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jié) 封建之制

    言晉初之事者，多以其行封建為致亂之原，其實(shí)非也。晉初封建之制，行之未必能召亂；而其制亦未嘗行。其所以召亂者，實(shí)由其任宗室諸王大重，承州郡積重之后，而使之出專方任耳。其任諸王大重，論者多謂其出于欲保國祚之私，此亦僅得其一端。當(dāng)時論者，自有一派，謂郡縣易招禍亂，封建可以維持于不敝也。先考其制度，繼觀其議論，而此事之得失了然矣。

    《晉書·地理志》云：文帝為晉王，命裴秀等建立五等之制。惟安平郡公孚（即安平獻(xiàn)王，見第二節(jié)。）邑萬戶，制度如魏諸王。其余：縣公邑千八百戶，地方七十五里。大國侯邑千六百戶，地方七十里。次國侯邑千四百戶，地方六十五里。大國伯邑千二百戶，地方六十里。次國伯邑千戶，地方五十五里。大國子邑八百戶，地方五十里。次國子邑六百戶，地方四十五里。男邑四百戶，地方四十里。武帝泰始元年，封諸王。以郡為國，邑二萬戶為大國。置上、中、下三軍，兵五千人。邑萬戶為次國。置上軍、下軍，兵三千人。五千戶為小國。置一軍，兵千五百人。王不之國，官于京師。罷五等之制。公、侯邑萬戶以上為大國，五千戶以上為次國，不滿五千戶為小國?！堵毠僦尽吩疲合虒幦?，衛(wèi)將軍楊珧，與中書監(jiān)荀勖，以齊王攸有時望，懼惠帝有后難，因追故司空裴秀立五等封建之旨，從容共陳時宜。以為“古者建侯，所以藩衛(wèi)王室。今吳寇未殄，方岳任大，而諸王為帥都督，既各不臣其統(tǒng)內(nèi)，于事重非宜。又異姓諸將居邊，宜參以親戚，而諸王公皆在京師，非捍城之義，萬世之固”。帝初未之察，于是下詔議其制。有司奏徙諸王公，更制戶邑。皆中尉領(lǐng)兵。其平原、（今山東平原縣。）汝南、（今河南汝南縣。）瑯邪、（今山東臨沂縣。）扶風(fēng)、（見第二節(jié)。）齊（今山東臨淄縣。）為大國，梁、（今河南商邱縣。）趙、（今河北趙縣。）樂安、（今山東桓臺縣。）燕、（今北平市西南。）安平、（今河北冀縣。）義陽（今河南新野縣。）為次國，其余為小國。皆制所近縣，益滿萬戶。又為郡公，制度如小國王。亦中尉領(lǐng)兵?？ず钊绮粷M五千戶王。置一軍，亦中尉領(lǐng)之。南宮王承，（安平獻(xiàn)王孫。）隨王邁，（安平獻(xiàn)王曾孫。）各于泰始中封為縣王，邑千戶，至是改正?？h王增邑為三千戶，制度如郡侯。亦置一軍。自此非皇子不得為王。而諸王之支庶，亦各以土推恩受封。其大國、次國：始封王之支子為公，承封王之支子為侯，繼承封王之支子為伯。小國：五千戶已上，始封王之支子為子，不滿五千戶，始封王之支子，及始封公侯之支子皆為男。非此皆不得封。其公之制度，如五千戶國；侯之制度，如不滿五千戶國；亦置一軍，千人，中尉領(lǐng)之。伯、子、男已下各有差，而不置軍。大國始封之孫罷下軍，曾孫又罷上軍；次國始封子孫亦罷下軍；其余皆以一軍為常。大國中軍二千人，上下軍各千五百人。次國上軍二千人，下軍千人。其未之國者：大國置守土百人，次國八十人，小國六十人。郡侯、縣公，亦如小國。制度既行，所增徙各如本，奏遣就國。而諸公皆戀京師，涕泣而去。《荀勖傳》云：時議遣王公之國，帝以問勖。勖對曰：“諸王公已為都督，而使之國，則廢方任。又分割郡縣，人心戀本，必用嗷嗷。國皆置軍，官兵還當(dāng)給國，而闕邊守?！钡壑厥观盟贾?。勖又陳曰：“如詔，準(zhǔn)古方伯選才，使軍國各隨方面為都督，誠如明旨。至于割正封疆，使親疏不同，猶懼多所搖動，思維竊宜如前。若于事不得不時有所轉(zhuǎn)封，而不至分割土域，有所損奪者，可隨宜節(jié)度。其五等體國經(jīng)遠(yuǎn)，但虛名，其于實(shí)事，略與舊郡、縣、鄉(xiāng)、亭無異。若造次改奪，恐不能不以為恨。今方了其大者，以為五等可須后栽度?！钡垡咱醚詾樵剩鄰钠湟?。然則有司所奏，實(shí)非勖意；而其時齊王亦未之國；故《通鑒考異》謂《職官志》非是而不之取；而據(jù)《勖傳》，則其制亦初未盡行也。文王之制無論矣。泰始、咸寧之制，大國亦不過如一郡，安足為亂？然則八王之亂，由于方任之重而不由封建明矣。

    晉初陳封建之利者，當(dāng)以陸機(jī)、劉頌、段灼之言為最切。觀其言，可知當(dāng)時所行，實(shí)未副論者之意也。機(jī)作《五等論》，以為行封建，則“南面之君，各務(wù)其政；九服之內(nèi)，知有定主；上之子愛，于是乎生；下之禮信，于是乎結(jié)；世平足以敦風(fēng)，道衰足以御暴。故強(qiáng)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雄俊之人，無所寄霸王之志”。非如后漢，“強(qiáng)臣專朝，則天下風(fēng)靡；一夫從衡，而城池自夷”也?！霸谥苤?，難興王室，禍止畿甸，害不覃及天下，晏然以安待危?！倍h志士，“雖復(fù)時有鳩合，然上非奧主，下皆市人，師旅無先定之班，君臣無相保之志，是以義兵云合，無救劫殺之禍”?！俺蓽⒐?，文質(zhì)相濟(jì)，損益有物，然五等之禮，不革于時，封畛之制，有隆爾者，知侵弱之辱，愈于殄祀，土崩之困，痛于陵夷”也?！扒椅宓戎?，為己思政，郡縣之長，為吏圖物。進(jìn)取之情銳，而安人之譽(yù)遲。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在位所不憚，損實(shí)事以養(yǎng)名者，官長所夙慕也。五等則不然”矣。頌上疏言：“善為天下者，任勢而不任人。任勢者諸侯是也，任人者郡縣是也。國有任臣則安，有重臣則亂。樹國本根不深，無干輔之固，則任臣化為重臣。若乃建基既厚，藩屏強(qiáng)御，曩之所謂重臣者，今悉反為任臣矣。（第一節(jié)已引之，可參看。）建侯之理，使君樂其國，臣榮其朝，各流福祚，傳之無窮；上下一心，愛國如家，視百姓如子；然后能保荷天祿，兼翼王室。今諸王裂土，皆兼于古之諸侯，而君賤其爵，臣恥其位，莫有安志。其故何也？法同郡縣，無成國之制故也。今之建置，宜使率由舊章，一如古典。然人心系常，不累十年，好惡未改，情愿未移。臣之愚慮，以為宜早創(chuàng)大制。遲回眾望，猶在十年之外。然后能令君臣各安其位，榮其所蒙，上下相持，用成藩輔。如今之為，適足以虧天府之藏，徒棄谷帛之資，無補(bǔ)鎮(zhèn)國衛(wèi)上之勢也。古者封建既定，各有其國，后雖王之子孫，無復(fù)尺土，此今事之必不行者也。若推親疏，轉(zhuǎn)有所廢，以有所樹，則是郡縣之職，非建國之制。今宜豫開此地，令十世之內(nèi)，使親者得轉(zhuǎn)處近。（案如此，則必時有移徙，安有深根固柢之勢？復(fù)與郡縣之職何異？）十世之遠(yuǎn)，近郊地盡，然后親疏相維，不得復(fù)如十世之內(nèi)。然猶樹親有所，遲天下都滿，已彌數(shù)百千年矣。今方始封，而親疏倒施，甚非所宜。宜更大量天下土田方里之?dāng)?shù)，都更裂土分人，以王同姓，使親疏遠(yuǎn)近，不錯其宜，然后可以永安。古者封國，大者不過土方百里，然后人數(shù)殷眾，境內(nèi)必盈，其力足以備充制度。今雖一國，周環(huán)將近千里，然力實(shí)寡，不足以奉國典。所遇不同，故當(dāng)因時制宜，以盡事適。今宜令諸王國容少而軍容多。然于古典所應(yīng)有者，悉立其制。然非急所須，漸而備之，不得頓設(shè)也。至于境內(nèi)之政，官人用才，自非內(nèi)史、國相，命于天子，其余眾職，及死生之?dāng)?，谷帛資實(shí)，慶賞刑威，非封爵者，悉得專之。今諸國本一郡之政耳，若備舊典，則以虛制損實(shí)力，至于慶賞刑斷，所以衛(wèi)下之權(quán)，不重則無以威眾人而衛(wèi)上。周之封建，使國重于君，故無道之君，不免誅放，國祚不泯。諸侯思懼，然后軌道。下無亡國，天子乘之，理勢自安。漢之樹置，君國輕重不殊。故諸王失度，陷于罪戮，國隨以亡；不崇興滅繼絕之序；故下無固國。天子居上，勢孤無輔，故jian臣擅朝，易傾大業(yè)。今宜反漢之弊，修周舊跡。國君雖或失道，陷于誅絕；又無子應(yīng)除；茍有始封支胤，不問遠(yuǎn)近，必紹其祚。若無遺類，則虛建之，須皇子生，以繼其統(tǒng)。又班固稱諸侯失國，亦由網(wǎng)密，今又宜都寬其檢。大制都定，班之群后，著誓丹青，書之玉版，藏之金匱，置諸宗廟，副在有司。寡弱小國，猶不可危，豈況萬乘之主？乘難傾之邦而加其上，可謂根深華岳而四維之也?！倍巫瞥蹶悤r宜，嘗請“諸王十五以上，悉遣之國。為選中郎、傅、相，才兼文武，以輔佐之。聽于其國，繕修兵馬，廣布恩信，連城開地，為晉魯、衛(wèi)”。后取長假還鄉(xiāng)里，臨去，又遣息上表，言“今異姓無裂土專封之邑，同姓并據(jù)有連城之地，縱令諸王后世子孫，還自相并，蓋亦楚人失繁弱于云、夢，尚未為亡其弓也。諸王二十余人，而公、侯、伯、子、男五百余國。欲言其國皆小乎？則漢祖之起，俱無尺土之地，況有國者哉？天下有事，無不由兵，而無故多樹兵本，廣開亂源，臣故曰五等不便也。臣以為可如前表，諸王宜大其國，增益其兵，悉遣守藩，使形勢足以相接，則陛下可高枕而臥耳。諸侯、伯、子、男名號，皆宜改易之，使封爵之制，祿奉禮秩，并同天下諸侯之例”。虞溥補(bǔ)尚書都令史，尚書令衛(wèi)瓘重之。溥謂瓘：“宜復(fù)先王五等之制，以綏久長，不可承暴秦之法，遂漢、魏之失?！鄙w其時之人，鑒于秦、漢以降，匹夫崛起，強(qiáng)臣擅國，禍輒被于天下，以為惟樹國足以救之，而不悟其力不強(qiáng)則不足以相輔，力茍強(qiáng)，則秦始皇所謂自樹兵。自漢世，既有叛國而無叛郡矣。（柳宗元《封建論》語。其時中央之力強(qiáng)，一郡之地，其勢不足以叛也。）晉初建國，不過一郡，茍有傾危，豈足相輔？樹危國而乘其上，雖多，何安之有？此陸機(jī)、劉頌之蔽也。段灼蓋知之矣，故欲廢公、侯以下，而大諸王之封。晉初封建之制，遲遲不定；定亦不行；而諸王之出鎮(zhèn)者相踵，蓋亦有見于此。故陸機(jī)、劉頌之論；晉未之行，若段灼之言，則晉雖未行其文，既行其實(shí)矣，而八王之亂，則正由此，此又灼之蔽也。世事只有日新，而人之見解，恒限于舊，所以救方來之禍者，斟酌損益仍不越于前世之規(guī)，亦可哀矣。然此自就諸人之所言者而揚(yáng)榷之，至于西晉之喪亂，則初不系于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