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睛一瞪，不可置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好在一絲理智尚存，沒有命人把眼前這個(gè)不知所謂的小兒拉下去。

    “三個(gè)月？”皇帝耐人尋味, 睫羽一斂, 淡淡道：“賢甥若能勸悅兒歸家還俗, 自是極好?！?/br>
    沒說成全，也沒說不成全。

    因?yàn)槌黾冶緛砭褪羌俚? 何來勸成？

    屋室內(nèi)炭火噼啪, 暖氣氤氳，兩個(gè)男人面對面而坐，微微一笑。

    然而虞邏起身離開后, 皇帝臉上的淡笑就消失了，“啪”的一聲拍桌而起, “佳偶？成全？他也真敢說！我看他不是來恭賀朕和皇后生辰，是來給朕添堵的！”

    王大監(jiān)忙上前，笑著遞上一杯茶, 寬撫道：“公主自幼討人喜歡。”

    皇帝冷哼了一聲, 伸手接過涼茶后大灌了一口, “朕膝下就這么一個(gè)公主，豈能給他？”

    誠然虞邏坐擁一國，疆域千里, 子民百萬, 但北地苦寒，如何能與長安相比？這八年，小姑娘一直養(yǎng)在他膝下, 已與親女已經(jīng)無異，別說遠(yuǎn)嫁北狄，縱然是嫁出眼皮子底下，皇帝都不大愿意。

    “可是可汗……似乎胸有成竹?！?/br>
    王大監(jiān)心生擔(dān)憂。

    皇帝聞言，臉色漸漸沉下，手指摩挲著杯壁道：“告訴李枕河，看著虞邏，莫讓他接近公主?！?/br>
    “是?！?/br>
    ****

    那晚虞邏離開后，一連好幾日都沒再露面，反倒是舒思暕憂心忡忡地出現(xiàn)了好幾次，舒明悅這才從哥哥口中得知知道，那廝大膽，竟然向舅舅求娶她，并且美其名曰勸她歸家還俗。

    只是，她這出家是假的，何來還俗？

    皇帝已經(jīng)回宮了，舒思暕卻遲遲不肯下山，此時(shí)站在廳里負(fù)手來回踱步，舒明悅看得腦袋暈，雙手托腮，忍不住道：“哥哥，你別繞了，我不還俗，舅舅不點(diǎn)頭，他如何能娶我？”

    “你能拐一次，不能第二次？”舒思暕臉色一黑，停下來扭頭看她，思忖了一番，開口問：“那李枕河你見過了，覺得如何？”

    話落，舒明悅怔了一下，腦海里忽地浮現(xiàn)那日穿深緋色官袍的年輕男子，雖然只是一面之緣，但渾身氣度高凜，的確不俗。

    她遲疑了下，如實(shí)道：“君子端方，如松如竹?！?/br>
    “那明日我便與理國公夫婦二人議親?！笔嫠紩┥乱归L夢多，又對舒明悅道：“理國公夫婦都是很好說話的人，膝下只有一兒一女，你嫁過去，府邸清凈，萬事不需cao心。”

    “……”

    “不……”

    “不什么？”舒思暕打斷，盯著她不情愿的面頰，臉色沉下來，撂袍在她面前坐下，身子微往前俯，瞇了瞇眼道：“你還想嫁給虞邏？”

    “沒有?！?/br>
    舒明悅抿了下紅唇，小聲道：“哥哥，我不喜歡李公子，不想嫁給他?！?/br>
    而且，這個(gè)時(shí)候，李枕河也不能娶她。

    明眼人都知道，她此來定國寺修行，是為了避免和親北狄，如今虞邏已經(jīng)到了長安，并且放出誠心求娶她的話，這個(gè)時(shí)候與她定親，不是把李家放在火上烤嗎？

    “你還沒與他相處，怎么不喜歡？”

    雖是如此說，舒思暕的語調(diào)還是弱了下來，輕聲哄道：“哥哥看過了，李枕河才學(xué)、品性、家世都是一定一的出挑，你嫁給他，不會(huì)難過。”

    舒明悅垂眸，唇瓣咬得愈緊，她當(dāng)然知道，哥哥說得是實(shí)話，她和李枕河門當(dāng)戶對，知根知底，最好不過的婚姻。

    可是……

    舒明悅?cè)匀粨u頭，“哥哥，我知你擔(dān)憂我，可婚姻非兒戲，我不能因?yàn)橐粫r(shí)困局難解，就把一個(gè)無辜的人牽扯進(jìn)來。”

    話落，舒思暕一怔，看著她的眼睛，微微瞇起了眼眸。

    ……

    和舒思暕不一樣，比起虞邏，舒明悅更憂心的是姬不黷，這些時(shí)日，他的種種行為，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出乎了她的意料。

    猶豫了片刻，舒明悅仰頭，輕聲問：“哥哥，你覺得，三皇子還會(huì)當(dāng)太子嗎？”

    雖然那日舅舅震怒，也將姬不黷禁足于左三院，拍了重兵層層看守，可實(shí)際上，姬不黷三皇子的身份并未動(dòng)搖，也就是說，舅舅還沒有完全放棄他。

    “這事，你不必管了。”

    舒思暕坐在椅子上，臉色微沉，低聲又道：“這幾日長安流言四起，許多暗處的人按捺不住了，舅舅焦頭爛額，我即日下山去，你好好待在寺里，莫要到處亂跑?！?/br>
    舒明悅點(diǎn)點(diǎn)頭， “哥哥去吧，一切小心?！?/br>
    頓了頓，不忘咬唇道：“別忘了每日叫人給我送點(diǎn)心?！?/br>
    “……”舒思暕扶額，卻不由地笑了，伸手摸她腦袋，“好?！?/br>
    說罷，轉(zhuǎn)身便要走，身后小姑娘又道： “等等！”

    舒思暕轉(zhuǎn)身，便見她小跑到木匣子面前，取出一只黃色三角符后又跑回他面前，低頭系在他腰上，伸手輕輕捋平，仰頭認(rèn)真道：“哥哥，這是我給你求的桃花符，悟心法師說了，只要好好戴著，每天都能遇到桃花。”

    舒思暕：“？”

    他半瞇眼眸，“你上次和我要五百兩香火錢，就是為了求這玩意兒？”

    “是呀，”舒明悅點(diǎn)頭，意識(shí)到他臉色似乎不太妙，莫名其妙地瞅他，“花五百兩，給你求個(gè)媳婦，難道不值嗎？”

    嗯？這是值不值得問題嗎？

    她這是在羞辱他！

    他堂堂定國公、皇帝寵臣、三品禁軍副統(tǒng)領(lǐng)，生得一表人才又家財(cái)萬貫，會(huì)娶不到媳婦兒

    舒思暕臉色徹底黑了下來。

    “五百兩是吧？”舒思暕面無表情，伸出手掌，“還給我。”

    舒明悅：“？？”

    她哥，是不是腦子有毛??？

    “哦，對了，不用現(xiàn)在還。”舒思暕又面無表情地收回手，“我忘了，快年關(guān)了，鋪?zhàn)釉摾U賬?！?/br>
    他笑得彎了眼眸，伸手摸她腦袋，“直接從你賬里扣，本息一起?！?/br>
    “哥哥！”

    舒明悅神色一急，舒思暕見此一幕，心情驀地舒暢，卻不想，她下一句——

    “你拿我的錢，桃花符就不靈了！嫂嫂沒了！”

    舒思暕：“？？？”

    他meimei，是不是腦子有??？

    ****

    彼時(shí)，北狄可汗所居的右七院。

    天色已經(jīng)漸漸暗了下來，星子點(diǎn)點(diǎn)，燈火晃晃，昏黃的光亮在窗欞上投下一片斜長的身影，屠必魯站在下首，低聲道：“三皇子所在的院落被禁軍里里外外包圍，我們的人無從下手，無法探出里面的消息。據(jù)今日送膳的小僧彌說，三皇子的傷勢恢復(fù)得不錯(cuò)，在屋子內(nèi)讀書，并無任何不適?！?/br>
    “未時(shí)二刻，趙郡王世子姬崇文前去探望，一刻鐘前才離開，宿在了左二院?！?/br>
    虞邏聞言，沉默了片刻。

    上輩子，隨姬無疾開國的那些功臣或被貶斥奪爵，或埋骨沙場，只有趙郡王父子被留下了，地位尊貴一如往昔，且得新帝信重非常。

    這兩個(gè)人……

    虞邏手指落在扶手上輕點(diǎn)，良久沒有說話，屠必魯不明所以，開口問：“可汗，可是有何不妥？”

    “無?！?/br>
    虞邏回神，搖頭，“李枕河如何了？”

    屠必魯立刻道：“可汗放心，臣已命人把李侍郎引走?！?/br>
    這幾日，李枕河盯虞邏盯得非常緊，不得不說，從多年外事地方、與牛鬼蛇神打交道的經(jīng)歷讓這個(gè)出身世族大家的年輕男子格外敏銳，只要虞邏稍有動(dòng)靜，他就尋了過來。

    這無疑讓虞邏很煩躁。

    舒思暕也日日夜夜看著舒明悅，更讓虞邏無從下手，想娶小公主回家，得先從舒明悅攻克，只有她點(diǎn)頭了，才能慢慢開始說服她的哥哥和舅舅。

    正好，他腰腹上挨了舒思暕好幾拳，雖不是什么大傷，但躬身便疼，再加上面上青紫，索性安分地養(yǎng)了幾日傷。

    在藥膏的奇效下，青紫消退，又變成了那個(gè)英俊高大的可汗。

    只是，這幾日舒明悅竟然一絲也不關(guān)心他。

    這個(gè)人認(rèn)知，不由地讓虞邏有些失落，離開之前，他先去浴室洗了個(gè)澡，確定自己身上沒有難聞的膏藥味后，又換了身干凈的青袍，這才悄無聲息地去了舒明悅所在的客院。

    前腳剛走，一封密信至。

    涼州來的。

    但并非給虞邏，而是給屠必魯。

    看著信封上熟悉的圖案，屠必魯扶額，疲憊地摁了摁額角，“又給我寫信做什么??？”

    來人訕訕，低聲道：“烏蠻將軍囑咐小人，一定要大人把信讀完。”

    屠必魯深吸一口氣，三下兩下把信封拆開，只見上面的字跡歪歪扭扭，寫的是北狄話，但語法顯然因?yàn)閷W(xué)習(xí)中原話而發(fā)生的混亂，讀下來頗為困難。

    大概是在說——

    治理涼州太累了，我現(xiàn)在還不太會(huì)說中原話，走到街上，來往商客們嘰里呱啦，我聽不懂，我好痛苦。屠必魯啊，你快回來吧，求你和可汗說情，不要再讓我駐守涼州了，我想回王城，在草原上騎馬，屠必魯，你是我好兄弟吧？涼州城美麗的胡姬和醉人的葡萄酒在等你，快回來吧！

    讀完，屠必魯一臉黑線。

    這寫得什么玩意？

    其實(shí)這樣的信封，烏蠻已經(jīng)給他寫了好幾次，每次話語顛來倒去，差不多都是一個(gè)意思。

    屠必魯不禁冷哼一聲，不給可汗寫信，給他寫，幾個(gè)意思？

    他雖與可汗同出阿史那部，卻遠(yuǎn)不及烏蠻與可汗親近，畢竟兩人少年相識(shí)。且烏蠻出身十二貴族之一的執(zhí)失氏，識(shí)文斷字，受過良好教育，怎么會(huì)連區(qū)區(qū)涼州都治理不好？不過是胡說而已！

    不過說來屠必魯也奇怪，十分不解可汗為何會(huì)突然命烏蠻守涼州。烏蠻不通漢文漢俗，重新學(xué)起來頗為困難，哪怕叫處鐸去，也比烏蠻合適。

    不過……

    “可汗決斷，我如何能改？”屠必魯眉毛一豎，把信封塞回信使手里，語氣不大好道：“此信以后不必再寫了！你回去告訴烏蠻，我妻子剛有身孕，不宜再奔波折騰，他想換人守涼州，去請示可汗吧！”

    信使被驟然抬高的聲音嚇了一跳，連忙埋頭把信封收好，應(yīng)是轉(zhuǎn)身，匆匆離去。

    ……

    舒明悅沐浴出來，屋內(nèi)的燈火已經(jīng)熄滅了一大半，阿嬋慢慢給她擦干頭發(fā)，輕聲道：“娘子的月事快要來了，這幾日，千萬別貪涼，晚上也熬夜看話本了，不然還有得難受?！?/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