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節(jié)
她也不知道這一刻怎么忽然就想到這個問題。她終于能回家了,她應該高興才對,然而是什么困擾著她,讓她猶豫不決? 她再一次仔細的審視他的臉,希望從他的臉上讀出什么答案來。 可是郝海云只是玩笑般的同她說:“聶素問,你既然心從來沒有在我這停留過,我希望這一輩子再也不要遇見你了。所以我不能跟你一起回去了?!?/br> “……” 素問又是很長的時間說不出話來。她甚至不知道此刻自己的心中在想什么。 郝海云避開她的視線,蜷在副駕駛位里,似乎又睡著了。但背對著她的時候,卻出聲提醒她:“我睡一會,你自己看著時間,不要誤了船。” 他側(cè)身的時候,肩上的毯子一角滑了下去。素問本能的伸手想幫他抻上去,然而手剛要觸碰到他肩的時候,他忽然動了一下,素問直接縮回了手,將拇指咬在唇中,定定的看了會兒,轉(zhuǎn)身下車。 * 陸錚緊跟著棠的身后離去,邁過石質(zhì)圍廊,一層層階梯,越過中庭,越走越寂靜。 他不知身后的素問會遭遇怎樣的危險,事已至此,走到這一步,他不能回頭。只有制伏面前的男子,他才有唯一救素問的可能。 不知不覺,他亂了腳步,然而心中牽掛著無數(shù)雜事的陸錚并未察覺,他與前方邊走邊接聽電話的棠距離越來越近,直到棠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他。 陸錚猛的收住步子,亦不抬頭,中規(guī)中矩的垂著頭站在一邊。 棠的目光如同熱帶炫亮的艷陽,明如炙烤的掃過他身上,帶著灼傷人的氣勢,陸錚一動不動的等待著,空氣里四散著沉悶氳濕的因子,是雨季常有的天氣,往往前一秒還艷陽高照,下一秒就大雨傾盆。 棠的眼神看著他,語氣卻輕松,用本地語言談笑風生的和對方交談著。 政客們不知得了誰的撐腰,有恃無恐,這一次是下定決心要掃蕩金三角,察猜這個老狐貍坐享其成,大筆的美金匯入他的賬戶,軍火武器正在分批運入金三角,這場戰(zhàn)斗,不管是政府獲勝,還是金三角的地方武裝獲勝,真正受益的都是背后的財閥商人。 只是可惜了金三角的這些煙民們,辛辛苦苦栽種了一年的罌粟,也不過勉強夠糊口,如今,他們除了要被毒品商層層盤剝,還要支付這些昂貴的軍火費用。 棠隨手攀下一棵熱帶植物的莖,指緣拗斷,綠色的汁液滴下來。他用潔白的鞋尖碾過。 電話里卻還是依舊討價還價:“你我是多年的老朋友,關(guān)鍵時刻,將軍你可不能趁火打劫。” 察猜將軍的笑聲渾厚蒼勁:“不是我為難你,而是美國佬那邊坐地起價。這樣吧,看在多年朋友的份上,我賣個消息給你——政府這次找了幫手,有外國的特種兵支援?!?/br> “……” 談話聲忽然中斷,陸錚不由抬起眼瞥了一眼,只見棠臉上始終自如的神色斂起,但依舊是冷靜沉穩(wěn)。良久,他方笑了笑:“果然是老朋友。那么就這樣,成交?!?/br> “成交?!?/br> 棠放下電話,沒有心思再理會中庭里的鬧劇,那個“內(nèi)jian”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清楚了七八分。夕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再只是他的“工具”。他并不生氣,反而高興,太過簡單的一張白紙不適合生存在這個世上,只是她還不夠聰明,把戲被人一窺即破。 他坐在長椅上,抬眼看看這個一路跟隨自己而來的年輕的手下,清淡的眸子里淡淡一閃,慢慢又撇開眼神。 他給夕絕對的自由,包括她什么時候想離開金三角,想用什么樣的手下,而她要為他辦事。這是他們的約定。他不會去動夕的人,可是今天這個人,卻突兀的引起了棠的注意。 他是什么時候開始跟著夕的?半年?一個月?為什么自己以前從未注意這個人眼底犀利而不安分的光? 他扶扶額角,顯得困頓,閉著眼睛對陸錚揮揮手:“你過去那邊看著吧,我累了?!?/br> 他說完,兩個仆人就自發(fā)畢恭畢敬的走上前來,一個蹲下為他捶腿,另一個自身后為他按摩著太陽xue。 陸錚沒有動,他恭敬的垂著身子:“關(guān)于察猜將軍,有些東西也許您應該看一看。”他伸手探向自己的口袋,那邊看似心無旁騖專心按摩著的兩個仆人立即掏出手槍,將槍口對準了他。 陸錚不慌不忙,拿出來的卻是一封信。他讓身邊所有人看了看,然后通過仆人之手遞給棠。 他看著他將信紙抽出,打開,閱讀。 那是察猜向政客投誠的信件,資助政府慫恿政府軍掃蕩金三角的正是察猜將軍。他一方面借政客之手掃平了自己一統(tǒng)金三角地區(qū)的最大障礙,另一方面低價資助政府武器,再高價兜售軍火給棠,大發(fā)戰(zhàn)爭橫財,無論哪邊勝負,他都坐收漁人之利。 棠抖開信紙,一句句的讀,直到最后一句,最后一字,他的嘴角向上揚起,淺淡的,卻字字咬得用力:“……老狐貍?!?/br> 他隨手將信件揉成紙團,可是很蹊蹺,當掌心摩擦到紙張的時候,他感覺到了什么不尋常的突起,當他赫然反應過來,匆忙將紙團丟出的時候,為時已晚…… 那張被他親手揉皺的紙團因為摩擦生熱,在他脫手的一瞬間引爆,一瞬間火光四射,硝煙彌漫。 只聽沉悶的轟一聲巨響,陸錚趁機掏出藏于身上的佩槍,精準的兩槍,一槍解決了一個視圖逃竄的仆人。 火光褪去,棠倒在地上,扶著被炸得血rou模糊的右臂,一貫喜愛的素白棉衣被鮮血染紅了一半,血腥氣里還夾著棉質(zhì)焦化的氣味。 陸錚走近他,把槍口對準了他。聲線冷沉:“把中庭的那個女犯人放了,叫你的人都退后,我要一輛車?!?/br> 棠因為失血,面色雪白,但眼鋒銳利,他強扯出一抹笑:“原來你們是一伙的?!?/br> 陸錚沒理他,手中的搶,上膛的聲音異常明晰。 棠的目光終于從戲謔變得凝重。 “你以為你們能跑的了?” 陸錚不語,走近頒布,突然攥住棠的衣襟,猛一扯,觸動了棠的斷臂,棠發(fā)出一聲沉痛的低呼,同時,陸錚提槍,槍口直抵他的頭。 棠感覺到緊貼著自己太陽xue的冰冷,陸錚正在緩慢的扣下扳機,他在權(quán)衡,而陸錚不給他任何機會,眼看就要開槍,一瞬,只在那一瞬,棠忽然叫道:“慢著,我答應你?!?/br> 陸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稍松:“叫他們把人帶過來,我要親眼確認她的安全?!标戝P的聲音毫無波瀾。 棠一聲令下,聽到爆炸聲而包圍過來的手下豁的腿散開一條道,有人匆忙跑去中庭帶人,陸錚敏銳的觀察著四周局勢,素問被俘打破了他的全盤計劃,如今任務能不能完成已不重要,他這番舉動,便是破釜沉舟,要么兩人一起逃出升天,要么……一起死在這。 等候的時間里,棠問他:“你是中國人……?” 陸錚不語。 “中國政府派你來暗殺我?” 因為某些歷史上的政治原因,棠的領地從來不太平,除了來自世界各國的黑幫勢力的覬覦,還有來自中國的情報人員的不斷滲透。 棠的目光微慟:“也好,若我死了,便把我的尸體帶回國去吧?!?/br> 陸錚疑惑的看了他一眼。 這時,從中庭返回的仆人帶回條消息:前來做客的郝先生殺了譚先生,帶著那個女人逃走了。 棠驀然色變,陸錚也是微微一驚,抵在男人頭上的槍口微微錯開了一點位置,就在這時,突然背后傳來一聲槍響,流彈就在他腳邊炸開,陸錚一驚,本能的側(cè)身躲避,同時回頭尋找偷襲自己的目標,被他挾持著的棠靠著僅剩的一只左臂,掀開壓住自己肩頭的手,屈肘一撞,在陸錚扣下扳機,子彈從槍膛里射出的下一瞬間倏然矮身,貼著地面一滾,被突如其來的一撞失了準星的陸錚再次調(diào)整方位,準備拔槍射擊的時候,身后已經(jīng)有一個泠泠的女聲喝到:“別動!” 那股來自死亡的本能直覺提醒著他,即使沒有沒有回頭,他也知道此刻背后,有多少只槍,正對著他。 只是令他意外的是,這個聲音,來自夕。 剛才突然開槍偷襲,令他失去準星的,也是夕。 他保持著方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夕持槍對準他,轉(zhuǎn)到他的正面,慢條斯理的說:“放下槍?!?/br> 陸錚抬眼看她。誰都明白,這時候放下槍就等于交出了自己的生命。他盯著夕的眼睛,沒有開口,但相信她一定明白自己的疑問。 夕的眼神微黯:“對不起,我答應幫你們,但是從沒想他死。” 一句話,被她護在身后的棠也立即明白了過來,驚愕的看著夕的背影:原來背叛他的,竟是他最得力的手下。 陸錚沒有反抗,只是慢條斯理的說:“就算你救了他,他也不會放過你。” “我知道。”說話同時,夕手上握槍的力道愈緊,她忽的轉(zhuǎn)身,槍口調(diào)轉(zhuǎn),對準了棠,“我也不會讓你死。全都放下槍?!?/br> 對于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所有人都面面相覷。 他們最終把眼神投向奄奄一息的棠,而棠目光溫冷的審視著夕,嗤笑一聲:“你不敢開槍?!?/br> 夕抿著唇,沒有回答。她是棠養(yǎng)大的,棠了解她的一切想法。他說的對,她不敢開槍,這樣的挾持根本毫無意義。 可是棠卻擺了擺手,答應了她的要求。 嘩啦啦,手下們陸續(xù)彎身把槍放在地上。一瞬間,情勢調(diào)轉(zhuǎn),陸錚迅速拿起槍作防衛(wèi)姿態(tài)。 棠看著挾持自己的夕,即使失去知覺的右臂依舊血流不止,但他唇角依舊微微上翹,清冷的問:“想清楚了?要和他一起走?” 夕蹙著眉搖頭:“不,我是生在金三角的,將來也會死在這里。” 棠深邃無底的眼中露出贊許。 陸錚不贊同的看著她,提醒:“你別忘了你是中國人!你只是被他擄到這!” 夕的眼中流出破碎的淚水:“那又怎么樣?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人了,就算我回到中國,也是孤零零一個人,這里才是我的家,我寧可死在這里?!?/br> 陸錚擰眉看著她,半晌恍然:“這是你的決定?” 夕抽泣著,點點頭。 陸錚不再多言,回身一旋,躍出了庭院。棠的手下舉槍欲追,被他制止。 等陸錚走遠后,身影再也看不見了,夕才沉默的放下手里的槍,垂下了頭。 唰唰唰,瞬時數(shù)把槍口對準了她。 棠恢復自由,立刻被仆人架住,放在擔架上,他的私人醫(yī)生連忙上前為他做急救處理,棠時而皺眉,唇上失血如紙般慘白,大顆的汗珠布滿他的臉。他躺在擔架上,雙眼看著夕,夕讀懂了那眼神的意思,是失望。 醫(yī)生做好臨時的處理,仆人便要將擔架抬進去,棠終于將目光從夕的身上移開。 在離開之際,棠開口,聲音很低,氣若游絲:“放她走?!?/br> 夕的胸口一滯,自始自終低著的頭忽然間抬了起來,可她已經(jīng)來不及看到他最后一面了,他們之間最后的距離,就在層層疊疊的仆人之間錯開了。 她僵立在庭院中,首領已經(jīng)下令,沒有人會再要她的性命,卻也沒有人再理會她。夕像一團真空的空氣,在經(jīng)歷了最初的迷茫不安后,突然間醒悟,向棠接受治療的房間走去。 仆人在臺階下就攔住了她:“首領吩咐過,他不想見你?!?/br> 夕的腳步僵在臺階下,幾秒后,仍是釋然。首領沒有殺了她,已經(jīng)是最大的寬容了吧。 她失落了一會,舉步轉(zhuǎn)身,走了一步后,又再次停下,回頭:“告訴首領,天亮后政府軍就會攻打則立,他們的兵力遠遠大過我們,等包扎好,就勸首領暫且撤離吧?!?/br> 夕失魂落魄的離開了首領的宅邸,上車。她明白背叛了首領,在金三角再無她立足之地,可她也為了他背叛了祖國,不可能再回中國去,一時間,夕感到無限的茫然,坐在駕駛座里,車子打著了幾次火,可是又重新熄火。她不知自己該往哪里去。 順著山路下山,她在茫然的夜色中奔馳,直到進城,仍是沒有想清。沉重得令人透不過氣來的黑夜終于撕開了條口子,隱隱能聽見港口的海浪聲。 夕坐在車里點煙,還記得中方作戰(zhàn)指揮部發(fā)給她的指示,獲得該國特許的作戰(zhàn)許可的中國特種兵會趁夜?jié)B透進敵后方,在天亮的時候配合當?shù)卣妼嵭袙呤?。而她和陸錚負責里應外合,捉拿武裝分子首要人物。 可最終,猶疑不定的她,還是選擇了背叛國家。 盡管金三角是個作惡不斷的地方,是政客眼中的毒瘤,是全世界毒品的中心,但這仍然是她的家。她在這片罌粟田中長大,如今這里將被摧毀,她也將同它們一起被毀滅。 煙頭的火星明滅,她深吸一口,滲入肺腑的嗆味。 首領不許她吸煙,不許她沾一切會上癮的東西,首領把她當作最精銳的尖刀來打磨,可這把刀,最后卻刺傷了他自己。 她嘗著香煙的味道,麻痹著心里的痛,心想,原來煙是這樣的作用,難怪世人如此愛它。 她下車,走到碼頭邊,和碼頭起早運貨的工人們一樣,坐在岸邊等著,將雙腳懸空放在湄公河蒸騰的水汽上方,恣意的搖擺著。 瞧,這里才是她的熟悉的家園,來自世界各地的商人運來昂貴的汽車,電器,帶走絲綢,寶石,高純度的蔗糖和橡膠。而當?shù)厝嗣瘢煤顾突覊m,廉價的勞動力才能換一口飯,貧窮和富貴,如此鮮明的兩個世界,蠅營狗茍,饑渴了一個世紀。 不知道河的彼岸,那個她出生的國家,據(jù)說在幾十年前與這里如出一轍的地方,是否會不一樣? 她記得第一次聽說這個國家,就是首領在教她寫漢字時告訴她的。首領說得很模糊,當她想問得再多一點時,他卻閉口不言了。后來她才知道,因為首領也沒有去過那個國家。據(jù)說,是他們的故鄉(xiāng)的國家。 他們都是有家不得回的人,因為懂得了,所以才不忍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