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她走了

    老爺子的書房在二樓，窗子正對著開闊的庭院，院中兩株西府海棠開得正好，一群蜜蜂嗡嗡的在花樹上繞來繞去，花蔭匝地，繁秀如錦，越發(fā)顯得這書房里靜謐安逸。

    上午的陽光非常好，正照在窗前，斜斜的日光傾過半張書案，老爺子鐘愛的那只青瓷茶杯在陽光中蒙上了一圈淡淡的光暈。書房里安靜極了，只聽得到老爺子用棉布擦拭槍桿的絮絮聲。

    陸錚身子一歪，半躺半靠在老爺子那張黃藤木靠椅上，長腿一敲，右臂支肘，斜斜撐著腦袋，襯衫的領(lǐng)口微敞，露出深刻的鎖骨線條，袖口半卷到手肘處，右小臂上一條三寸長的疤痕觸目驚心。

    窗口漏進(jìn)來的陽光灑在他臉上，半明半暗，陸錚覺得他的心從沒有一刻這么靜。那是一種堅(jiān)定，毅然決然。因?yàn)樗乃厮鼐驮跇窍隆?/br>
    那桿槍老爺子反反復(fù)復(fù)不知道擦了多少遍，據(jù)說老爺子入伍以后摸的第一把槍就是三八大蓋，當(dāng)年也就是靠這桿槍打國民黨，打越戰(zhàn)。這么多年一直跟什么似的寶貝著。

    “坐沒個坐相?！标懞２┙K于擱下槍。

    陸錚嗤了聲，換了條腿：“我又不是您手下的兵，不用整什么軍姿。”

    陸海博慢慢看了他一眼，滿是皺紋的眼睛充滿了不認(rèn)同：“不務(wù)正業(yè)。”

    “在您眼里，除了當(dāng)兵還有別的正業(yè)嗎？”

    嘭——

    一本軍事雜志飛到陸錚身上，又滑到腳下。

    他閃都沒閃，一動不動的挨了，這都是小兒科。陸錚就是打不怕，昂著臉跟老爺子死磕：“您還有什么話就一道兒說了吧，要還是那老三套我就下去了，素素還在樓下等我?！?/br>
    老爺子那三套：當(dāng)兵，訂婚，留在家。哪一件他都是不想屈服的。

    “張口閉口就是女人，沒出息的東西。”顧海博越過書桌，目光如炬，“你給我跪下?！?/br>
    腿彎子被踹了一腳，老爺子當(dāng)兵多年，手勁腿勁都不小，陸錚向前趔趄，單膝撐在地上，就是死活不跪。

    “您眼里沒女人，所以我媽死了就死了，還沒您一個面子重要。幸虧外婆去得早，不然到現(xiàn)在還不知受的什么罪……”

    咚——

    老爺子最愛那只青瓷茶杯也被砸了過來，正砸在額頭上，嚓一聲在地上碎成幾瓣。陸錚摸摸前額，一片濡濕，攤開手心看看，那紅刺目。

    他笑了，也把話撂下了：“今兒個要么你就打斷我的腿，不然我站起來了就不會再回這家門！”

    老爺子的肝火噌的一下被點(diǎn)燃了：“小崽子，你以為我不敢！”順手抽了墻上懸著的馬鞭，“你給我站好，今天我不打斷你的腿，你就別想出這個門！”

    馬鞭結(jié)實(shí)，一抽一個血印子，陸陸錚渾身抖得厲害，一個鞭子下去，他就猛的抽一下，他咬得牙都快僵了，愣是沒哼一聲。春深時節(jié)，穿的都少，不一會兒，襯衫就見紅了。陸錚昂著臉，雙目赤紅，一瞬不瞬盯著青筋暴跳的老人。

    書房里的響聲驚動了外間的人，馮湛在外頭提心吊膽：“首長……”

    啪——啪——啪——

    鞭起鞭落，老爺子尤不解恨：“誰也不準(zhǔn)進(jìn)來！”

    馮湛急得直打轉(zhuǎn)。

    “我今天就打死你，省得叫人笑我陸家出了這么個不長進(jìn)的東西。”陸海博喘得厲害，捂著心口又是一鞭抽下去，“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還學(xué)人當(dāng)情圣，那女的拿了支票就拍拍屁股走了，就你還在這癡情，看我不打醒你！”

    先前陸錚挨了鞭子也就一聲不吭，這時突然拽著鞭尾自己站了起來，倏的貼上去跟老爺子針鋒相對：“得了吧，您要打就專心點(diǎn)打，用不著詆毀素素。在您眼里，這世上就兩種人，一種是你認(rèn)同的，一種是你不認(rèn)同的。反正我也是你不認(rèn)同的，你要么就打死我一了百了，省得還賴我把您氣出病來?！?/br>
    “你……你……”老爺子哆嗦得厲害，嘴唇都發(fā)烏，陸錚本來沒當(dāng)一回事，哪回老爺子發(fā)火不犯上一回病，慢慢的，他覺察到不對了，陸海博一手撐著后面書桌，眼睛瞪得像銅鈴，連氣都喘不上來，陸錚終于慌了，愣在那大喊：“馮湛——馮湛——”

    救護(hù)車的鳴笛漸漸遠(yuǎn)去，陸錚扶著扶手一下跌坐進(jìn)沙發(fā)里，只覺得整個人都被脫了一層皮，一陣虛汗。

    老首長的私人醫(yī)生是原來部隊(duì)里的老軍醫(yī)，從陸錚小時候就見過幾面，見他臉上背上縱橫交錯的血痕，于是問：“你不去醫(yī)院看看？”

    陸錚會錯了意，諷刺的笑道：“一堆人守著呢，還差我一個？”

    老軍醫(yī)按按他傷口，陸錚“嘶”了一聲，這時候馮湛回來幫老首長拿點(diǎn)東西，一進(jìn)門見陸錚還坐在沙發(fā)里，不由皺眉：“小祖宗，你咋還在這待著呢？”

    陸錚沒理他，倒是想起一件事：“素素呢，你見到她沒？就是你接回來那個女孩。”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沒見素問的影子。

    馮湛臉一白，支支吾吾，陸錚啪的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卻不防拉到傷口，又是一陣齜牙咧嘴：“你們把她弄到哪去了？”

    馮湛苦著臉：“誰敢啊，那可是個大活人，她要上哪我也攔不住啊?！?/br>
    陸錚愣了愣：“她……走了？”

    “可不是，拿了老首長的支票，走得頭也不回?！瘪T湛想想還覺得不值，把老首長氣成這樣，陸錚自己也挨了鞭子，結(jié)果那女的一個字沒留就走了。

    “走了……”陸錚慢慢的又重復(fù)了一遍，整個世界像是一下子靜了下來，馮湛的嘴一張一張，說什么他一點(diǎn)兒也聽不見，只有那咚！咚！咚……的聲音，是自己的心跳。

    越來越慢，越來越沉重，像是死了一樣。然后才是痛楚，分不清是從哪里開始，也許是從背上，也許是心口，他像被人生生插了一刀，扶著胸口，半晌緩不過氣來。

    “騙誰呢？”他笑笑。是假的吧，又是外公的把戲，馮湛也跟著騙他。當(dāng)他是傻子呢，他不信，推開馮湛就往外走。

    起初是疾走，慢慢的越來越快，變成狂奔。腳下的路越來越長，越來越遠(yuǎn)，他跌跌撞撞，該去哪兒找她呢？他晃了晃腦袋，仿佛頭腦已發(fā)僵，身后，是馮湛一疊聲的“小祖宗”，他茫茫然回頭，滿臉的倉皇。

    “小祖宗，你這是何苦呢……啊——小祖宗！”馮湛的聲音忽然變了調(diào)，陸錚在他驚恐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嘴一張，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以前看那些爛片總是一口血一口血噴得跟不值錢似的，輪到自己時，才知道是那么痛。

    古人說痛徹心扉，原來是真的，連心臟都揪成了一團(tuán)。

    陸錚在床上睡了三天三夜，因?yàn)楸成嫌袀荒芴?，只能臉朝下趴著。他的臥室窗外正對著一樹海棠，開得春深似海，繁華如蓋，午后的時光靜靜的，連花蕊落地的聲音都仿佛聽得到。

    他歪著頭，看著那樹發(fā)呆，馮湛走到他床前坐下，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轉(zhuǎn)過臉來。

    “打電話到機(jī)場，火車站，各個高速公路收費(fèi)站……給我攔人?！?/br>
    陸家小少爺，這次是真發(fā)威了。

    －－－－－－題外話－－－－－－

    三年前的舊事，差不多就寫到這兒了，接下來就是他們重逢后滴故事，會更精彩哦～

    二十一，差距

    “優(yōu)而美，為優(yōu)秀而美麗的你時刻準(zhǔn)備——”

    網(wǎng)絡(luò)上的廣告剛播完，周沫就干巴巴的重復(fù)了一遍，撓著下巴問：“這臺詞，太惡了，虧得刑曼姿能念得這么嗲?！?/br>
    “林志玲靠什么紅的？不就是嗲。”這年頭，觀眾都是被天雷滾滾的雷焦了，不雷哪能吸引眼球。

    素問拖過鼠標(biāo)，在那廣告窗口上按下叉，問她：“今天星辰國際來咱們學(xué)校簽人，大家都去湊熱鬧了，你怎么不去？”

    “當(dāng)演員？我不是那塊料?！敝苣贿厯u頭一邊塞了塊薯片到嘴里。

    這話說來可笑，電影學(xué)院的不想當(dāng)演員?？芍苣_實(shí)有這個資本。她從前年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寫小說，彼時穿越小說正大熱，她一不小心寫出本紅文大作，先后賣掉了簡體和繁體出版權(quán)，被網(wǎng)友列入清穿四大經(jīng)典之一，一舉跨入年收入百萬的小說家行列。

    丫已經(jīng)決定把有限的青春奉獻(xiàn)給無限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事業(yè)了，所以，整個學(xué)校只有周沫寢室敢放薯片、零食，平時她們這些姑娘，吃個炒青菜都恨不得拿吸油紙把上面的油花子給吸了。這不是夸張，她們學(xué)這個的，尤其是女孩子，想出頭，就得對自己狠，一時貪嘴在外人看來頂多是個缺乏自控能力，在大老張嘴里，就是“沒臉沒皮”。

    說到這，周沫想起來：“你怎么不去，我覺得你很有可能被簽上啊?！?/br>
    聶素問是大老張常掛在嘴邊的“潛力股”，這次“優(yōu)而美”廣告競選失敗也是一時失手，畢竟對手是刑曼姿。

    素問只是笑：“人家擺明了來簽曼姿的，我跟刑曼姿不對盤，她要去星辰我還是別跟去湊熱鬧了，難不成將來在公司還接著較勁？”

    這次的廣告很成功，楚導(dǎo)是下了本錢栽培刑曼姿的，把她的形象打造得清新靚麗，北京好幾個大型百貨商場的大屏幕上都在滾動播出她這則廣告，幾乎一睜眼一抬頭就能看見刑曼姿那張臉，是真的未出道人先紅了。

    “誰叫你不肯向人家大導(dǎo)演的褲襠低頭呢？”周沫涼涼的說。

    正說著，已經(jīng)有人旋風(fēng)般回來報(bào)信了：“星辰簽了曼姿啦，聽說她的出道大戲就是今年央視籌拍的《射雕》！”

    嘩——

    話音落，多少艷羨嫉恨的眼光。金大師的戲，沒有一部不紅的，《神雕》更是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雖然央視這幾年的翻拍，都是罵聲一片，但大制作在那擺著，有爭議說明有人關(guān)注你，更何況朝廷臺的片子，宣傳肯定不會差。

    周沫再度抬眼看素問，素問已經(jīng)笑不出來了。

    有時候，差一步，差距就會越來越大。

    *

    徐特助把資料整理好放在陸錚的辦公桌上，他隨手翻了上面兩張，眉頭一皺。這丫頭當(dāng)年在c市念的不是m大么，怎么跑電影學(xué)院去學(xué)表演了？

    他就聽某公子開玩笑說過：“電影學(xué)院還有雛？母豬都能上樹！”

    今年畢業(yè)……

    他從案卷里抬起頭，眸光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向?qū)γ嫔嘲l(fā)里的蕭溶：“你上回追那個小明星，不是揚(yáng)言要收購他們公司嗎，叫什么……”

    一提女人蕭溶就來勁：“季璇，金馬影后，你見過她演那《桃色》嗎，簡直是人間胸器……”

    “打住，扯淡呢，我問你公司名字?！?/br>
    “嗨，芝麻綠豆點(diǎn)小公司，我哪記得，扔給秘書去辦了?！?/br>
    “行，到時入股算我一份?！彼H上資料，說得輕松。

    蕭溶一愣，剛想問他看上哪個明星，轉(zhuǎn)念一想，不對啊，在一塊兒玩的，都知道陸少對女人極其厭惡，出去喝酒從不叫陪酒女。更不可能是看上這家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公司，難不成轉(zhuǎn)性了？

    不由聯(lián)想到昨陸錚追出去那女的，竊笑著問：“昨晚……后來有戲沒？”

    陸錚端起咖啡，嘴角一扯，回他一個冷笑。

    *

    表演課結(jié)束，素問晃晃悠悠從學(xué)院里出來，迎面被個穿西裝的職業(yè)女性攔住。她臉上戴墨鏡，摘下遞名片的動作真是簡潔干練。

    “我是華誼影視經(jīng)紀(jì)部的葉晟，你可以叫我葉子?！?/br>
    素問恭恭敬敬接過名片，心里已經(jīng)大概有數(shù)了，倒是笑得平常：“抱歉，我沒有名片?！?/br>
    “沒有關(guān)系，將來你成名了，你的臉就是名片。聶小姐是吧，喝咖啡嗎？我請你?！睂Ψ阶詠硎斓耐现氖肿哌M(jìn)旁邊的咖啡廳。

    星辰，華誼和寰球是國內(nèi)現(xiàn)在三大娛樂公司，目前可能是星辰一家獨(dú)大，不過華誼有天后季璇坐鎮(zhèn)，也不可小覷。葉子因?yàn)榻裉焓莵砗炄耍瑸楸碚讲糯┝苏b，平日里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也就t恤了事。

    素問看看餐牌，咖啡熱量都不低，她只要了杯檸檬水。

    葉子微笑打量她，一看就是個有進(jìn)取心要強(qiáng)的孩子，懂得嚴(yán)格自律，娛樂圈不缺新人，缺的正是這股拼勁。

    長相也不差，雖然不是季天后那樣一眼就特別艷麗的型，但貴在有個性，氣質(zhì)也不俗。這一行美女還少嗎？但有幾個能有國際章國際鞏那種范兒，她需要的是一眼即被識別的特色。

    這一番觀察，葉子已在心里粗粗打了九十分，難怪上面指明要她親自過來簽這丫頭。

    咖啡和檸檬水都上來了，素問也就抿一口，怕喝多了臉上水腫，拍照會不好看。

    這年頭女演員瘦得快脫形了，上鏡還有人說大餅?zāi)?，難怪人人要削骨去棒子國整容。

    “我們公司每年也從你們學(xué)校簽好多新人，聶小姐快畢業(yè)了吧，怎么樣，有心儀的公司嗎？”

    她搖搖頭，誠實(shí)道：“我們都是被挑的命，哪有運(yùn)氣自己選公司?！?/br>
    “覺得華誼怎么樣？我們今年策劃好幾部女人戲，都打算起用新人，而且很快有新東家入股，制作不必說，肯定是大手筆?！比~子循循善誘，不愧是干這行的，說話連哄帶拐的。

    素問遲疑了一下，攥緊了手里的杯子。她倒沒將喜色表現(xiàn)在臉上：“這個……我還不太了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