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y記不太清，當(dāng)時還有沒有人競價。韓聽竺開的確實不低，卻也不算高的離譜，若是真有瞧上眼的，還是舍得再開價的?；蛟S也有原因，是他們不敢、不愿同韓聽竺爭。

    不論有沒有，不論加沒加，最后《永澄》終歸是入了韓聽竺的手。亦或是說，阿y的手。

    他這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她。

    那時候阿y心境如何，回想起來，滿是苦澀。當(dāng)拍賣師說出“這座唐朝天寶年間的木雕由韓先生拍下”時，她甚至無暇去糾正年代的錯，眼眶實在是酸，又有些無名的情緒在涌。四周是長久不斷的掌聲，在恭賀韓聽竺喜獲至寶，至此也宣告，可以放心拍這場拍賣會的所有拍品。畢竟天塌下來，還有韓聽竺頂著，落不到他們小老百姓身上。

    韓聽竺瞧著周圍熱絡(luò)沒有停的架勢，阿y正扯了衣襟旁別著的手帕盡量得t適宜地擦拭眼角，他揮揮手，示意拍賣師繼續(xù)流程，終于場面恢復(fù)如常。傾身握了阿y一雙冰涼的手，好似掌聲化為了無形刺眼的光照得她淚目。

    “秋過了，阿y還感傷？”

    她回握他手，強撐著扯出個笑，“為何？”

    不說清楚，單一句為何，他心中清楚，答案也清楚。

    “為阿y?！?/br>
    聽了他壓低著聲音道的三個字，阿y輕笑一聲，淚珠亦不受控制地垂落，滴在手背上，又滑落到兩人交握的掌中。

    “蠢si了?！?/br>
    這本就是我作的雕，還要花大價錢買回來，上海灘最蠢的還有誰b得過韓聽竺？不止上海灘，整個中國都無人可b。阿y心道。

    可凡人韓聽竺啊，你最長活不過一百年，何以至于要真真切切抓走阿y姑娘的心。

    四只手疊在一起，攥成團，他掌熱，她掌涼。

    有人道長恨水，有人道意難平，亦有人道別離苦。佛家講“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勸你不當(dāng)恨水，意終需平，苦樂同隨?？蓞⒃斎松鷬W義，并非只有獨一條的通天路才是正途。恨便要久恨不絕，難平便永恒不平，苦便讀之品此情。

    人生數(shù)頃刻分明，真正握得住的實在是屈指可數(shù)，不論如何，應(yīng)當(dāng)自珍。Π2ＱＱ。てοΜ

    再不講話，兩人就靜靜地觀望著，一件又一件拍品被拍下，唐叁亦不再喊價，好似今日任務(wù)就此完成。剛剛被冷落的嵌螺鈿經(jīng)盒，還有雍正年間的青瓷碗，又拿了上來，通通有人要。陳萬良笑的合不攏嘴，賺得盆滿缽滿，誠然大頭要交到上面，可他ch0u一部分的成，也不枉提心吊膽這一夜。

    結(jié)束的時候，天有些晚了。但眼前俱樂部寬敞的宴會廳內(nèi)，數(shù)不盡的吊燈招搖閃爍，夜仍未央。陳萬良叫說得上話的那幾個人上前合照，請的照相館師傅等了許久終于開工。nv人們在遠處等著，看男人們站成一排，有年輕些如韓聽竺的，也有年紀(jì)大的胡子都見白的。

    阿y不是第一次見他拍照。她知道，他不喜歡做這種事。手向后一背，面se沉的b平日里還要深上幾分，再加上每天都是黑se長袍，實在有些像y司的某位名叫范無救的鬼差，人們更習(xí)慣叫他黑無常。家里客廳那面掛照片的墻上，每張都是這樣。

    韓聽竺與小和尚不同。小和尚有“真”的資格，一生為從虛幻萬象中求這個真。而韓聽竺呢，他求不得。那些虛的實的，都不得不照單全收，且他最會對假意安之若素。

    唐叁取了《永澄》回到阿y身邊，她見著那些拍合照的人們散了，心思驟起。

    她還從未同韓聽竺有過合照。

    一張都沒有。

    想想，那些拍照的好時機，他們兩個都錯過了。成婚宴客那日，未等宴席結(jié)束，她就溜到了后廊，韓聽竺也跟著來了；上元那日更不必提，她“惱”了，獨自上樓回房，韓先生為哄她熱鬧辦的堂會，主人公倒是不見。更早的時候，亦沒甚的好提的。

    阿y笑著走上前，攔住了要走的韓聽竺，同陳萬良道：“陳老板，讓師傅給我和聽竺拍張合照可好？”

    他怔愣，為所聽話語而覺得不真切。陳萬良連連點頭，本就恨不得抱著韓聽竺道謝，韓太太一點小小的請求，太容易滿足了。還喚唐叁把木雕放在旁邊的小臺子上，是作點綴。

    她今日穿了身白，他依舊素黑，一黑一白，倒像是在拍結(jié)婚照。

    旁的眾人皆為淪為陪襯，阿y帶笑，催促他：“笑一個?！?/br>
    他僵y揚起嘴角，有些仍沉浸在恍惚之中。攝影師朗聲倒數(shù)，鉆進了幕布里，一瞬細閃，相便成了。

    后來，還是唐叁特地殷勤著去照相館取的。確切的說，韓聽竺教他日日都去看上一看，催上一催。

    當(dāng)然這不能同阿y說。

    信封紙包著的照片，在他手里，阿y靠在桌沿，曲線窈窕。他虔誠著打開，那時工藝尚不成熟，整t昏h的很，但人是真真被鐫刻得清晰。白裙黑袍，明眸淺笑，她輕挽他手臂，旁邊立著一座有些年代的木雕，此景被記載下來。

    誠然人不恒久，相片卻能恒久。

    她坐在他腿上，ch0u一支油x最好的筆，照片翻到背面，題上“辛巳年冬月留念”，字很雋秀，是傳統(tǒng)意義上男人的那般雋秀。都已經(jīng)寫完，韓聽竺輕笑著點她，“阿y好笨，冬月是農(nóng)歷，還未到。現(xiàn)下只是十一月?！?/br>
    她后知后覺，“你怎么不早同我說？就任我寫下去?！?/br>
    現(xiàn)下已經(jīng)改不了。

    “無妨，這樣就好。”

    因我知道，無論是十一月還是冬月，你我都在，都值得留念。

    把照片裝在了唐叁順便買的畫框中。他親自下樓，撐一節(jié)梯子，掛滿相框的墻要重新洗牌，騰出來最中間的位置，給韓先生韓太太的唯一合照。

    阿y在下面扶著梯子，費力地仰頭，“你動那么多作甚？邊上有位置掛上就成了?！?/br>
    “……”他仍在挪其他相框，“好生扶著，我掛還是你掛？”

    “你少同我來霸道這一套，當(dāng)我是你幫會里的手下？”

    “我以為nv人都會喜歡?！?/br>
    “韓先生哪來的錯覺？”

    “阿y喜歡哪樣的男人？”

    “你在套我話。我都已經(jīng)嫁你一年，還問我這番話，我……”

    韓聽竺扔在試圖把相框擺放位置調(diào)整的美觀合適，手上動作不斷，也就是隨口同她絮絮。“并無這個意思，隨便說?！?/br>
    氣氛太好了，阿y實在是放松。說是幫他扶著梯子，其實那矮梯穩(wěn)得很，除非韓聽竺在上面跳舞，不然哪那么容易掉下來。

    “也沒有特定的哪一種。”

    同你長得一模一樣，就可以喜歡的，對吧。

    若是非要說品行，那，“x情要同你截然相反?！?/br>
    他掛相框的手頓了頓，開口有些涼嗖嗖的，“哦，譬如之南那般？”

    天，阿y甚至想撫額，再翻個巨大的白眼給他。此之南，即韓聽竺離開上海的那位好友，周之南周老板。看起來很溫柔，卻是個笑面虎。韓聽竺不是第一次覺得她鐘意周之南、亦或是周之南那般的男人了，要說男人吃起醋來，絕不輸nv人分毫。

    “才不是。要我隨便說，說了又好大的醋味，你真是好煩。”

    “煩也無用，婚書還在書房柜子里鎖著，你要記得?！?/br>
    阿y只覺得，或許因她活了一千多年，總覺得眼前三十多歲的男人仍舊“幼稚”。她笑得很深，在他看不見的背面用眼波剜他，卻不知自己開口其實同樣：“我偏不記得，你可要鎖好了，保不齊什么時候被我撕了?！?/br>
    他終于擺好了相框，把那張合照慎重地放在正中，三兩步下了梯子，扯她到懷里從背后攬住。

    “你敢?！?/br>
    “還有我不敢的？”

    “沒有?！?/br>
    “快些求饒。”

    “……”他看向正中的照片，好似出神，“求求阿y，莫要妄動?！?/br>
    她亦出神，用心咀嚼那妄動二字。想還是會想，但如今坦然了許多。

    “好?！?/br>
    戰(zhàn)火仍未絕。上海，溫素衣時時在戲院開唱，場場戲票都要售空。李自如常來家里，或是三個人淡淡喝喝茶，或是讓他給韓聽竺號號脈，日子過的倒還不錯。英l也有孕事傳來，老朋友過得都好，他們即便在這水深火熱之中，亦覺得人生仍有光，有盼望。

    那是民國30年的12月7日，阿y記得清楚，因這一日被載入史冊。韓聽竺早先得到要辦拍賣會籌措資金的消息，就斷言過，日本人將要有大動作。

    果不其然。

    幾日前，她見著家里的收音機塵封許久，便讓唐叁修了修，卻不想三兩下還修好了。韓聽竺對這些玩意沒什么興趣，任她擺弄得認(rèn)真。

    晚霞昏h，韓聽竺繼續(xù)翻他的戲本子，阿y到廚房轉(zhuǎn)轉(zhuǎn)，偷吃一兩顆魚眼睛，還要帶著血腥氣親他。眼前人可不是那個人，他見的血未必b阿y少，雖能適應(yīng)，還是忍不住皺眉躲她，只覺得從未b此時更想回避阿y的親熱。

    “壞阿y，你好歹也漱漱口，滿嘴的味道……”

    “好啊，你現(xiàn)下開始嫌我了，不給親是嗎？那我親別人也好，總有人愿意?！?/br>
    “回來?！?/br>
    “韓先生有何指教？”

    “給你親?！?/br>
    ……

    “阿y，味道真的很難聞?！?/br>
    “唔，我當(dāng)然知道，我故意的。”

    壁爐燒的很熱，屋子里很暖，阿y旗袍下光著腿同他在沙發(fā)上玩笑。那只黑貓安睡一隅，大抵太過溫和，它近日里也愈加嗜睡。

    男nv話語低低細碎著，收音機傳來陣陣電流，接著是嚴(yán)肅的nv聲：“下面播報一則緊急新聞：今日凌晨，日本海軍襲擊了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的夏威夷基地——珍珠港，以及美國陸軍和海軍在瓦胡島上的飛機場，美軍太平洋艦隊損失慘重。”

    彼時，她靠在他懷里，兩人聞聲齊刷刷地轉(zhuǎn)過去看向源頭，那個機械而無生命的收音機。

    這就是后來出現(xiàn)在每一個中國學(xué)子課本上的重大事件，1941年12月7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

    韓聽竺從初初聽?wèi)?，到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最ai程硯秋的那出《春閨夢》。他不懂詩詞，阿y講過，是唐代陳嵩伯所作“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在這紛亂時代，未能躬自投身革命，實在算不得英雄。

    他哪敢癡妄做一個英雄，他怕si。

    前世為護經(jīng)而亡的小和尚，決計不會再有。

    此生韓聽竺，最怕永久合眼，怕見不得阿y，怕她孤獨零落。

    韓聽竺的人生卷，實在是寫滿“貪生”。更多好書Ν⒉ＱＱ.c〇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