖了搖頭，讓她別說了。

    “我知道?！?/br>
    夏蟬怔了怔，一時恍然大悟，當年遇驚鴻到底想說什么了。

    她眨了眨眼睛，竟落下淚來，淚水一顆顆掉下來，成為一個個晶瑩的水珠折射了橘紅色的火光，而在光中，遇驚鴻抬起手，再一次唱起來：“雨絲風片，煙波畫船?！?/br>
    “你保護我，我也會永遠保護你?！?/br>
    遇驚鴻被剛剛梳洗打扮好的小丫頭拉住手，聽到這樣的話，有些詫異，笑道：“這話倒像句戲詞。”

    “不是戲詞，”小丫頭皺著眉，她早逝的父母曾是江湖中人，她自然也習得一些江湖習氣，一諾千金，“這是承諾?！?/br>
    “承諾？”遇驚鴻沒聽過承諾這種東西，拍了拍她的頭，有些好奇，“那你要如何踐行你的承諾？”

    “此后，我會永遠陪在你身邊，幫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小丫頭大言不慚，“我會拼盡全力，滿足你所有的愿望?！?/br>
    “我的愿望？”

    他連自己是什么東西都不知道，有哪里來的愿望？

    “對，”小丫頭奇怪，“你沒有自己的愿望嗎？”

    遇驚鴻想了想，望著熱鬧的戲院，笑道：“以后或許會有?！?/br>
    “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

    夏蟬靜靜看著遇驚鴻唱完，陪在他身邊，任由火舌蔓延吞噬被燒得搖搖欲墜的戲臺。

    遇驚鴻唱完，與夏蟬相視一笑，夏蟬笑問：“這段落幕了，這折戲卻沒唱完，先生還唱嗎？”

    遇驚鴻捋了捋戲服，想了想，道：“唱?！?/br>
    “哎，唱了一輩子，臨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很喜歡唱戲啊?！?/br>
    “那你唱，”夏蟬站在他身旁，告訴他，“我會一直陪著你?！?/br>
    直至死亡。

    戲臺徹底塌了。

    被吞入火中，再尋覓不到蹤跡，寂靜的夜色中，似乎還隱隱約約飄著遇驚鴻的戲腔，林觀音望著這場大火，不受控制地走上前，然后被張懷義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