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二百二十八章 殘冬病骨(2)
吃過飯,林偃月便重新躺回了炕上。顧檐梅將碗筷收撿好,收拾了一番,這才回到屋子里。 顧檐梅在林偃月身邊坐下,將林偃月攬在懷里,和她一起看著被雪光照亮的窗戶。 林偃月道:“我就打開一條縫,看一下,好不好?你抱著我,一點(diǎn)都不冷。” “好?!边@次顧檐梅沒有阻止,微笑著點(diǎn)頭,然后伸手將窗子打開了一條縫隙。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下得大了,大朵大朵的鵝毛團(tuán)從天而降,飄飄蕩蕩,劃過柔美的弧線,然后無聲地落在地上,積成厚厚的絨毯。 林偃月笑著道:“等雪霽天晴的時候,我們一起堆雪人好不好?” 顧檐梅將林偃月抱得再緊一些,另一只手和林偃月的手交握在一起,輕聲答道:“好。” 林偃月唇角的笑容愈加燦爛,眸中卻已經(jīng)凝聚起了淚光。 余生寥寥,病骨支離,這最后一個殘冬,她不知道他們還能不能有機(jī)會看到雪霽天晴。 半晌之后,顧檐梅輕聲問道:“冷嗎?” 林偃月?lián)u頭,笑著道:“關(guān)上吧?!?/br> 顧檐梅關(guān)上窗,問道:“是不是很無聊?我給你彈琴好不好?” “好呀,好呀?!绷仲仍铝⒖绦ζ饋?。 顧檐梅從炕上走下來,從一旁的柜子里拿出一張琴,走過來放在炕上的小案上,然后在林偃月對面坐下。 顧檐梅微笑著問道:“想聽什么?” 林偃月做出思考的樣子,最后卻搖了搖頭,輕聲道:“什么都好?!?/br> 她的七煞琴留在了千音閣,她的手已經(jīng)再也不能彈琴。他們住進(jìn)這所小院子之后,顧檐梅便去買了這張琴,常常會在午后或是黃昏的時候彈給她聽。 顧檐梅也不再問,指尖輕輕撥響了琴弦。 林偃月斜靠著身后的軟枕,目光落在顧檐梅跳躍的指尖上,十指修長,起落間,優(yōu)雅如畫。 宮商角徵羽,琴音起伏,聲聲纏綿,熾烈而直率的深情。 林偃月聽出來,那是——鳳求凰。 鳳兮鳳兮歸故鄉(xiāng),遨游四海求其凰。何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何緣交頸為鴛鴦?何緣交頸為鴛鴦? 林偃月眼角濕潤,就那樣定定地看著顧檐梅,慢慢只能看見一個虛幻的影子。林偃月覺得是眼淚蒙了眼,于是眨了一下眼睛,卻發(fā)現(xiàn)情況根本沒有任何好轉(zhuǎn)。 林偃月突然害怕起來,但是見顧檐梅似乎正看向自己,于是強(qiáng)壓下心中的恐慌,對顧檐梅露出了一個笑,甜甜的一個笑,笑意暈染眉梢眼角。但是,眼前越來越模糊,那個虛幻的影子開始慢慢消失,琴音也逐漸消散幾乎就要聽不見了,最后連意識都模糊起來…… 顧檐梅見林偃月淚眼朦朧地看向自己,唇邊笑意嫣然,只覺得又溫暖又哀傷,不過一垂眸,眼淚就已經(jīng)滴落在琴弦上。他怕林偃月看見,只好就那樣垂著眸,過了半晌才重新抬起頭來,卻見林偃月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 顧檐梅將那一曲鳳求凰彈完,這才重新坐到林偃月身旁。顧檐梅伸出手,輕輕拂開林偃月頰邊的一縷發(fā)絲,指尖撫上林偃月的面頰。 這些年,她將生死看淡,自然也看淡了外表這些虛無之事,卻不知自己的容顏有著多么驚艷天下的美。在他還是蕭白雪的時候,她總是和他開玩笑,說有多少小姑娘喜歡他,卻不知若非這些年她極少出現(xiàn)在世人眼中,又要惹來多少相思情債。 顧檐梅輕輕吻了吻林偃月的額頭,這才伸手握住林偃月放在身前的手。 這一握,顧檐梅立刻察覺出不對來,林偃月的手冰冷得幾乎沒有一絲溫度,忙伸手去查看林偃月的脈象,也是一片紊亂。 顧檐梅慌亂地從炕上坐起身,面色慘白,怔了一瞬,這才奪門而出,冒著風(fēng)雪向外疾奔而去。 顧檐梅當(dāng)初專門選了一家離醫(yī)館很近的院子,故而很快就將醫(yī)館的邱大夫請了過來。 邱大夫探過林偃月的脈象,沉吟許久,才對顧檐梅道:“尊夫人的脈象已散,老朽實(shí)在是無能為力了……我開幾服藥,或許能緩一緩……” 顧檐梅的視線頓時被眼淚模糊,怔了片刻,這才開口:“多謝先生。我們剛搬來這里,不知這鎮(zhèn)上何處有棺材鋪?”聲音聽似平靜,卻帶著微微的顫音。 邱大夫年近古稀,一生無數(shù)次宣布病危的事實(shí),卻從未見過這般鎮(zhèn)定的人,竟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好半天才道:“就在鎮(zhèn)子的最東頭?!?/br> 顧檐梅對邱大夫施禮,道:“讓您冒雪趕過來,實(shí)在抱歉,我這就送您回去,順便和您一起去取藥?!?/br> 顧檐梅送邱大夫回去,又去抓了藥回來,煎好給林偃月喂下去,一直都十分鎮(zhèn)定。但是,等到放下空的藥碗,重新走到林偃月身邊坐下,顧檐梅這才覺得全身癱軟。他想要伸手幫林偃月將肩膀處的被子掖好,手卻在微微發(fā)顫,連拉住被子的力氣都沒有,試了好幾次才弄好。 從前,顧檐梅一直以為自己已經(jīng)有足夠的勇氣面對死亡,此時才發(fā)現(xiàn)那其實(shí)只是面對自己的死亡,而不是面對林偃月的死亡。他看著她虛弱地躺在那里,連呼吸都微弱到仿佛沒有一般,便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慌亂無措。 顧檐梅突然想起來,兩年前他和林偃月一起跌落九居塔下的深淵,然后找到了那座供奉著永生蓮的觀音殿。 頭頂弧形的穹頂上,九色琉璃蓮花開遍,夜明珠的光芒明如白晝。 林偃月就站在那光芒中,凝望面前封存著佳人白骨的觀音像,這樣問他:“如果你心愛的女子死去,你會愿意造這樣一個琉璃世界,將心愛之人永遠(yuǎn)留在這里嗎?” 那一刻,他只覺得心中猛然一痛,立刻脫口而出:“我會和她一起死去?!?/br> 誰曾想,竟然一語成讖! … 林偃月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第二日的傍晚。 顧檐梅本是一直守在林偃月的床邊,見林偃月慢慢睜開眼,心頓時落了地,立刻輕聲道:“偃月,你醒了。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但是,林偃月卻只是就那樣睜著眼,神色怔忡而茫然,像是根本就沒有聽到。 顧檐梅心中驟然一慌,聲音都忍不住顫抖起來:“偃月,偃月,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林偃月放在被子里的手微微動了一下,然后將手從被子里探出來。 顧檐梅忙一把握住林偃月的手,又問了一聲:“偃月?” 林偃月這才發(fā)出微弱的聲音:“檐梅?” “我在?!鳖欓苊肪o緊握住林偃月的手,急急地答道。 “檐梅……”林偃月又喚了一聲,氣若游絲,眼淚順著眼角流下來。 “我在?!鳖欓苊穼⒘仲仍碌氖?jǐn)n在手心里,輕聲答。 林偃月的唇邊終于露出了一個淺淺的笑,卻帶著凄涼和無助:“檐梅,我好像,看不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