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陰怎么也想不到，半夜被方觀澄的哭聲驚醒。他不在床上，聲音從次臥的小祠堂傳來。趕緊披上睡袍跑過去，看到門大開著，自從決定接近他之時，阿陰就買了個古屏風(fēng)擺在了那，慶幸他沒有進去。正靠在屏風(fēng)外面的柜子上。穿著阿陰的有些長的睡褲和男女同款的T恤，蜷縮著坐在地上。

    她心頭驟的一疼，跪在他旁邊呼喚，“觀澄，怎么了？”

    烏云已經(jīng)飄走，月光透過屏風(fēng)，消散了許多光亮，但阿陰看得清楚，他眼角有亮晶晶的淚水。

    “疼……”

    湊近了看到他手正攥住了胸前的衣服，眉頭皺的很深，鬢邊有細汗在流。她伸手摸了摸額頭，燙的不尋常，一時間摸不準到底是發(fā)燒還是著了邪癥。

    柔聲哄著說：“我們回房間好不好，這里太悶了，你才會疼?！?/br>
    方觀澄沉浸在那股痛苦之中，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她心急，只覺得人都在顫抖。冰涼的手貼上他guntang的面頰，“觀澄……觀澄……你看看我，我是阿陰啊?！?/br>
    好像又回到了上次他從夢中驚醒，阿陰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叫他，“觀澄？”

    許久，仿佛陰摩羅鬼都要失去耐心，他抬起頭，眼睛里寫滿了痛苦。

    “阿陰，你幫我扶著梯子，我把照片掛起來……”

    她心里的那座鐘又撞了，余聲在腦?；厥帲銐蝮@悚與沉重。原地定住幾秒，抓著他手臂越發(fā)收緊，眼眶也酸澀，“韓聽竺？你不要嚇唬人。”

    阿陰上次以為方觀澄只是做了噩夢，卻從未想過和什么前世記憶有關(guān)，這下看來她明天需要問問了。

    此刻，目之所及沒有韓聽竺，只有方觀澄倒在地板上疼痛啜泣。她也掛上了哭腔，覺得晚飯那時候還好好的，怎么現(xiàn)在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原地坐了會，強行鎮(zhèn)定下來，還是使了靈力，把他帶回主臥的床上。再拿濕毛巾擦了身體，空調(diào)調(diào)高幾度，坐在地毯上扒著床沿，一遍一遍地哄他。

    “你醒醒好不好，只要你醒過來，就不會再疼?！?/br>
    床上的人像是在一個時空，而阿陰在床下，是另一個時空。她走不進去，又拽不出來他，心里干著急。

    “我早就知道錯了，現(xiàn)在別無所求，不過是希望你安度余生，我也好宣布陰壽至此結(jié)束?！?/br>
    “好像我們兩個都需要解脫……”

    話語聲實在是太涼薄了，死寂的夜里，不去看手機或者掛鐘現(xiàn)在幾點，阿陰靠在床邊，伸手眷戀地撫摸他眉眼，仿佛這樣就能鐫刻心頭。

    后來不知過了多久，他仍舊沒醒，但不再喊疼，也不顫抖了。阿陰腦海中有剎那的不真實，確定他真的安穩(wěn)下來，心里的石頭才算落地。給他掖好被角，卻沒有上床。她現(xiàn)在算得上徹底清醒，消瘦的背影游蕩般出了主臥房門。

    先把洗手間沒關(guān)的燈關(guān)上，打眼就看到還掛著水珠的盥洗臺，心下了然，他定是出來后才去了次臥。她也走了進去，門口的柜子抽屜里就放著煙，熟練地拆了一包，夾在嘴里點燃。

    次臥改成小祠堂后，只掛了半邊的窗簾，走過屏風(fēng)，是小祭臺上放著盒子，并列有古樸香爐。她拿了炷香對著自己指尖的煙點起，插在香爐里。

    那股淡了下去的檀香又起來了。

    月光照射進來，再加上外面的路燈，窗前阿陰背影實在蕭瑟。她推開了窗子，夜風(fēng)清冷，吹過來雨后泥土的氣味，上次聞的這么清晰，還是冒雨上山見小和尚。

    一支煙還沒熄滅，有鬼差路過，卻是舊相識。

    “阿旁，你何時到這邊的？”

    鬼界資歷最老的鬼差，從大唐到如今未曾離任，共有四位。黑白無常謝必安、范無救，以及牛頭馬面。牛頭名阿旁，馬面無名。

    牛頭掛在陽臺的橫欄上，兩人在唐時算不上相識，畢竟長安地界一直是謝、范兩人當(dāng)差。阿陰和牛頭真正熟識，還是被封了鬼線那一千年，跑的很遠，日日在外游蕩，時常得見。

    “沒幾日。時代不同，死人越來越少了，現(xiàn)在整個東北都由我和馬面管轄。你這種靠吸食陰氣怨氣的陰摩羅，日子越發(fā)不好過了吧？”

    她笑笑，按滅了手里的煙，“是啊，我也準備再過幾十年就折了陰壽?！?/br>
    “藥叉不是很有主意嗎，倒也不至于這樣?！?/br>
    “阿旁，我有問題問你?！彼路鸺毙栊箖?nèi)心的疑惑。

    “什么？”

    “你說凡人轉(zhuǎn)世后還會想起以前的事情嗎？”

    牛頭理了理手中羈押鬼魂的鐵鏈，“你這話問的，當(dāng)然想不起來?？梢艺f，孟婆湯除了讓人忘卻前世種種，還因為過奈何橋的路上疼痛難忍。若是真有人忍得住，那就不喝唄?！?/br>
    她心下更沉，岔開話題，“我跟你個牛說這些干嘛，話說你什么時候給自己找個人身啊，都一千多年了，還是這個樣子?！?/br>
    “你以為維持人身容易？我瞧著現(xiàn)在挺好的，又不是人人像藥叉一樣有羅剎婆的鬼丹?！?/br>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鬼界的新鮮事，她不禁想起自己今年還未回過陰司，答應(yīng)了幫阿旁帶東西回來，就看著他扯著幾個野鬼走了。

    阿陰心里暗暗下定，得找個日子回去一趟。

    天亮后，方觀澄絲毫不記得自己昨夜反常舉止，且可以確切地說，從那以后他也再沒有那般的痛苦過，夜夜安睡。

    早晨八點半左右，他因為喉嚨干澀而醒，身上有些汗，腦袋也昏沉沉的。伸手摸了摸額頭，大概是昨晚淋了雨而發(fā)燒，怪不得睡得那么早。懷中不見阿陰，趕緊起身，卻發(fā)現(xiàn)她在床邊，未蓋被子，蜷縮著有些可憐。心想自己睡姿老實，定然是她因為擔(dān)心沒睡好。

    盡量動作輕盈地給她蓋上被子，阿陰還是睜了眼，她睡的很晚，現(xiàn)在不算精神。往他懷里蹭了蹭，手下意識的伸上去探他額頭，依舊很燙。

    “昨夜發(fā)燒了……”

    開口有些沙啞，“我知道，阿陰是不是沒睡好？”

    “嗯，你摟著我再睡一會吧。”

    “好?！?/br>
    他雖然有些虛弱，卻并未再睡。靜靜地看著懷里的人，手也輕柔地撫摸。阿陰湊近與他緊緊相貼，實在是太過熟悉而又久違的感覺，兩顆心都是滿足。

    再起床已經(jīng)接近中午，躲在被子里溫存了會決定出門吃飯，再去醫(yī)院掛水。阿陰隨手把護膚品往包里裝，狀若無意地開口問他：“你家里有沒有食材和廚房用具呀？”

    方觀澄靠在沙發(fā)里等她收拾，“有，你是不是從來都不做飯？我看你廚房新的不像話?！?/br>
    “我不太會做飯，你知道的，我味覺有問題?！彼幻髡f，只委屈著調(diào)子前言不搭后語地講。

    “那掛完水去我家？你想去哪我開車送你就是了?！?/br>
    “也可以哦，那我去拿幾件衣服。”

    這不是正合她意。

    醫(yī)院里，方觀澄手上扎著針，靠坐著閉目。阿陰陪在旁邊眼睛一點也不轉(zhuǎn)地盯著他，直到他忍不?。骸澳阍儆昧π┠馨盐铱闯鰝€洞。”

    阿陰握住他另一只手，一遍一遍地撫摸五指，壓低了聲音回他：“我就喜歡看你。你要不要喝水？頭還疼不疼？”

    “不喝，不疼?；丶以偎粫?，就會好很多?！?/br>
    他無從知道阿陰此時心境，多少次她悄悄地看著他獨自一人在醫(yī)院里掛水，或是拿本書小心著翻看，或是對著手機眉頭微皺，有些煩躁地發(fā)送消息?？墒敲恳淮危恳淮味际撬氉悦鎸?，他自然不知道阿陰現(xiàn)在有多雀躍又小心翼翼。

    “你怎么在這邊一點朋友都沒有呀？”盡量不經(jīng)意地自然開口，阿陰問。

    方觀澄依舊閉著眼，回握她的手無意識地摩挲，“我在你之前有個女朋友……”

    他有些吞吐，阿陰雖然心里對蔣棠耿耿于懷，表面上還是裝傻，“你說呀，我又不是小女孩。”

    不由得揚起嘴角繼續(xù)說，“當(dāng)時我爸剛?cè)ナ?，再加上想換工作很久了，她勸我來這邊，正好學(xué)校也在接觸我。很多理由，就還是來了。”

    無從說得出口，那是一段感情中一方的苦苦相逼，和另一方的妥協(xié)讓步。好像從那時起，他和蔣棠的感情就在走向消亡，只不過方觀澄在隨遇而安四個字上一向做得很好。

    “這樣哦，那你們分手多久了呀？”阿陰繼續(xù)裝傻。

    “大概三年。我確實不太喜歡主動交朋友，一個人的時光過得還是很安心的，阿陰?！?/br>
    他仿佛潛臺詞是：你放心，我過得很好。

    可是我不安心，她還在心里默默地念。

    卻只能半真半假地開口，“我就是一想到你那三年都是自己走過來的，會心疼。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班，一個人過年，生病了也要一個人來醫(yī)院……”

    他從未覺得自己過去三年過的有什么不好?？砂㈥帒脩玫恼Z氣說出這些話的時候，方觀澄承認，心還是被戳了一下。眼下，病人還要騰出唯一能動的手安撫她滿腔的不安，語氣是整棟醫(yī)院最溫和。

    “沒什么的，今后不是有你了嗎。”

    “觀澄，你相不相信，我永遠不會離開你?！?/br>
    理智的說，他不信。

    但看著她滿眼的真，還是有瞬間的迷惘。

    “阿陰，誠實的說，我知道你一定有過愛的人，或許還因此受過情傷，刻骨銘心?？擅慨?dāng)你看著我的時候，我又覺得，你好像是最愛我的，這真奇怪。”

    “你相信前世今生嗎？”

    “一般般信?！?/br>
    “我們前世有緣，今生再續(xù)。”

    “這個可信?！?/br>
    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被他攬在懷里，仿佛自己才是生病虛弱的那個。

    后來，阿陰又問，“那你為什么不回北京？”

    他一本正經(jīng)地答：“跟學(xué)校簽到明年夏天學(xué)期結(jié)束?！?/br>
    她說出錢給他解約，被方觀澄笑著摟得更緊，“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為什么要解約？”

    “那萬一舊情人回來找你怎么辦？”

    “你當(dāng)我是什么稀罕寶貝？”

    “你就是我的寶貝啊。”

    *

    我昨天說錯了，別看字數(shù)了，反正就差不多還十章完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