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十三章 長桑幽谷(2)
林偃月住的地方離蕭白雪的住處有些距離,但好在一路上景色優(yōu)美,林偃月便只當是散步了,慢悠悠地走了好久,這才終于到了書房外面。 說是書房,其實是單獨帶后園的院子,風格質(zhì)樸典雅,和長桑谷給她的印象一樣。 剛走進院子,茯苓和竹茹就停下了腳步,示意林偃月自己進去,然后笑著吐了吐舌頭,悄悄走開了。林偃月看著兩個小姑娘離開,終于松了一口氣,要是她們兩個和自己一起進去,當著蕭白雪的面開幾句玩笑,就太尷尬了。 房子筑了高臺,林偃月走上臺階,只見房間的地面上都鋪了細密的席子,裝飾得十分雅致。林偃月猶豫了片刻,脫了鞋子,只穿著襪子走了進去。 林偃月走到房間內(nèi),卻發(fā)現(xiàn)里面并沒有人。繞過屏風,后面又是一間進深很大的房間,林偃月站在那里,立刻便被眼前的景色吸引了。 房間正對面是一道足有兩丈寬的門,此刻門扇都被收到了兩側(cè),門外的景色便一覽無余,那是一片開闊的水面,左側(cè)點綴著一朵朵白色的睡蓮,水清澈透明,可以清晰地看到幾尾金色的錦鯉正從睡蓮下滑過。 此刻,一個白衣男子正席地坐在門口,后背倚著門框,一條腿曲起,左手搭在膝蓋上,右手拿著一本書,目光卻落在了荷塘外,逆著門外明亮的陽光,只能看到輪廓柔和的側(cè)顏。 林偃月停在那里,只覺得鼻尖酸澀,面前的場景如此熟悉,熟悉到她幾乎想要流淚。她站了片刻,這才深呼吸了一下,止住心中涌動的情緒,出聲道:“蕭堂主?!?/br> 蕭白雪本是正對著湖面出神,聽見身后有人叫他,這才轉(zhuǎn)頭看向房間內(nèi),就見林偃月正站在高大的屏風前,青絲未挽,白裙翩躚,像一幅精細描摹的畫卷。 他不由得有些愣神,突然覺得時光仿佛倒退回了十年前。彼時他常常像此刻這般,席地坐在聽雨樓的最上面一層,倚著門框看樓外蒼茫遠山、寥落浮云。她的呼喚從身后傳來——檐梅,極輕柔的語調(diào),像是怕驚擾到他,卻又帶了一絲惶然不安,似乎下一刻他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一樣。每當這時,他便會換上一個平和的笑意,然后回過頭去,就會看到她站在自己身后,眸中碎光點點,似有潮濕的淚痕。但是她總是很快將情緒都收起來,然后對他露出一個甜美的笑意,再喚一聲——檐梅,同樣的兩個字,已經(jīng)是喜悅輕松的語氣。 蕭白雪自一剎那的回憶中回過神來,將手里的書放下,笑著對林偃月道:“你醒了?!?/br> 那日在九居塔下的地宮中,他聽到身后傳來坍塌之聲,忙將背在背上的林偃月放下來改為攔腰抱起,見林偃月已經(jīng)陷入了昏迷,于是再無顧忌,立刻施展浮舟向面前的山洞而去。 他在山洞的盡頭找到了通往外界的石門,走出石門便發(fā)現(xiàn)身處山谷中一座廢棄的房子里。可是,就在他抱著林偃月走到房子外面時,卻見環(huán)繞房子的竹林里,無數(shù)道墨綠色的身影像是憑空出現(xiàn)一般,從四面八方向他飛撲過來。 被困在地宮中幾日,他的體力已經(jīng)在饑餓和疲累之下到了極限,而敵人一味采取拖延打法,他只覺得體內(nèi)真氣亂竄,意識逐漸混亂,雖然極力控制不想傷對方性命,但是在一柄刀貼著林偃月飛過的瞬間,心上那根控制的弦終是斷了,掌中白色光芒流轉(zhuǎn),南柯過處,血光漫天。 從山谷中出來后,他自知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處于極限狀態(tài),于是沒有去找桑白及,而是在谷中弟子的接應下帶著林偃月徑直回了長桑谷。一則當時林偃月的身體狀況十分危險,經(jīng)不起任何折騰,倒不如早點帶她回長桑谷修養(yǎng);二則只有林偃月在他這里,謝凌風才不敢傷害桑白及。 林偃月往前走了幾步,席地坐在了蕭白雪身邊,然后看著門外的荷塘,唇角的笑容干凈而純粹,似乎外面的紅塵紛擾都被這與世隔絕的山谷過濾掉了。 她昏迷了太長時間,對自己昏迷后發(fā)生的事情一概不知,但也沒有探究的興趣,只顧著欣賞眼前的景色,輕聲一嘆道:“有生之年,能夠進傳說中美如仙境的長桑谷看看,真是幸運?!?/br> 蕭白雪沒聽出林偃月這句“有生之年”里面暗藏的意思,只是微笑著看著林偃月:“若是月使喜歡,可以多住些日子?!?/br> 林偃月微微偏了頭,轉(zhuǎn)過臉來看向蕭白雪,笑著道:“好啊。” 蕭白雪只是一笑,沒有再說話。他們都知道,方才的對話只能是玩笑,如今桑白及還在謝凌風手中,林偃月一天不回去,謝凌風就一天不會放人。 林偃月將頭靠在曲起的膝蓋上,看著面前的水面出神。 蕭白雪依舊像方才一樣靠著門框坐著,目光落在林偃月身上,便注意到林偃月的頭上只綁了一根發(fā)帶。 蕭白雪的目光落在那根發(fā)帶上,淺淺的天青色,從耳畔垂下來,在風里輕輕飄蕩,蕩得心發(fā)癢,蕩出淡淡惆悵。 水很安靜,風很安靜,陽光很安靜,整個世界都很安靜,安靜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 蕭白雪突然就想,如果時光會老,老在這一刻,或許剛剛好。 也不知坐了多久,林偃月突然回過神來,覺得身體有些發(fā)酸,于是道:“我該回去了?!?/br> 林偃月說罷便要站起身來,卻突然覺得一陣暈眩,身體不由得向一側(cè)倒去。 蕭白雪忙伸手扶住林偃月:“我送你回去吧。” 林偃月只覺得眼前一片灰影,胸中悶得難受,于是點了點頭。 蕭白雪攔腰抱住林偃月正要站起來,林偃月卻突然聽見一聲輕響,似乎是什么東西被絆了一下,于是向聲音的來處看去,瞥見地上有個長形的小盒子,還沒看清,蕭白雪已經(jīng)很快抱起她轉(zhuǎn)過了身去。 林偃月知道蕭白雪必定也聽到了那聲音,但蕭白雪似乎不想讓她知道,于是也就假裝像是沒有看到一樣。 到林偃月住的地方距離并不短,蕭白雪選了一條僻靜少人的道路,然后就那樣抱著林偃月往前走。 一路上綠意青蔥,花開得極好,誰都沒有說話。 林偃月微微闔著眼,目光落在身旁的景色上。走到花園的一處拐角處時,林偃月突然看到道旁長著一大片山莓,藤蔓交錯成網(wǎng),上面長滿了紅色的果實。 蕭白雪注意到林偃月的目光,解釋道:“白及喜歡吃,所以讓人直接在這里種了一片,只是山莓的藤蔓上全都是刺,讓打理園子的花匠們抱怨了好久?!?/br> 林偃月慢慢露出一個微笑:“小時候,有一次聽人說附近的山里有一大片特別美味的山莓,于是大家就做了一次探險?!?/br> 蕭白雪知道林偃月必然是想起了記憶里的某些片段,卻只是平靜地道:“探險啊?!?/br> 林偃月臉上的神色愈加溫柔起來,“是啊,探險??上В抑蛔叩桨肼?,就回來了?!?/br> 蕭白雪沒有說話,過了片刻才低頭去看林偃月,卻見林偃月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似乎是睡著了,只是眼角有濕潤的痕跡,像是一滴沒有落下的淚。 林偃月并沒有睡著,而是陷入了那場遙遠的回憶。 那天他們在去找山莓的路上遇到了一道山崖,然后為了是不是要冒險跨越山崖而產(chǎn)生了分歧。分歧的結(jié)果是,謝凌風和喬貫華二人跨越山崖而去,而顧檐梅陪著她原路返回。 她怒氣沖沖地往回走,顧檐梅就跟在她的身旁,一直沒有說話。 走了好一會兒,她終于停下來,顧檐梅也跟著停在了她的身邊,問道:“偃月,怎么了?” 她問:“檐梅哥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是膽小鬼?” 顧檐梅柔聲道:“我知道,偃月不是膽小,而是不希望別人擔心?!?/br> 她悶聲道:“上一次,凌風非要去了望河抓螃蟹,回去就被謝伯母罵了。后來只剩下我和謝伯母的時候,謝伯母對我說,你怎么不勸勸凌風。我……我不是沒勸,是凌風他不聽我的……” 說到這里,她只覺得愈加委屈,眼眶里已經(jīng)蓄了淚,卻倔強地不肯讓它們落下來。如果謝凌風是她的親哥哥,謝家夫婦是她的親生父母,那一刻她也許會大聲還嘴:“哼,都是哥哥不好!”可是哪怕她覺得委屈,她也只是低下頭愧疚地道歉:“伯母,對不起,我沒勸得了哥哥?!?/br> 從小時候開始,這樣的事情不知道發(fā)生過多少次,只是無論她覺得有多委屈,她也沒法和人說,沒法向謝凌風抱怨,甚至連怎么向人描述那種委屈都不知道。但是,即使她說得出口,即使她愿意說,她又能說給誰呢?她所處的整個世界都是謝家的,她的長輩都是謝氏家族的人,她的老師都是謝家請來的,顧檐梅和喬貫華是因為謝家才結(jié)識,其他的朋友都是閣中人的子女,就連她身邊伺候的小婢女也是謝家家養(yǎng)的奴仆。 站在她面前的顧檐梅往前走了一步,然后伸出一只手,輕輕撫了撫她的頭發(fā)。 她抬起頭,就見顧檐梅正低頭看著自己,唇邊的那個笑容,很溫柔,很溫柔,溫柔到讓她想要流淚。 然后,她聽見顧檐梅無比輕柔的嗓音:“偃月,很多事情,我們自己都沒有辦法選擇。但是我想,等我們再長大一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那一刻,她并沒有完全聽懂顧檐梅的話,只是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卻覺得心里的委屈被顧檐梅溫柔的聲音安撫,頓時就安定下來。 她輕輕牽住了顧檐梅的手,仰著頭對他露出一個笑:“檐梅哥哥,我們回家吧?!鳖欓苊沸χ匚兆∷氖郑骸昂?。” 直到幾年以后,林偃月才明白,為什么那天顧檐梅的笑容分明那樣溫柔,卻讓她覺得想要流淚。 她一出生父母就去世了,所以她只能做別人的養(yǎng)女——這便是她的別無選擇。 顧檐梅的父母在他還未成年時相繼離世,所以他只能寄住在姨父姨母家里——這便是顧檐梅的別無選擇。 顧檐梅說,等他們長大,一切都會好起來。 可是,等到他們長大之后,事情也并沒有好起來。 最后,顧檐梅更是死在了他的別無選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