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冉閔誅胡

    一時一地，必有其俗，然此特以大較言之，行事之見于此時此地者，不必其皆風(fēng)同而道一也。殷、周之世，距今數(shù)千歲矣，而其遺俗，猶或見于西南部族之中；歐、非二洲，距美洲皆數(shù)千里，而拉丁、條頓諸族，以及黑人之俗，乃錯見于新大陸之上；則其明證。一部二十五史，荒yin暴虐之主，以東晉、南北朝之世為多，是何也？則以五胡之所行，固非中國之道也。斯時既有此俗，漢人自亦不免漸染，見廢弒之主，人因亦以此等語誣之。然漢人雖染胡俗，其縱恣，究不若胡人之甚。故此等記載，宜分別觀之。大抵漢人為君而失德者，史之所載，必誣罔之辭較多，實(shí)跡較少，胡人之僭竊者，則反是也。五胡yin暴，胡、羯為甚，而胡、羯之中，尤以石虎父子為甚。其縱恣之深，殺戮之慘，有非中國人所能想像者。然后知天下之大，無奇不有，而拘墟之士，不足以語于通方也。

    石虎之稱居攝趙天王也，立其子邃為大子。使邃省可尚書奏事，選牧守，祀郊廟，惟征伐、刑斷，乃親覽之。邃自總百揆，荒酒yin色，驕恣無道?；虮P游于田，縣管而入?；蛞钩鰧m臣家，yin其妻妾。妝飾宮人美淑者，斬首洗血，置于盤上，傳共視之。又內(nèi)諸比丘尼有姿色者，與之交，褻而殺之。合牛羊rou，煮而食之。亦賜左右，欲以識其味也。河間公宣、樂安公韜，有寵于虎，邃疾之如仇?；⒒牡?nèi)游，威刑失度。邃以事為可呈，呈之，虎恚曰：“此小事，何足呈也？”時有所不聞，復(fù)怒曰：“何以不呈？”誚責(zé)杖捶，月至再三。邃甚恨。私謂常從無窮長生、中庶子李顏等曰：“官家難稱，吾欲行冒頓之事，卿從我乎？”顏等伏不敢對。邃稱疾不省事。率宮臣文武五百余騎，宴于李顏別舍。謂顏等曰：“我欲至冀州殺石宣，有不從者斬?！毙袛?shù)里，騎皆逃散，李顏叩頭固諫，邃亦昏醉而歸。邃母鄭氏聞之，私遣中人責(zé)邃。邃怒，殺其使?；⒙勫溆屑?，遣所親任女尚書察之。邃呼前與語，抽劍擊之?；⒋笈绽铑伒仍憜?。顏具言始末。誅顏等三十余人。幽邃于東宮。既而赦之，引見大武東堂。邃朝而不謝，俄而便出?；⑶彩怪^邃曰：“大子應(yīng)入朝中宮，何以便去？”邃徑出不顧。虎大怒。廢邃為庶人。其夜，殺邃及妻張氏，并男女二十六人，同埋于一棺之中。誅其宮人支黨二百余人。廢鄭氏為東海大妃。立宣為天王皇大子，宣母杜昭儀為天王皇后。（《通鑒》據(jù)《十六國》、《晉春秋》，系咸康三年。《考異》云：《燕書》在四年。）以宣為大單于，韜為大尉，與宣迭日省可尚書奏事。右仆射張離，領(lǐng)五兵尚書，?？偙?，而欲求媚于宣，因說之曰：“今諸公侯吏兵過限，宜漸削弱，以盛儲威。”宣素疾韜寵，甚悅其言。乃使離奏奪諸公府吏，余兵悉配東宮。于是諸公咸怨?；⒂置?、韜，生殺、拜除，皆迭日省決，不復(fù)啟。宣使所幸楊杯、牟皮、牟成、趙生等殺韜，欲因虎親臨殺虎?；⒊觯渌究绽钷r(nóng)諫，乃止。事覺，幽宣于席庫。（藏席之所。）以鐵環(huán)穿其頷而鎖之。作數(shù)斗木槽，和羹飯，以豬狗法食之?；⑷『w刀箭舐其血，哀號震動宮殿。積柴鄴北，樹標(biāo)于其上，標(biāo)末置鹿盧，穿之以繩，倚梯柴積。送宣于標(biāo)所。使韜所親宦者郝稚、劉霸拔其發(fā)，抽其舌，牽之登梯，上于柴積。郝稚以繩貫其頷，鹿盧絞上。劉霸斷其手足，斫眼、潰腹，如韜之傷。四面縱火，煙炎際天。虎從昭儀已下數(shù)千，登中臺以觀之。（中臺，即銅雀臺，在三臺之中，故稱。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火滅，取灰分置諸門交道中。殺其妻子九人。宣小子年數(shù)歲，虎甚愛之，抱之而泣，欲赦之，其大臣不聽，遂于抱中取而戮之，兒猶挽虎衣而大叫，虎因此發(fā)病。又誅其四率已下三百人，宦者五十人，皆車裂節(jié)解，棄之漳水。洿其東宮養(yǎng)豬牛。東宮衛(wèi)士十余萬人，皆謫戍涼州。（胡三省曰：趙未得涼州，置涼州于金城，謫使戍涼州之邊也。金城，見第三章第二節(jié)。）先是散騎常侍趙攬言于虎曰：“中宮將有變，宜防之?！奔靶畾㈨w也，虎疑其知而不告，亦誅之。廢宣母杜氏為庶人。貴嬪柳氏，尚書耆之女也，以才色特幸，坐其二兄有寵于宣，亦殺之?；⒆菲渥松瑥?fù)納耆少女于華林園。（見第三章第一節(jié)。此疑即虎用吳進(jìn)說在鄴所筑之華林苑，見上節(jié)。）初，戎昭張豺破上邽，獲劉曜幼女，年十二，有殊色，虎得而嬖之。生子世，封齊公。方十歲，立為大子。劉氏為皇后。時永和四年也。五年，虎僭即皇帝位，大赦。故東宮謫卒高力等萬余人，（石宣簡多力之士，以衛(wèi)東宮，號曰高力，置督將以領(lǐng)之。）行達(dá)雍城。（見第三章第五節(jié)。）既不在赦例；又敕雍州刺史張茂送之，茂皆奪其馬，令步推鹿車，致糧戍所。高力督梁犢等，因眾心之怨，謀起兵東還。陰令胡人頡獨(dú)鹿微告戍者，戍者皆踴抃大呼。梁犢乃自稱晉征東大將軍，率眾攻陷下辯。（見第一節(jié)。）逼張茂為大都督大司馬，載以軺車。秦、雍間城戍，無不摧陷。斬二千石長吏，長驅(qū)而東。高力等皆多力善射，一當(dāng)十余人。雖無兵甲，所在掠百姓大斧，施一丈柯，攻戰(zhàn)若神。所向崩潰。戍卒皆隨之。比至長安，眾已十萬。虎子樂平王苞，時鎮(zhèn)長安，盡銳拒之，一戰(zhàn)而敗。犢遂東出潼關(guān)，（見第三章第三節(jié)。）進(jìn)如洛川?；⒁岳钷r(nóng)為大都督，行大將軍事，統(tǒng)衛(wèi)軍張賀、征西張良、征虜石閔等，率步騎十萬討之。戰(zhàn)于新安，（見第三章第三節(jié)。）農(nóng)師不利。戰(zhàn)于洛陽，又?jǐn)?。乃退壁成皋。（見第三章第四?jié)。）犢東掠滎陽、陳留諸郡。（滎陽，見第三章第三節(jié)。陳留，見第三章第四節(jié)。）虎大懼，以其子燕王斌為大都督中外諸軍事，率精騎一萬，統(tǒng)姚弋仲、苻洪等擊犢于滎陽東，大敗之，斬犢首而還。討其余黨，盡滅之。姚弋仲者，南安赤亭羌人。（南安，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赤亭，在今隴西縣西。）《晉書·載記》云：其先有虞氏之苗裔。禹封舜少子于西戎，世為羌酋。其后燒當(dāng)，雄于洮、罕之間。七世孫填虞，漢中元末，寇擾西州，為楊虛侯馬武所敗，徙出塞。虞九世孫遷那，率種人內(nèi)附，漢朝嘉之，假冠軍將軍、西羌校尉、歸順王。處之于南安之赤亭。那玄孫柯回，為魏鎮(zhèn)西將軍、綏戎校尉、西羌都督?；厣?。永嘉之亂，東徙榆眉。（亦作隃麋，漢縣，晉廢，在今陜西汧陽縣東。）劉曜平陳安，以弋仲為平西將軍，封平襄公，邑之于隴上。石虎徙秦、雍豪杰于關(guān)東，弋仲率部眾數(shù)萬，遷于清河。（漢郡，今河北清河縣東。）苻洪者，略陽臨渭氐人。（略陽，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臨渭，魏縣，在今甘肅秦安縣東南。）《晉書·載記》云：始其家池中蒲生，長五丈，五節(jié)，如竹形，時咸謂之蒲家，因以為氏焉。又謂其降晉后，有說洪稱尊號者，洪亦以讖文有草付應(yīng)王；又其孫堅(jiān)背有草付字；遂改姓苻氏。案《晉書·宣帝紀(jì)》：魏明帝青龍三年，有武都氐王苻雙、強(qiáng)端，帥其屬六千余人來降；（武都，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又《李特載記》：有氐苻成，與特弟庠俱歸趙廞；則苻之為氏，由來已久；且非洪一族，《載記》之言，其不足信，無待深辯。又云：其先蓋有扈氏之苗裔，則又當(dāng)時五胡酋長，自托于神明之胄之積習(xí)也。洪父懷歸，為部落小帥。永嘉之亂，宗人蒲光、蒲突推為盟主。劉曜僭號長安，洪歸曜，拜率義侯。（《魏書》云：徙之高陸。高陸，漢高陵縣，魏改曰高陸，隋復(fù)曰高陵，今仍為縣，屬陜西。）曜敗，洪西保隴山。石虎將攻上邽，洪又請降。（《本紀(jì)》，事在咸和三年。）虎滅石生，徙關(guān)中豪杰及羌戎，以洪為流人都督，處于枋頭。（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關(guān)中為氐、羌窟xue，虎徙其種落及豪杰而東，蓋以為便于制馭，且可撫而用之，然至風(fēng)塵洞時，則乘機(jī)崛起，有非胡、羯所能制者矣。石閔者，本姓冉，內(nèi)黃人，（內(nèi)黃，漢縣，今河南內(nèi)黃縣。）為虎養(yǎng)孫。閔善謀策，勇力絕人?；⒅?dāng)∮诓?，閔軍獨(dú)全，由此大顯；及敗梁犢，威聲彌振；胡、夏宿將，莫不憚之，亦非虎所能畜矣。

    平梁犢未幾，虎疾甚，以子遵為大將軍，鎮(zhèn)關(guān)右；斌為丞相，錄尚書事；張豺?yàn)殒?zhèn)衛(wèi)大將軍，領(lǐng)軍將軍，吏部尚書；并受遺輔政。劉氏懼斌之輔政也害世，與張豺謀誅之。斌時在襄國，乃遣使詐斌曰：“主上患已漸損，王須獵者，可小停也?！北笮院镁频C，遂游畋縱飲。劉氏矯命，稱斌無忠孝之心，免斌官，以王歸第。使張豺弟雄率龍騰五百人守之。石遵自幽州至鄴，敕朝堂受拜，配禁兵三萬遣之。張豺使弟雄等矯虎命殺斌。劉氏又矯命，以豺?yàn)榇蟊?，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加千兵百騎，一依霍光輔漢故事。俄而虎死。（《紀(jì)》在永和五年四月。）世即偽位。尊劉氏為皇大后，臨朝。進(jìn)張豺?yàn)樨┫唷２蚺c張舉謀誅李農(nóng)。舉與農(nóng)素善，以豺謀告之。農(nóng)懼，率騎百余奔廣宗，率乞活數(shù)萬家，保于上白。（廣宗，漢國，后漢為縣，在今河北威縣東。）劉氏使張舉等統(tǒng)宿衛(wèi)精卒圍之。豺以張離為鎮(zhèn)軍大將軍，監(jiān)中外諸軍事，司隸校尉，為己之副。石遵聞虎死，屯于河內(nèi)。姚弋仲、苻洪、石閔等既平秦、洛，班師而歸，遇遵于李城，（《續(xù)漢志》：河內(nèi)平睪縣有李城。平睪，在今河南溫縣東。）說遵討張豺。遵從之。以閔為前鋒。張離率龍騰二千，斬關(guān)迎遵。斬張豺，夷其三族。遵僭即偽位。罷上白圍。封世為譙王，廢劉氏為大妃，尋皆殺之。世立凡三十三日。（此據(jù)《載記》?！妒鶉呵铩吠??！锻ㄨb考異》云：四月己已至五月庚寅，凡二十二日。）遵以石斌子衍為皇大子。石閔督中外諸軍事，輔國大將軍，錄尚書事，輔政。石沖時鎮(zhèn)于薊，（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留沐堅(jiān)戍幽州，帥眾五萬，自薊討遵。傳檄燕、趙，所在云集。比及常山，（見第三章第四節(jié)。）眾十余萬。遵使石閔與李農(nóng)等率精卒十萬討之。戰(zhàn)于平棘，（漢縣，今河北趙縣。）沖師大敗。獲沖于元氏，（漢縣，今河北元氏縣西北。）賜死?？悠涫孔淙f余人。石苞時鎮(zhèn)長安，謀帥關(guān)中之眾攻鄴。苞性貪而無謀，雍州豪右，知其無成，并遣使告晉梁州刺史司馬勛。勛率眾赴之，去長安二百余里。（參看第四章第四節(jié)。）遵遣車騎王朗，率精騎二萬，外以討勛為名，因劫苞，送之于鄴。遵謀誅閔。石鑒以告閔。（鑒亦虎子。）閔劫李農(nóng)及右衛(wèi)王基殺遵。誅遵母鄭氏，及其大子衍。遵在位百八十三日。鑒僭位。使石苞及中書令李松、殿中將軍張才等夜誅閔、農(nóng)，不克。鑒恐閔為變，偽若不知者，夜斬松、才，并誅苞。時石祇在襄國，與姚弋仲、苻洪等通和，連兵檄誅閔、農(nóng)。鑒遣石琨為大都督，（琨，虎少男。永和八年，將妻妾數(shù)人奔京師。敕收付廷尉。俄斬之于建康市。）與張舉及侍中呼延盛，率步騎七萬，分討祇等。中領(lǐng)軍石成，侍中石啟，前河?xùn)|大守石暉謀誅閔、農(nóng)，閔、農(nóng)殺之。（河?xùn)|，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龍驤孫伏都、劉銖等，結(jié)羯士三千，伏于胡天，（祅祠。）亦欲誅閔等。時鑒在中臺，伏都率三十余人，將升臺挾鑒以攻之。鑒臨問其故，曰：“卿是功臣，好為官陳力，朕從臺觀，卿勿慮無報也?！庇谑欠技般徛时姽ラh、農(nóng)，不克。屯于鳳陽門。閔、農(nóng)率眾數(shù)千，毀金明門而入。（鳳陽、金明，皆鄴城門，見上節(jié)。）鑒懼閔之誅己也，馳招閔、農(nóng)，開門內(nèi)之，謂曰：“孫伏都反，卿宜速計之。”閔、農(nóng)攻斬伏都等。宣令“內(nèi)外六夷，敢稱兵杖者斬之”。胡人或斬關(guān)，或逾城而出者，不可勝數(shù)。令城內(nèi)曰：“與官同心者住，不同者各任所之?！彪烦情T不復(fù)相禁。于是趙人百里內(nèi)悉入城，胡、羯去者填門。閔知胡之不為己用也，班令內(nèi)外：“趙人斬一胡首送鳳陽門者，文官進(jìn)位三等，武職悉拜牙門?！币蝗罩校瑪厥讛?shù)萬。閔躬率趙人，誅諸胡羯，無貴賤、男女、少長，皆斬之。死者二十余萬。（《天文志·天變史傳驗(yàn)事》言：閔殺諸胡十萬余人。）尸諸城外，悉為野犬、豺狼所食。屯據(jù)四方者，所在承閔書誅之。高鼻多須，濫死者半?！度辶謧鳌费裕洪h署韋謏為光祿大夫。時閔拜其子胤為大單于，而以降胡一千，處之麾下。謏諫曰：“胡、羯本為仇敵，今之款附，茍全性命耳?；蛴写炭停兤痦汈?，敗而悔之，何及？愿誅降胡，去單于之號，深思帝王苞桑之誡?！遍h志在綏撫，銳于澄定，聞其言，大怒，遂誅之，并殺其子伯陽。當(dāng)時立單于之號，乃所以統(tǒng)諸胡。閔既誅胡、羯，而又殺諫臣以媚之，則本非有民族內(nèi)外之見。蓋當(dāng)時五胡，習(xí)以漢族以外諸異族為斗士，攻閔者所用多其人，故閔覘知其不為己用而誅之，所翦除者異己，非有去非種之心也。然各任所之之令一下，胡、羯去而趙人悉來，則民族同異親疏之義，雖未光大，終陰行于不自知之間，而閔不能引而伸之，以成功而遠(yuǎn)禍，亦可惜矣。為閔計者當(dāng)奈何？《隱逸傳》言：當(dāng)時有狄道辛謐者，狄道見上節(jié)。性恬靜，不妄交游。累征不起。永嘉末，以謐兼散騎常侍，慰撫關(guān)中。謐以洛陽將敗，故應(yīng)之。及長安陷，沒于劉聰。聰拜謐大中大夫，固辭不受。歷石勒、石虎之世，并不應(yīng)辟命。及閔僭號，復(fù)備禮，征為大常。謐遺閔書，言“物極則變，致高則危，宜因茲大捷，歸身本朝”。因不食而卒。夫謐，抗志于海宇清晏之時，而受命于洛京危急之日，蓋非與世相忘者。峻辭劉、石之命，而獨(dú)殷勤詒書于閔，蓋亦嘉其能除胡、羯，以綏華夏矣。謐豈有拒閔之心哉？所以不食而卒者，蓋度閔在北方，終不可以有為，且必不能免于禍，故自殺以堅(jiān)其歸晉之心也。謐亦有心人哉！閔雖非撥亂之才，自不失為一戰(zhàn)將。當(dāng)時在北方，同心大寡，樹敵大多，故卒無所成而及于禍。使能歸朝而挾晉之所有以為資，杖其名義而北，其情形，自與當(dāng)日大不相同矣。然則謐之所言，實(shí)閔自處之上策，而惜乎閔之不能用也?！遁d記》言閔僭位后，曾遣使臨江告晉曰：“胡逆亂中原，今已誅之，若能共討者，可遣軍來也”，則亦非無意求援于晉。然既已稱尊，更求晉援，則在家天下之世，其勢有所不行，故晉遂置諸不答。抑晉當(dāng)日，君臣習(xí)于宴安，荊、揚(yáng)又相猜忌，必不能奮迅出師，以為閔援，為閔計者，自不如善刃而藏，以為后圖之為得，惜乎閔銳于廓清，而短于知計，終不能用智士之言也。

    《通鑒》：永和六年，正月，趙大將軍閔，欲滅去石氏之跡，托以讖文有繼趙李，更國號曰衛(wèi)，易姓李氏，大赦改元。蓋亦有意于伸民族之義，以收民心。然其時民族之義，尚未光大，欲恃是以求多助而摧強(qiáng)敵，實(shí)未可恃，況又徒更其名號邪？時則張舉及諸公侯、卿校、龍騰等萬余人，出奔襄國。石琨奔據(jù)冀州。（趙冀州，治信都，今河北冀縣。）撫軍張沈屯滏口，（在今河北磁縣境。）張賀度據(jù)石瀆，（胡三省曰：魏收《地形志》：鄴縣有石竇堰。）建義段勤據(jù)黎陽，（勤末杯子。黎陽，漢縣，今河南濬縣。）寧南楊群屯桑壁，（胡三省曰：《括地志》：易州遂城縣界有桑丘城。又《水經(jīng)注》：常山蒲吾縣東南有桑中縣故城。按遂城，隋縣，在今河北徐水縣西。蒲吾，漢縣，在今河北平山縣東南。）劉國據(jù)陽城，（胡三省曰：后國自繁陽會石琨擊閔，則此陽城乃繁陽城也。按繁陽，漢縣，在今河南內(nèi)黃縣東北。）段龕據(jù)陳留，（龕，蘭子?！段簳吩疲耗饺莅仛⒆o(hù)遼，郁蘭奔石虎，虎以所徙鮮卑五千人配之，使屯令支。郁蘭死，子龕代之。時蓋徙據(jù)陳留。）姚弋仲據(jù)混橋，（在鄴東北。）苻洪據(jù)枋頭，眾各數(shù)萬。王朗、麻秋自長安奔于洛陽。秋承閔書，誅朗部胡千余。朗奔于襄國。苻洪使子雄擊麻秋，獲之。（據(jù)《洪載記》?！妒⑤d記》云：秋率眾奔于洪。案秋既承冉閔書誅王朗部胡，則非與閔為敵者，無緣奔抗閔之洪也。）石琨及張舉、王朗率眾七萬伐鄴。閔率騎千余，拒之城北。閔執(zhí)兩刃矛，馳騎擊之，皆應(yīng)鋒摧潰。斬級三千。琨等大敗，歸于冀州。閔與李農(nóng)率騎三萬討張賀度。石鑒密遣宦者召張沈等，使乘虛襲鄴。宦者以告閔、農(nóng)。閔、農(nóng)馳還，廢鑒，殺之。誅石虎孫三十八人。盡殪石氏。鑒在位百三日。（鑒之死，《本紀(jì)》在永和六年閏月?！锻ㄨb考異》云：《三十國》、《晉春秋》皆云閏正月。按長歷閏二月?！兜奂o(jì)》閏月有丁丑、己丑，是歲正月癸酉朔，若閏正月，即無丁丑、己丑。）閔即皇帝位，國號魏。復(fù)姓冉氏。旋誅李農(nóng)及其三子。

    冉閔之百戰(zhàn)百勝，頗似項(xiàng)籍、孫策，使與石氏遺孽相角，雖不必其有成，亦未必其遽敗，而前燕自遼西而入，挾其方興之勢以臨之，其氣完，其力厚，則非閔之所能御矣，是亦其所遭之不幸也。慕容皝以永和四年九月死，子儁嗣偽位。明年而石虎死。又明年，儁南伐幽州。石虎刺史王午走，留其將王他守薊。（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儁攻陷其城，斬他。勢遂逼近冀州。石鑒之死也，石祇僭稱尊號于襄國。六夷據(jù)州郡擁兵者皆應(yīng)之。祇遣其相國石琨，率眾十萬伐鄴。進(jìn)據(jù)邯鄲。（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鎮(zhèn)南劉國，自繁陽會之。閔大敗琨于邯鄲。國還屯繁陽。張賀度、段勤與劉國、靳豚會于昌城，（魏收《地形志》：魏郡昌樂縣有昌城。昌樂，后魏縣，在今河北南樂縣西北。）將攻鄴。閔遣尚書左仆射劉群為行臺都督。使其將王泰、崔通、周成等帥步騎十二萬，次于黃城。（未詳。）閔躬統(tǒng)精卒八萬繼之。戰(zhàn)于蒼亭，（胡三省曰：在河上，西南至東阿六十里。東阿，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賀度等大敗。追斬豚于陰安鄉(xiāng)。（漢陰安縣，在今河北清豐縣北。）盡俘其眾，振旅而歸。戎卒三十余萬；旌旗鐘鼓，綿亙百余里；史稱“雖石氏之盛，無以過之”，蓋以是示強(qiáng)也。然惟中不足者，乃欲藉虛聲以懾敵，此亦未足以欺敵矣。史又言“閔至自蒼亭，行飲至之禮。清定九流，準(zhǔn)才受任，儒學(xué)后門，多蒙顯進(jìn)，于時翕然，方之魏、晉之初”，可見閔非粗才，惜其所值之?dāng)?，大多大逼，不及施展也。閔率步騎十萬，攻石祇于襄國。百余日。祇大懼，去皇帝之號，稱趙王，使詣慕容儁、姚弋仲乞師。會石琨自冀州援祇，弋仲復(fù)遣子襄率騎三萬八千，儁遣將軍悅綰率甲卒三萬至。三方勁卒，合十余萬。閔將出擊之。衛(wèi)將軍王泰諫曰：“窮寇固迷，希望外援。今強(qiáng)救云集，欲吾出戰(zhàn)，腹背擊我。宜固壘勿出，觀勢而動，以挫其謀。今陛下親戎，如失萬全，大事去矣?！遍h將從之。道士法饒進(jìn)曰：“大白經(jīng)昴，當(dāng)殺胡王，一戰(zhàn)百克，不可失也?！遍h攘袂大言曰：“吾戰(zhàn)決矣，敢諫者斬?！庇谑潜M眾出戰(zhàn)。姚襄、悅綰、石琨等三面攻之，祇沖其后。閔師大敗，與十余騎奔鄴。降胡栗特康等執(zhí)冉胤及左仆射劉琦等送于祇，盡殺之。百官及諸將士，死者十余萬人，于是人物殲矣。賊盜蜂起。司、冀大饑，人相食。自石虎末年，而閔盡散倉庫，以樹私恩。與羌、胡相攻，無月不戰(zhàn)。青、雍、幽、荊州徙戶，及諸氐、羌、胡、蠻，數(shù)百余萬，各還本土。道路交錯，互相殺掠；且饑疫死亡；其能達(dá)者，十有二三。諸夏紛亂，無復(fù)農(nóng)者。閔悔之。誅法饒父子，支解之。贈韋謏大司徒。石祇使劉顯率眾七萬攻鄴。去鄴二十三里。閔召王泰議之。泰恚其謀之不從，辭以創(chuàng)甚。閔親臨問之，固稱疾篤。閔怒，還宮，顧謂左右曰：“巴奴，乃公豈假汝為命邪？”（此亦六夷不與閔同心之一證。）要將先滅群胡，卻斬王泰。于是盡眾而戰(zhàn)，大敗顯軍。追奔及于陽平。（見第二章第二節(jié)。）斬首三萬余級。顯懼，密使請降，求殺祇為效。閔振旅而歸。會有告王泰招集秦人，將奔關(guān)中。閔怒，誅泰，夷其三族。劉顯果殺祇，傳首于鄴，送質(zhì)請命。驃騎石寧奔于柏人。（漢縣，今河北唐山縣西。）劉顯復(fù)率眾伐鄴。閔擊敗之。顯還，稱尊號于襄國。率眾伐常山。（見第三章第四節(jié)。）閔留其大將軍蔣干等輔其大子智守鄴，親率騎八千救之。擊顯，敗之。追奔及于襄國。顯大將曹伏駒開門為應(yīng)，遂入襄國，誅顯及其公卿已下百余人。焚襄國宮室，遷其百姓于鄴。（《紀(jì)》八年正月?！锻ㄨb考異》曰：《十六國春秋鈔》在二月?！堆鄷吩谌录河?。）先是慕容彪陷中山，（見第四章第二節(jié)。）殺閔寧北白同。幽州刺史劉準(zhǔn)降于慕容儁。儁略地至于冀州。閔距之。與慕容恪相遇于魏昌。（漢苦陘縣，后漢改曰漢昌，魏改曰魏昌，今河北無極縣東北。）十戰(zhàn)皆敗之。俄而眾寡不敵，潰圍東走。行二十余里，馬無故而死，為恪所禽。時永和八年四月也。儁送閔龍城，斬于遏陘山。恪進(jìn)據(jù)常山，遂進(jìn)攻鄴。儁又遣慕容評圍鄴。九月，執(zhí)閔妻董氏、大子智送薊。（參看第六節(jié)。）儁遂僭帝位于中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