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jié)
小雪說:“真的嗎?我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br> 小雪能記起的情景云遮霧罩。穿著囚衣的爸爸站在玻璃那邊,臉上的胡須都被刮得很干凈了。她叫了一聲“爸爸”,如果不是兩個女法警扶著她,她一定已經跌倒在地了。她說:“爸爸,我給你帶西服來了,還有一雙皮鞋……” 爸爸在玻璃那邊早已是淚如雨下。五分鐘的生離死別轉眼就到,最后響在她耳邊的聲音是:“小雪,爸爸對不起你。你要好好生活,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以后,你要常去看望你mama,她出獄后你要為她養(yǎng)老……” 這以后的事,小雪就沒有記憶了。她在無底的深淵中墜落、墜落,深淵的一面是玻璃,她說:“爸爸,我摸摸你的臉好嗎?就像小時候那樣。”爸爸將臉靠近了玻璃,她用手在玻璃上摸著。她感到手心先是冰涼,接著發(fā)熱發(fā)痛,她看見鮮血從手心里流了出來。爸爸的聲音說:“這孩子,三歲了在家里還摔跤,要是個小子的話,早已滿院子飛跑了?!眒ama的聲音說:“你就知道小子,雪兒的手都碰破了,你怎么不心痛?” 接下來,她繼續(xù)在深淵中墜落,后來被一些云霧托住,軟軟地,托著她飄。時間和空間都模糊不清,突然,一個身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的醫(yī)生出現在她的床邊。那醫(yī)生用手摸她的額頭,又讓她張開嘴,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說:“啊,啊?!彼愀小鞍 保犚娮约旱穆曇粢褮庀⒀傺?。 這個醫(yī)生面目不清,但長得人高馬大,聲音渾厚。他說:“你跟著我說說話,我看看你的意識還清不清醒?!彼p聲說,駿馬揚蹄。她說,駿馬揚蹄。他說,馬到成功。她說,馬到成功。他說,萬馬奔騰。她說,萬馬奔騰。突然,醫(yī)生提高聲音問道:“馬、馬在哪里?”她用細若游絲的聲音重復道:“馬、馬在哪里?”醫(yī)生著急地說:“這句話我不要你重復了,你回答我,馬在哪里?”雙眼微閉的她對醫(yī)生的意思沒有什么反應,仍然喃喃地重復道:“這句話我不要你重復了……”她似乎看見那醫(yī)生垂頭喪氣的樣子。很快,那醫(yī)生便像水蒸氣一樣消失了。 小雪完全清醒過來的時候,看見保姆已坐在她床前,便問:“魏阿姨,我迷糊多久了?”魏阿姨說:“五天了。真是嚇人,又是昏睡又是說胡話。扶你坐起來,你也是兩眼發(fā)呆。把牛奶吸管放進你嘴里你也不動,要不停地對你說吸、吸,你才會慢慢把它吸完?!?/br> 小雪起了床,慢慢地走到客廳里。五斗柜上放著個巴掌大的小相框,里面是爸爸生前的照片,照片前放著一盤水果。 “爸爸……”小雪一下子哭了起來,身子一歪,跌坐在沙發(fā)上。 魏阿姨紅著眼圈說:“你放心,你爸爸已經入土了。你舅舅在你爸爸死后第二天才趕到,去殯儀館領了骨灰,已帶回老家安葬去了。舅舅說家里最好不要設靈堂,我去買了點水果,放在他以前的照片前,這不算靈堂吧?” “魏阿姨……”小雪叫了一聲,哭得肩膀也抽搐起來。 魏阿姨說:“別哭了,我給你燉了雞湯,待會兒喝一點補補身體?!?/br> 小雪淚汪汪地說:“謝謝你一直照顧我,還請了醫(yī)生來看我?!?/br> “醫(yī)生?”魏阿姨吃驚地說,“這幾天我沒請醫(yī)生來過家里呀。我知道你睡幾天就會好的。如果請醫(yī)生的話,驚動了這大院里的人總是有些不妥的?!?/br> 家里沒來過醫(yī)生?小雪犯迷糊了,那醫(yī)生和我說話的場景是我的幻覺嗎?她回到臥室,看著自己的床和床前的椅子。突然,她在床頭柜上拿起了一個小東西,這是醫(yī)生給病人用的壓舌板。魏阿姨跟了進來,看著這個壓舌板說:“家里從來沒有過這種東西呀,哪兒來的呢?” 小雪的喉嚨里“啊”了一聲,仿佛那醫(yī)生正用壓舌板壓住她的舌頭。還有那一連串關于馬的說法,“馬在哪里?我不要你重復我的話……”這是一個可怕的夢魘,那壓舌板從夢魘中跑到了她的床頭柜上。 魏阿姨說:“管它呢,別站在這兒發(fā)愣了,去后園里透透氣,精神會好一些?!?/br> 客廳的后面是一個小花園。自從兩年前父母先后被抓,魏阿姨也無心在這里種花草了。她之所以還留在這里沒回她的老家,是因為小雪她媽從家里被帶走時對她說過:“你要留在這里,這個家總還得有人照看?!蔽喊⒁厅c頭答應。她留了下來,等待著這個家庭無法預知的最終結局。 小雪來到后園,看著雜草叢生的破敗景象,鼻子禁不住又有些發(fā)酸。突然,她看見柵欄邊斜放著一大叢黃菊花,便問魏阿姨道:“哪兒來的菊花?”魏阿姨說是她舅舅去領骨灰時帶回來的。魏阿姨認為殯儀館里的祭品不應該往家里帶,便把它放在后園里了。 小雪心里一陣發(fā)熱,便問:“誰送的菊花?” 魏阿姨說:“不知道,這花是和骨灰放在一起的,你舅舅就一起帶回來了。哦,那緞帶上還有字,你去看看寫的什么吧?!?/br> 小雪走過去捧起那束菊花,將彎曲的緞帶展開來看,“小雪節(jié)哀”四個大字讓她的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 不識字的魏阿姨在一旁問道:“那上面寫的什么呀?” 小雪沒有回答。魏阿姨看見她濕漉漉的臉上又有了些許笑意,莫名其妙地搖了搖頭,說了聲“這孩子”,便轉身進屋去了。 傍晚,小雪喝了點雞湯玉米粥,精神好多了。魏阿姨從廚房出來,看了一眼插在花瓶里的菊花便說:“小雪,你怎么把那東西放進客廳來了?從殯儀館拿回來的東西不能隨便拿進屋的。就是放在后園里,我晚上出去丟垃圾也還覺得冷颼颼的?!?/br> 小雪說:“怕什么,你這是迷信。如果你實在害怕,我就把那花放到我臥室去好了?!?/br> 魏阿姨大驚失色,連聲說要不得、要不得??尚⊙┎⒉焕頃?,起身把那個大花瓶搬走了。聽見小雪關上臥室房門的聲音,魏阿姨倒抽了一口涼氣。 夜里,魏阿姨沒睡著,一直強迫性地聽著小雪那邊的動靜。開始很安靜,后來有一陣低低的哭聲,再后來就什么聲音也沒有了。魏阿姨正要睡覺,突然聽見從小雪的臥室方向傳來“砰”的一聲,仿佛是什么東西掉在地板上了。魏阿姨趕緊起身,輕手輕腳地來到小雪的臥室門外,里面又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她正猶豫著要不要敲門問問,屋里突然傳來“啊——啊——”的聲音,是醫(yī)生用壓舌板壓住病人舌頭發(fā)出的那種聲音??磥恚⊙┯肿鲐瑝袅?。 魏阿姨側臉望了望客廳里的掛鐘,正是凌晨兩點十五分。 2 就在小雪夢見被醫(yī)生檢查的這天夜里,皮貴正在殯儀館的整容間里工作。皮貴是個老實人,他已決定明天去市委大院門口等小雪,可工作又不能落下,于是在夜里加班。這樣,禿主任那邊也沒話說。 皮貴這幾天總是夢見小雪。盡管是夢,但醒來后仍很興奮。他看見小雪上中學時的樣子,上身穿白色短袖t恤,下面是碎花長裙。他在夢中和她說話了,甚至還聞到了她身上和長發(fā)上散發(fā)出來的幽香??上У氖?,那束花沒能當面送給小雪。不過,他一定要見到她,看看她,和她說說話,這樣,他這輩子也值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皮貴已站在林蔭街9號的大門外。他沒敢太靠近大門,因為那樣的話,負責守門的保安會來詢問他。他站在街對面的樹下,雙眼直直地望著從那扇大門進進出出的人們。正是上班的時間,從院里只出來了幾輛小車,之后就再也沒有車出來了,好像里面并沒有住著很多人。接著,從里面出來的都是上學的孩子,還有拎著菜籃子的保姆。皮貴覺得這市委大院也并不神秘,除了房子和綠化好一些外,和其他單位的宿舍區(qū)并無兩樣。當然,也有不同的地方,那就是這里的保安多一些,足足有一個班的樣子。 大門右側的臺階邊有一個賣雪糕的小伙子,他守著雪糕箱,眼巴巴地盯著從大院出來的人,希望有人能來買他的雪糕。皮貴覺得這個賣雪糕的人腦筋一點兒也不開竅,首先,雖說是夏天,但一大早的,有誰會想吃雪糕呢?另外,這里是條僻靜的小街,在上班時間從市委大院里還會走出些人來,可這時間一過,整條街上就行人稀少了,要賣雪糕的話,往東兩百米就是條繁華的大街,那里的路口才是賣雪糕的好地方呢。 皮貴一邊在心里嘀咕著對面那人的愚笨,一邊并沒放松對大門口的關注。進出的人已經很少了,不過這樣也好,要是小雪這時候出來的話,皮貴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上午十點,一輛郵車停在了大院門口,一個保安從車上接下了一大包郵件,然后郵車駛遠,大院門口顯得更加空蕩。 皮貴已站得雙腿發(fā)僵了,便跨過街去,和賣雪糕的小伙子閑聊。 皮貴問:“你怎么在這里賣雪糕?” 小伙子抬頭盯了他一眼:“你管得著嗎?” 皮貴連忙說:“我沒有干涉你的意思,我只是覺得這里人少不好賣東西?!?/br> 小伙子說:“大街上人是多,可去那里會被城管趕的。” 這話實在。皮貴嘆了口氣又問:“你多大了?看樣子該是中學生吧?!?/br> 小伙子說:“十七歲了,家里窮,沒法讀書了,出來給家里掙點錢?!?/br> 皮貴心里一動,想起了自己當初的經歷,便掏出錢來,買了一個雪糕。剛轉身要走,小伙子說:“你在對面站一上午了,是在等人吧?”皮貴心里一慌,喉嚨里“嗯嗯”應付了兩聲,也沒多作解釋,便拿著雪糕跨過街去了。 大院門口進出的人幾乎已經絕跡,可皮貴仍繼續(xù)等待,他有的是信心。賣雪糕的小伙子和他一樣有耐心,還時不時地掏出手機來,貼在耳邊說話,顯得很忙碌似的。 還未到中午,皮貴已餓得發(fā)慌。從殯儀館到這里得轉兩次公交車,皮貴一大早出發(fā),連早飯也沒顧上吃,加上昨夜加班做事,到這時頓感體力不支。幸好這街邊就有一家小面館,皮貴走了進去,在靠窗的桌邊坐下,從這里仍可以看見斜對面的大院大門。 還沒到午餐時間,皮貴是店里唯一的食客。老板娘說:“吃面條,你得等一等,水還沒燒開呢?!逼べF說:“沒關系,我不急?!?/br> 老板娘提著壺過來給他倒了杯茶,然后說:“嗯,這里有股什么味兒呢,你是賣魚的吧?”皮貴心里“咯噔”一聲,然后沒好氣地說:“什么賣魚的!有氣味是你這里衛(wèi)生不好。” 老板娘“哦哦”兩聲后進廚房去了。皮貴心里犯疑,我身上有氣味嗎?不太可能。今天是來見小雪,他早晨五點鐘從遺體整容室出來后,便去淋浴房沖了澡,還換了干凈的襯衣、長褲,只差沒給身上噴香水了??墒悄腥擞媚莻€東西,不是太女氣了嗎。無論如何,他身上不會有氣味,只會是廚房的垃圾讓老板娘的嗅覺產生了誤會。 皮貴心里安定下來,轉頭看店里的電視。電視畫面上,《城市報道》的女主持人正在播報新聞。這主持人叫燕娜,皮貴在中學時就喜歡看她的節(jié)目。那時,她還是一個二十出頭的漂亮女孩兒,現在已是豐腴盈盈的女人了。此刻,她正在播一條新聞,還穿插有現場畫面,說是昨天發(fā)生了一起車禍,在出城不遠的高速公路上,兩車追尾,三人重傷,一人當場死亡。 皮貴嘆了口氣,知道那血rou模糊的死者又要躺到他的整容間來了。為這,他并不心煩,誰叫他選了份永遠干不完的工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