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shí)，左三院。

    左三院位于一處緩坡之上，成人字形，姬不黷所在的主屋正位于地勢最高點(diǎn)，站在三層閣樓上眺望，可將整個(gè)北院大半風(fēng)光收入眼中。

    此時(shí)，姬不黷與無渡站在窗戶前，朝更西的方向看去。

    那個(gè)方位，正是舒明悅的院子所在。

    比起昔日幽靜空寂，今日院周護(hù)衛(wèi)添了一倍，顯然十分熱鬧。因?yàn)殡x得頗遠(yuǎn)，姬不黷并不能清晰地看到右七院的所有風(fēng)光，只能瞧見幾粒如螞蟻一般的人影。

    無渡嘆了口氣，把一顆凈色琉璃佛珠慢慢舉到姬不黷的眼前。

    透過那顆凈色琉璃珠，天地忽然變得曠遠(yuǎn)，所有的景色全部變成了模糊的虛影，只有兩個(gè)人的身影在視線中放大。一個(gè)是站在院門外的虞邏，另一個(gè)不安臥榻診脈的則是舒明悅。

    虞邏的身上黑霧環(huán)繞，紅線凌亂，正是無渡所言的業(yè)障。

    可舒明悅的身上團(tuán)了一片淡淡金光，那金光柔和、福澤，繞著一縷紅絲，化成極細(xì)的一條線，若有若無地往虞邏身上飛去，最終沒入他身體，消失不見。

    無渡問：“殿下看到了吧？”

    姬不黷負(fù)手身后，五指慢慢捏成了拳頭，盯著舒明悅不安攥著小腹衣衫的手掌，神色陰鷙。

    無渡不察他神色，搖了搖頭，繼續(xù)道：“殿下，聽貧僧一言，兩人的因果解不開，也斷不掉。殿下就算阻他們一世，還有第二世，何苦？”

    “不，”姬不黷盯著舒明悅，陰鷙的神色又化成了一抹執(zhí)拗，“一定與我有關(guān)。”

    若是與他無關(guān)，她何故沖入延嘉殿狠狠打他一巴掌？又何故用那種濃烈的情緒眼神看他？在那個(gè)他不知道的另一世，他和表妹一定有關(guān)系，并且關(guān)系不淺。

    無渡搖了搖頭，還要再說話，便見姬不黷拂袖轉(zhuǎn)身，面無表情地下了樓。

    無渡追，“殿下！”

    姬不黷道：“不必跟我?！?/br>
    他揣著那枚金質(zhì)佛印，□□而出。

    養(yǎng)傷半月余，姬不黷并非整日讀書念經(jīng)，而是不動(dòng)聲色地將看守在院周禁軍的規(guī)律全部摸清了。

    他目中如無物，輕松避開了層層守衛(wèi)，朝右七院的方向而去。

    第85章 她周身那圈淡淡的金芒寸……

    舒明悅背后靠著枕頭, 一手搭在脈枕上，另手不安地揪著小腹。她和虞邏第一次同房是在十三天前，最后一次是在四天前。

    書上說, 有經(jīng)驗(yàn)的醫(yī)師只消女子懷孕半個(gè)月便能診出孕脈。

    半個(gè)月……

    舒明悅心房不安地直跳，既希望, 又害怕, 手指越攥越緊。

    胡太醫(yī)捏著她脈搏, 神色驚詫了剎那，像是不可置信似的, 手指抬起又落下, 搭在她腕上反復(fù)，兩條花白的眉毛越擰越緊。

    見此，沈燕回心中一沉。

    舒明悅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里, “太醫(yī)……我、我怎么了？”

    胡太醫(yī)沒說話，又診脈了一會兒, 方才抬頭問：“殿下近日可覺得精神不振、四肢無力？”

    舒明悅一愣，埋下腦袋，聲音喃喃：“嗯……”

    “可有食欲不佳？”

    “嗯。”

    每日都是素食, 她日日不想吃飯。

    “可覺身體畏寒？”

    “嗯?！?/br>
    可能是山上天冷, 比往年多穿了一件里衣也沒覺得熱。

    胡太醫(yī)沉吟了片刻, 又看向她眼瞼下淡淡烏青，問：“夜中可有驚夢？”

    舒明悅遲疑須臾，點(diǎn)頭。

    胡太醫(yī)的神色凝重, 摸著胡子沉思。

    舒明悅見狀, 手指尖快將錦被摳破了，沈燕回的神色也沒好到哪兒去。若是悅兒無孕，此事尚有轉(zhuǎn)圜余地, 若是有孕……

    思及后果，沈燕回臉色又是一沉。

    若有有孕，悅兒該如何？生下來不妥，不生也難。生下來便是未婚生子，無名無份，難不成真讓悅兒嫁去北狄？又或是偷偷摸摸生下孩子？

    生完孩子，如何養(yǎng)還是問題。偷偷養(yǎng)在巽朝？還是送去北狄？

    無論哪個(gè)，沈燕回都不樂意。

    至于不生——

    那更難了。

    女子落胎之苦，并不比懷胎十月輕松，沈燕回舍不得舒明悅受苦，更何況，落胎落的是北狄可汗之子，若是讓虞邏知道，又是一番腥風(fēng)血雨。

    思忖的越多，心頭的擔(dān)憂便越多，沈燕回閉了閉眼，額角青筋直跳、

    哪怕戰(zhàn)場逢絕路，都沒有此時(shí)此刻憂心忡忡。

    然而一抬頭，竟瞧見舒明悅紅唇微翹，烏黑眼瞳里簇著一抹淺淺的期待。沈燕回一愣，緊接著勃然大怒，腦袋氣得嗡嗡作響。

    她竟然還高興?。?/br>
    舒明悅一扭頭，便對上了沈燕回，只見他眼神冰冷，不見任何清俊溫和，頓時(shí)心頭一嚇，連忙收斂了神色，將腦袋埋得低低。

    她死死地咬住唇，模樣不安又害怕。

    沈燕回神色一滯，徹底把自己氣沒了，抬手狠狠地摁了兩下眉骨。

    他閉眼又睜開，啞聲道：“胡太醫(yī)，悅兒此……”

    胡太醫(yī)收起脈枕，緩緩搖頭，笑著打斷，“將軍別擔(dān)心，殿下的身體無甚大礙，只是有些腎虛之癥，才致月事推遲。臣一會兒給殿下開副藥方，喝上十天半個(gè)月，調(diào)理一番便可大好?！?/br>
    話音墜地，兩個(gè)人都愣住了。

    舒明悅不可置信地睜大眼，“腎虛？”

    沈燕回皺起眉，“你說什么？”

    兩人同時(shí)開口問。

    舒明悅著急，一把拉住太醫(yī)胳膊，“你再診診，我不是懷……”

    沈燕回一個(gè)眼刀子瞪過去，她聲音立刻戛然而止。

    舒明悅手指回縮，低頭不吭聲了。

    胡太醫(yī)不明所以，疑惑看看兩人，“怎么了？”

    打死胡太醫(yī)也想到不到，眼前這個(gè)千嬌百寵的小公主敢膽大妄為到與虞邏婚前越界，還越到了縱欲過度的地步。

    此時(shí)此刻，還以為小姑娘住在這深山佛寺，心情煩悶?zāi)亍?/br>
    胡太醫(yī)安慰道：“殿下此癥，應(yīng)是飲食不當(dāng)或者憂慮過重導(dǎo)致，并無大礙，放松心情，改善飲食便會好。”

    好一個(gè)腎虛。

    沈燕回自然聽懂了，臉色黑如鍋炭。

    這句話，并不比悅兒懷孕的結(jié)果讓他好受。

    沈燕回深吸一口氣，忽然覺得先前那拳打輕了，太輕了，他應(yīng)該直接取了虞邏的狗命！這個(gè)畜牲——

    舒明悅也聽懂了，一張雪白臉皮紅成了熟蟹，恨不得鉆入地里去。

    這些時(shí)日，她的確有些急……

    都怪虞邏！

    舒明悅感受到沈燕回如凌遲般的眼神，唇瓣咬緊快哭了，手指尖掐掐，在心里把虞邏罵了八百遍，都怪他！她想要，他就任她胡來，不能攔一攔她嗎？

    殊不知，虞邏那些天欲-仙欲-死，白天恨長，晚上恨短，只想把她再摁在榻上三天三夜……

    攔她？絕無可能。

    ……

    客院外。

    一個(gè)身形高大的男人被禁軍攔著，不得入內(nèi)，他容貌英俊，左嘴角上掛著的一抹烏青頗為狼狽。

    正是被沈燕回趕出來的虞邏。

    雖然之前說了“我的孩子不能沒有爹，也不能沒有娘”那樣的話，但實(shí)際上，虞邏并沒想把兩人婚前越矩的事情鬧大。

    他可以不顧名聲，但舒明悅不行。

    兩人的事情，只要皇帝、舒思暕和沈燕回知道就行了。

    他站在門口徘徊，心中的滋味很難用言語描述，一種既期待又忐忑的感覺。

    醫(yī)師可診完脈了？

    悅兒如何？可有身孕？

    忽然，身后響起腳步聲，似有人來。

    虞邏五官敏銳，猛地回過頭去，便覺一只冰冷金黃的東西朝他摁來，下意識地抬手一擋，一抹灼熱的炙燒感自掌心燒來。

    那抹震蕩來得又快又猛，如同水波一般輕蕩開來，席卷了全身。

    ……

    屋內(nèi)，胡太醫(yī)寫好藥方，遞給了沈燕回，又偏頭看向舒明悅，笑道：“殿下別怕，這劑湯藥不苦，一日一碗即可?！?/br>
    舒明悅埋著腦袋，窘迫點(diǎn)頭。

    隨著胡太醫(yī)離開，屋室重歸寂靜，舒明悅立刻把自己埋到了被子里，悶聲道：“大表哥，我真的知錯(cuò)了，你別罵我了?！?/br>
    沈燕回盯著她，深呼吸一口氣，“來人！”

    舒明悅嚇得身體一顫。

    阿嬋一直在門口候著，聞聲連忙推門入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