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論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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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一個友人問我怕罵否。我答說,從前我罵人的時候,當然不能怕被人家回罵,到了現在不再罵人了,覺得罵更沒有什么可怕了。友人說這上半是“瓦罐不離井上破”的道理,本是平常,下半的話有李卓吾的一則語錄似乎可作說明。這是李氏《焚書》附錄《寒燈小話》的第二段,其文如下。 是夜(案第一段云九月十三夜)懷林侍次,見有貓兒伏在禪椅之下,林曰,這貓兒日間只拾得幾塊帶rou的骨頭吃了,便知痛他者是和尚,每每伏在和尚座下而不去。和尚嘆曰,人言最無義者是貓兒,今看養(yǎng)他顧他時,他即戀著不去,以此觀之,貓兒義矣。林曰,今之罵人者動以禽獸奴狗罵人,強盜罵人,罵人者以為至重,故受罵者亦自為至重,吁,誰知此豈罵人語也。夫世間稱有義者莫過于人,你看他威儀禮貌,出言吐氣,好不和美,憐人愛人之狀,好不切至,只是還有一件不如禽獸奴狗強盜之處。蓋世上做強盜者有二,或被官司逼迫,怨氣無伸,遂爾遁逃,或是盛有才力,不甘人下,倘有一個半個憐才者,使之得以效用,彼必殺身圖報,不宜忘恩矣。然則以強盜罵人,是不為罵人了,是反為贊嘆稱美其人了也。狗雖人奴,義性尤重,守護家主,逐亦不去,不與食吃,彼亦無嗔,自去吃屎,將就度日,所謂狗不厭家貧是也。今以奴狗罵人,又豈當乎?吾恐不是以狗罵人,反是以人罵狗了也。至于奴之一字,但為人使而不足以使人者咸謂之奴。世間曷嘗有使人之人哉?為君者漢唯有孝高孝文孝武孝宣耳,余盡奴也,則以奴名人,乃其本等名號,而反怒人,何也?和尚謂禽獸畜生強盜奴狗既不足以罵人,則當以何者罵人,乃為恰當。林遂引數十種,如蛇如虎之類,俱是罵人不得者,直商量至夜分,亦竟不得。乃嘆曰,嗚呼,好看者人也,好相處者人也,只是一副肚腸甚不可看不可處。林曰,果如此,則人真難形容哉。世謂人皮包倒狗骨頭,我謂狗皮包倒人骨頭,未審此罵何如?和尚曰,亦不足以罵人。遂去睡。 此文蓋系懷林所記,《堅瓠集》甲三云,“李卓吾侍者懷林甚穎慧,病中作詩數首,袁小修隨筆載其一絕云,哀告太陽光,且莫急如梭,我有禪未參,念佛尚不多,亦可念也?!彼摿R人的話也很聰明,要是仔細一想,人將真有無話可罵之概,不過我的意思并不是完全一樣,無話可罵固然是一個理由,而罵之無用卻也是別一個理由。普通的罵除了極少數的揭發(fā)陰私以外都是咒詛,例如什么殺千刀,烏焦火滅啦,什么王八兔子啦,以及辱及宗親的所謂國罵,皆是?!行┤艘詾閲R是討便宜,其實不是,我看英國克洛來(e. crawley)所著《性與野蠻之研究》中一篇文章,悟出我們的國罵不是第一人稱的直敘,而是第二人稱的命令,是叫他去犯luanlun的罪,好為天地所不容,神人所共嫉,所以王八雖然也是罵的材料之一,而那種國罵中決不涉及他的配偶,可以為證。但是我自從不相信符咒以來,對于這一切詛罵也失了興趣,覺得只可作為研究的對象,不值得認真地去計較我罵他或他罵我。我用了耳朵眼睛看見聽見人家口頭或紙上費盡心血地相罵,好像是見了道士身穿八卦衣手執(zhí)七星木劍劃破紙糊的酆都城,或是老太婆替失戀的女郎作法,拿了七支繡花針去刺草人的五官四體,常覺得有點忍俊不禁。我想天下一切事只有理與不理二法,不理便是不理,要理便干脆地打過去。可惜我們禮義之邦另有兩句格言,叫做“君子動口,小人動手”,于是有所謂“口誅筆伐”的玩藝兒,這派的祖師大約是作《春秋》的孔仲尼先生,這位先生的有些言論我也還頗佩服,可是這一件事實在是不高明,至少在我看來總很缺少紳士態(tài)度了。本來人類是有點兒夸大狂的,他從四條腿爬變成兩條腿走,從吱吱叫變成你好哇,又(不知道其間隔了幾千或萬年)把這你好哇一畫一畫地畫在土石竹木上面,實在是不容易,難怪覺得了不得,對于語言文字起了一種神秘之感,于是而有符咒,于是而有罵,或說或寫。然而這有什么用呢,在我沒有信仰的人看來。出出氣,這也是或種解釋,不過在不見得否則要成鼓脹病的時候這個似乎也非必須?!煜率虏荒軋?zhí)一而論,凡事有如雅片,不吃的可以不吃,吃的便非吃不可,不然便要拖鼻淚打呵欠,那么罵不罵也沒有多大關系,總之只“存乎其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