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稟抬手朝其中一張軍帳一指，“都在那里。老夫還沒有跟他們挑明，只等你來了一同去說?！?/br>
    楚天涯點了點頭，一旁蕭玲瓏問道：“究竟是什么事？”

    “走吧，一會兒你就知道了！”楚天涯便與王稟、蕭玲瓏二人一起，進了那間軍帳。

    進去后一看，帳中有十幾個人正圍著兩個大火爐團團而坐，或飲酒暢談，或和衣小寐，還有人在安靜的下棋。

    入眼可見一領(lǐng)宛如烈火般炫目的大紅袍，夾在眾多黑白青衣之間煞是醒目。

    有宋一代，無論官軍百姓，衣飾色彩都趨向于簡約與溫婉，多以黑白灰青為主。平日里，很少能看到有誰穿著五彩斑瀾的衣服招搖過市，像這種烈艷的大紅袍，就更是扎眼了。

    “兄弟，你來了！”不等楚天涯先打招呼，孟德倒是一眼瞅到了他，當下就起了身高興的迎上來。

    “七哥別來無恙！”楚天涯拱手而笑，看到孟德穿上了他送的一身戎裝披掛，既威風又瀟灑。

    “兄弟為何來了？”孟德轉(zhuǎn)頭看了一眼作雍容扮相的蕭玲瓏，低笑道，“莫非來提親？”

    “哪里，是有正事。”

    這時王稟抱拳道：“諸位頭領(lǐng)好漢，王某今日有一要事同諸位相商！”

    “請都統(tǒng)示下?！北娙硕颊玖似饋砼c王稟還禮。

    楚天涯看到，站在黑臉焦文通與美男子薛玉中間的，正是那個穿一身醒目大紅袍的男子?？此聿?，比薛玉略高比焦文通略矮，一張古銅色的四方國字臉，眼神炯然飛眉入鬢，高鼻厚唇虬髯深重，生就了一副大氣慷慨的面相。

    但下一秒楚天涯看到，他對王稟抱拳時只是伸出了一只右手拳，在他身邊有個嘍羅似的年輕小子湊了一掌拍上他的拳頭，才合成了一記抱拳禮！

    “大紅袍關(guān)山，居然是獨臂？！”楚天涯不禁驚詫！

    這時蕭玲瓏上了前去，像是一個外出淘氣撒嬌的小女兒回家見到了父母，笑嘻嘻的抱拳道：“大哥，我回來了！——二哥，想我沒有？”

    “呵呵！”七星山眾好漢都大笑，焦文通的聲音則是最為響亮。

    這時，大紅袍關(guān)山抬起右手一指楚天涯，“這位青年才俊，便是令某如雷貫耳的楚天涯、楚英雄么？”

    “大哥，是他沒錯?！卑自傋呱锨皝恚蠖斓暮L徹骨他仍是搖著那柄黑面鐵骨扇，微笑道，“大哥且看他與小妹，是否真的十分般配？”

    “四哥，你胡說什么？”蕭玲瓏頓時杏眼圓瞪，“幾日不打，你便要上房揭瓦了么？”

    “哈哈！”眾人都笑成了一片。

    楚天涯微笑上前，對大紅袍關(guān)山拱手拜了一拜，“小生楚天涯見過關(guān)寨主！”

    “久仰！”關(guān)山出拳，嘍羅附掌，仍是這般對楚天涯回了一禮。他雙眼如炬的上下打量了楚天涯一眼，哈哈的大笑，“沒錯，果然是才豐俊逸、卓爾不凡！怪不得能讓我這眼高于頂?shù)男∶?，也一見傾心！”

    “大哥……你也忒般胡說？”蕭玲瓏苦笑，“好不容易回來一趟，你們都合起來欺負我嗎？”

    “哈哈！”關(guān)山爽朗的大笑，“楚兄弟請坐——既然王都統(tǒng)將楚兄弟與蕭郡主都一并請了來，想必是有要事相商。如今官軍、西山與太行的諸路首腦與頭領(lǐng)都已到齊，濟濟一堂，不如先公后私，且先聽聽王都統(tǒng)有何見教？”

    “好，那老夫就直言不諱了?！蓖醴A也坐了下來，深皺眉頭的環(huán)視了在座的十多位山寨首領(lǐng)，心中不免有些躑踷：這讓我，如何說得出口？

    正在這時，楚天涯站起了身來，“不如，還是我來說吧！”

    第89章 一言九鼎

    眾人都將眼神投向了楚天涯，他便走到了中央，抱起拳來對眾人環(huán)環(huán)一拜。

    “好，楚兄弟，你請說。”關(guān)山面帶微笑的點頭。

    “天降大雪，女真大軍不日即將南下。時間緊迫，我也就長話短說了?！背煅恼f道，“事情是這樣的。最初我們議定的三個戰(zhàn)略部署，分別是堅壁清野、斷敵糧道、以守代攻。首要任務(wù)便是堅壁清野，這是后面兩項戰(zhàn)略和所有戰(zhàn)術(shù)執(zhí)行的前提。相信諸位英雄不會有異議吧？”

    “沒錯。”

    楚天涯繼續(xù)道：“但是堅壁清野真正要執(zhí)行起來，卻有很大難度。因為我們不能忽略已經(jīng)享受了百年和平的大宋子民，對戰(zhàn)爭的茫然與陌生，和對家園故土的眷戀。相信在座的諸位都有自己在意的東西與堅持的理念，如果要你們突然將它們?nèi)挤艞?，想必是很難?！?/br>
    “當然?！北娊哉J可。

    關(guān)山說道：“楚兄弟的言下之意，是要對百姓強制執(zhí)行堅壁清野？”

    “沒錯?！背煅恼f道，“基于以上的原因，不難想像在官府發(fā)布堅壁清野的號令后，仍然會有不少的百姓舍棄不下家園田宅與故土祖業(yè)，不肯遷徙。到時女真人一來，他們就將成為刀下亡魂或是被奴役的苦力，也有可能在刀劍的趨趕下成為送死的棄卒與rou盾，來幫女真人攻打我們的城池；他們的糧食與財產(chǎn)會成為女真人的口糧與戰(zhàn)利品；其中的女性會成為女真人發(fā)泄獸欲的對象；甚至不排這種可能——其中會有人，直接成為女真人的口糧！”

    “沒錯，不肯遷徙的百姓都不會有好下場。一但女真人發(fā)現(xiàn)糧道被斷、太原早有準備倉促間攻打不下，定會氣急敗壞的將怒火發(fā)泄在俘虜?shù)陌傩丈砩??！蓖醴A說道，“女真尚未脫離蒙昧，任何殘忍的事情都能干得出來。所以，我們既不能讓糧食財產(chǎn)留在城外用以資敵，也要救護這些散落在太原府城外的百姓。所以，強制的堅壁清野，勢在必行。”

    眾人紛紛點頭認可，關(guān)山說道：“聽王都統(tǒng)與楚兄弟的話中之意，莫非有難處，需要用到我等山寨之人？”

    “關(guān)寨主一語中的。”楚天涯擰眉點了點頭，“沒錯，現(xiàn)在正需要動用太行與西山的諸路人馬，前去執(zhí)行‘堅壁清野’?！?/br>
    現(xiàn)場，頓時一片嘩然！

    “官府自己沒有人手么，為何還要我們動手？”

    “這分明便是要陷我等于不義！”

    “官軍哪有誠意與我合作，分明是推卸罪責、往咱們身上亂潑污水！”

    “等打退了女真人，朝廷如若清算今日擾民之罪，那些狗官好也將責任推到我們身上——好一個先埋陷阱、再行秋后算賬！”

    “當初我等跟隨童貫北伐時，可不就是這樣？功勞歸他、罪責歸我！”

    “這便是那些貪官污吏們慣用的卑劣伎倆！——明哲保身、構(gòu)陷他人！”

    ……

    在座都是落草為寇的山寨首領(lǐng)，匪氣縱橫性情火烈手指蒼天也敢罵娘，從來都是直言不諱，只有他們想不到的，就沒有他們不敢說的。

    一時間，軍帳里吵作了一團，火藥味十足。

    這些首領(lǐng)們，還沒有哪一個不曾觸犯過律法，官府與官軍生來就是他們的天敵；大宋官場上盛產(chǎn)的貪官污吏，更被他們視作生死仇敵。如今為了圖全大局共抗外敵，他們好不容易拋棄前嫌愿與官府合作；現(xiàn)在卻聽到了這樣一個對他們十分不利的安排，有這樣過敏且過激的反應(yīng)，倒也并未出乎楚天涯與王稟的意料之外。

    因此二人也不急于爭辯，就讓眾位頭領(lǐng)先大吵了一通。所謂話不挑不明，先聽聽他們真實的想法也不錯。

    孟德有些看不過去了，急忙起了身走到楚天涯身邊來，低聲道：“兄弟，怎么能讓我們?nèi)ジ蛇@些事情呢？雖然我們是響馬山賊，也的確是有人曾經(jīng)打家劫舍欺負過百姓，但那些都是過往的事情了，是張獨眼掌權(quán)時的光景?，F(xiàn)在，西山十八寨已合并一處高舉義旗，旨在抗金救國保境安民；太行九山也是如此。此刻卻要我等去劫掠村莊驅(qū)逐百姓，這不恰恰是與我等的初衷背道而馳了么？”

    “七哥，連你也信不過小弟我了么？”楚天涯說道。

    “我不是信不過我兄弟，我是信不過官府！”孟德絲毫沒有壓住嗓門，大聲道，“這種缺德陰損的主意，定是那些老jian巨滑的貪官污吏才能想出來的！——目的很簡單，他們害怕朝廷清算他們的過錯，為了保住自己的人頭與烏紗，先把罪孽推卸到我們這些人的身上！眾家兄弟說得沒錯，這正是那些貪官污吏們的慣用伎倆！”

    “沒錯、沒錯！！”許多人附合。

    “那還打個鳥仗、聯(lián)個鳥盟！——且都散了，各歸山寨！”

    “任他女真人踏平太原、先砍了那些鳥官們的狗頭！看他還來構(gòu)陷我等仗義相助的好漢！不識好歹的東西，就該死！呸！”

    ……

    王稟臉皮緊繃擰眉端坐，目不斜視。

    楚天涯面沉似水，靜靜的傾聽在座的十幾位首領(lǐng)，吵作一團。

    “兄弟們稍安勿躁，且聽楚兄弟把話說完?！标P(guān)山揚起他的獨臂說了一聲，聲音不大，現(xiàn)場卻斗然鴉雀無聲。

    楚天涯微然一笑，沖關(guān)山抱了一下拳，以示感激。

    “七哥，這一次你猜錯了。”楚天涯面帶微笑的看著孟德，對他抱了一拳，說道，“這個主意，不是哪個貪官污吏出的，而是你……剛剛淪為了白身的兄弟，親自去向張知府與王都統(tǒng)提出的！”

    “什么？！”孟德大吃了一驚，眼睛瞪得像牛眼，極其不可置信的死盯著楚天涯。

    眾人也都吃了一驚。焦文通、薛玉、白詡，包括蕭玲瓏，都不可置信的看著楚天涯。其他一些西山各寨與太行諸山的頭領(lǐng)們可是跟楚天涯沒有舊交，也對他不甚了解，此時全都惱羞成怒的死瞪著他，殺氣騰騰！

    王稟渾身一激靈打從心底里吃了一驚，卻不敢露出驚愕與意外的表情，只能強作鎮(zhèn)定的點了點頭，以示楚天涯沒有說謊。

    “為什么？”所有人都想知道答案。

    “因為強制遷民的事情必須有人去做，卻不能是官府派人或是軍隊出面。所以，只能是請義軍幫忙。”楚天涯說道，“至于理由，其實也很簡單——因為官府與軍隊不能與百姓撕破臉皮決裂成仇；將來，官府還要號令百姓團結(jié)軍隊，一同合力守城。如果今日讓官府與軍隊出面驅(qū)逐百姓強制遷徙，還有誰會服從官府號令？如果太原城中軍民不團結(jié)，只待女真人打來，城池便會不攻自破。我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這條理由，充分么？”

    現(xiàn)場突然又安靜下來，陷入了吊詭的沉默。

    楚天涯微擰眉頭表情沉寂的看了眾人一眼，抱起拳來說道：“眼下我們要考慮的，是如何御敵、如何最大程度的減輕我們的傷亡。如果戰(zhàn)爭尚未開始我們就過多的考慮自己的生死存亡與榮辱得失，不如現(xiàn)在就撒散逃亡，一了百了。”

    “你說得倒輕巧，也休要用什么激將法！”這時一名大漢站起身來，指著楚天涯大聲喝道，“我等好漢仗義而來，未曾得到官府撥派的一糧一餉，卻先要去背頂這黑鍋！——我太行雄定寨的好漢不吃這套！如若調(diào)停不來，雄定寨的人馬先行撤了！”

    此言一出，頓時嘩然！

    楚天涯看了那大漢一眼，對他抱拳道：“不知好漢如何稱呼？”

    “好說！太行山雄定寨寨主傅選！”那大漢面帶怒氣的草草給楚天涯回了一禮，悶聲道，“我等太行諸山的好漢，皆是受了關(guān)寨主一片赤誠俠心的感化，奉義前來抗金救國。其實我等心中，何時真正信服了官府與官軍？如今到好，尚未開打卻先被算計一回——關(guān)寨主，非是傅某不賣你顏面！雄定寨雖是寨小人寡不足歇馬，但傅某身上好歹也擔了幾千條兄弟的性命，不能讓他們先給官府賣了命，然后又被官府給砍了，全都做了糊涂冤死鬼！”

    “傅寨主所言不無道理?！背煅牟⒉簧鷼猓炊俏⑷灰恍λЯ吮?，說道，“該要如何你才相信，官府并非是在構(gòu)陷諸位英雄？”

    “傅某不知?；蛟S，傅某根本就不會相信官府！”傅選冷笑，抱著一柄刀雙臂叉在胸前，一副軟硬不吃油鹽不進的神情。

    “那如果楚某以性命擔保呢？”楚天涯說道。

    眾皆微然一驚，孟德心中一急便欲上前，焦文通、薛玉與白詡的臉色也都變了一變。

    蕭玲瓏杏眼一瞇劍眉輕揚，手指關(guān)節(jié)握拳一響，臉上有了殺氣！

    現(xiàn)場的氣氛頓時凝重且肅殺。

    傅選轉(zhuǎn)了一下眼睛環(huán)視在場眾人，將孟德等人的表情神態(tài)盡數(shù)收于眼底，然后咧起嘴角冷笑的搖了搖頭，“或許在座有許多英雄好漢與你交好。但是抱歉，我跟你不熟。一個陌生的人突然向我用性命擔保什么——姓楚的，換作是你，你會不會覺得很好笑？”

    “不識抬舉！”蕭玲瓏咬牙低斥一聲，一擰身便要上前。

    驀然一個巴掌摁在了她的肩膀上，看似軟綿綿，卻讓蕭玲瓏絲毫動彈不得。

    關(guān)山微笑的搖了搖頭。蕭玲瓏悶哼一聲，扭過頭去。

    “傅寨主！”

    一個極是洪亮的聲音宛如奔雷般響起，焦文通大步站了出來。

    傅選頓時改顏換色，對焦文通抱了一拳，“焦二哥有何話說？”

    “二哥且退下。”關(guān)山突然說話了。

    正待說話的焦文通生生的將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后退一步站到了關(guān)山身后，“大哥請！”

    關(guān)山上前幾步站到了楚天涯身前，面帶微笑雙目如電的看了楚天涯幾眼，輕輕的點了一下頭，轉(zhuǎn)身又對傅選道：“傅寨主，在座的九山十八寨的所有兄弟們。既然楚兄弟說了他用性命擔保卻仍是有人信不過他——那么，不妨就換作用關(guān)某的這條性命擔保，如何？”

    此言一出，滿堂再次嘩然！

    焦文通、薛玉等七星山好漢，便要一同上前來。

    關(guān)山將獨臂向前一揚示意他們止步，“此事由我關(guān)山一人承擔，不勞諸位兄弟出馬！——傅寨主，你有何話說？”

    楚天涯驚愕不已——不是連何伯都說，最不可能被說服的恰恰是關(guān)山么？！

    此時傅選的臉色都有些變了。他緊咬牙關(guān)生生的將一口氣咽進了肚子里，對關(guān)山彎腰抱拳的一拜，“關(guān)寨主大義慷慨一言九鼎，傅某再無話講！——傅某率寨中兄弟唯關(guān)寨主馬首是瞻，愿效死力！”

    “愿效死力??！”所有帳中的首領(lǐng)都起了身來，一同抱拳諾道。

    這時，關(guān)山微然一笑對楚天涯道：“楚兄弟，助我一掌如何？”

    楚天涯輕吁了一口氣展顏微笑，“自當從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