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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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不止是這個夢,蘇徽還有過許多古怪的夢境,有些夢里,他一身古怪的服飾,游蕩在一個古怪的地方;有些夢中,他是成年人的模樣,坐在造型奇特的桌前,虛空之中浮起奇異的光芒,組成字節(jié)躍動在他眼前;還有些夢中他甚至又見到了嘉禾,不過那時的嘉禾比起現(xiàn)在來說要年幼一些,而他沉默的守在她的身后。 這些夢實在太多太多了,有些時候他都忍不住開始懷疑,它們根本不是夢境,而是腦內(nèi)一段段奇詭的妄想,又或者,是仙人冥冥之中將下的指引。 可這世上真的有仙人么?他心中又涌現(xiàn)了這樣一個超乎了時下大多數(shù)人認知的想法。 在蘇徽走神的時候,嘉禾悄然收起了短刀。這倒是出乎蘇徽的意料之外,他看得出年輕的女皇脾氣其實并不如外界傳言的那般好,更不是什么易心軟、好說話的人。 “陛下相信我做的這個夢?”蘇徽有些驚疑的問。 嘉禾冷笑,“夢境之事,任爾信口胡謅,朕焉能辨明真假?” 卻又問:“你解釋一下,為什么你會做出這樣一個夢境。”暫時打消了殺死蘇徽的念頭,然而嘉禾卻還是對蘇徽滿心疑慮——或者說,懷疑的更加深了。這個神秘古怪的少年,一下子便戳中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懼。 “人常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彼龗亖砹艘痪湔D心之語。 “我從來沒有過什么大逆不道的想法。”蘇徽皺著眉頭為自己解釋道。 然而人心隔肚皮,一個人心中想的是什么,又其實那么容易就被猜出的呢?果然嘉禾只是沖著他冷笑,目光瞧著讓蘇徽不安。 可是那日,嘉禾最后到底還是放過了蘇徽。只因為最后蘇徽問起了一件事情,他問嘉禾,是否相信鬼神之說。 夢見未來這種事情實在是過于玄乎詭異,像極了那些荒誕志怪中的故事。 嘉禾因這樣一個問題而沉默了許久。 鬼神么……她自然是信的。歷朝歷代的皇帝,哪個不信上蒼不信神明,都自稱是天子了,若是否認那虛無縹緲的神明,豈不是連自身的尊貴也一并否認了。 更何況,嘉禾還有天書。她是相信神鬼之說的,至今仍藏在她寢殿內(nèi)的天書便是佐證神人存在的最好證據(jù)。 蘇徽如果只說夢到了她被廢黜,她會覺得這個少年是在詛咒她,有謀逆之心。其罪當誅。可是蘇徽之后所說的事情,卻大多都能和天書上的記載對上。眼下她的心情一點也不想她表現(xiàn)出的那樣平淡,正因為蘇徽的話語能和天書大部分對上,所以她其實早就冷汗涔涔?jié)窳思贡场?/br> “我卻不信什么鬼神?!碧K徽給了嘉禾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 離京之前,父母領(lǐng)著他去佛堂跪拜,說乞求菩薩保佑,望他能夠平安,在虔誠肅穆的氛圍之中,蘇徽只覺得無聊。最后在所有人都閡目禱告的時候,他悄悄睜眼,研究起了寺廟神像的雕塑技藝。 “你不信?” “嗯,不信。我認為,這世上的一切奇異之處,都一定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關(guān)鍵只在于,以我們現(xiàn)在的本事,能不能找到答案而已?!碧K徽認真的告訴她:“我和陛下說我來歷不明,是因為我總會做一些奇怪的夢,夢中的我,似乎有些與現(xiàn)在截然不同的經(jīng)歷。但我想,我要么是得了什么癔癥,要么就是有人給我用了什么混淆神智的藥.物??傊粫鞘裁瓷裣砷e來無事戲弄我。所以——”他加重了語氣,“陛下若是日后聽到什么道士和尚說能為陛下延壽改命,千萬別信?!?/br> 不知為何,蘇徽很擔心嘉禾會走上“不問蒼生問鬼神”的道路。 嘉禾吃了一驚。要知道方才她還在警惕蘇徽會假借神明托夢為幌子來試圖迷惑她,可是沒想到蘇徽反倒義正辭嚴的勸她莫信鬼神。 “你既說這世上無鬼,那又如何解釋你的幻夢?” “暫時找不到答案,但我想,總會有個合理的說法?!?/br> 嘉禾不置可否。蘇徽以為她是在發(fā)愣,實際上她是想起了兩年前的云微。云微的失蹤詭異至極,如果世上真沒有神明,又如何解釋她的莫名蒸發(fā)?眼前少年與云微相似的面容,難道真是一種巧合? 但這些話她都沒有同蘇徽說出口,轉(zhuǎn)而又提了一個問題 “你在夢中看著朕死去,你做了什么?” “我試著救陛下,只是沒有成功。” “你試著救朕?” “嗯,我想要救陛下。” 嘉禾看著少年的眼睛,久久不語。她當然不至于被這樣一句話就輕易的打動。做了這么多年皇帝,諂媚好聽的話語,她聽到的還少么? 但她現(xiàn)在開始覺得蘇徽有趣了。這樣一個人直接殺了實在可惜。 “假如你做的那場夢,真的并不普通,并且能預(yù)知未來,這一次,你又打算怎樣來營救朕?” 蘇徽老老實實搖頭。 “不知道?” “我忘記了?!彼f:“我想我應(yīng)該知道答案,但那些答案現(xiàn)在就像是洪水過后的泥沙,沉淀入了河床,我什么也想不起來?!鄙宰魍nD,他又道:“但我一定會救你。” 嘉禾大笑了起來。 她自得到天書之后,便一直活在惶恐不安之中,正因為提前預(yù)知到了數(shù)十年后的未來,所以這些年來每一步都走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 然而這些她不能和任何人說起,群臣跪拜她,稱她為天子、為萬歲,只有她才知道這些人會在若干年后有怎樣的一副嘴臉,所有她信任的,不是背叛便是身死,能夠依靠的,唯有她自己一人。 這時候卻有一個身份不明、舉止古怪的少年一本正經(jīng)的告訴她,他會救她? 沒有什么比這更可笑的了。 在嘉禾的笑聲之中,蘇徽默默的出神,女帝飲下毒酒的一幕在她心中揮之不去。 他真的能救她嗎? 不,能救她的只有自己。而他能做的 “請陛下讓我追隨在你身邊。”在嘉禾的笑聲之中,他再度開口,嗓音清晰明澈,“就如同當年的云微那樣?!?/br> 第152章 、十 如同當年的云微一樣——嘉禾聽到這句話后的第一反應(yīng)是冷笑。 云微,再提起這個名字,她只會恨得牙癢癢。云微不曾陪伴過她。她,或者說是他,僅僅只是在她身側(cè)短暫停留之后,便消失的無影無蹤,在她最為難熬的那段時日里,云微并不在她的身邊。 但這些話她并沒有說給眼前這個年輕人聽,她再次看了一眼這張酷似云微的面容之后,轉(zhuǎn)身大步走出了泓章樓。 蘇徽怔愣片刻之后,立刻的跟了上去。 “你當真不怕朕殺了你?”嘉禾心里許可了他的跟隨,然而言辭上卻還是忍不住想要故意刁難。 “陛下殺人總得有個緣由,先得將嫌犯下獄,審問之后再行判決?!碧K徽語調(diào)輕快,“陛下如果還未想好我的罪名,那我就還是清白之身,同理,陛下若不下令罷免我,那么我就還是名正言順的御前校尉,跟隨陛下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咳,不對,是該自稱為臣,呃,臣——”他猛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慌亂中險些咬著舌頭。 就連輕忽禮儀、不守規(guī)矩這一點,都和云微簡直一模一樣。嘉禾在心里默默的說道。 這就像是兩年前失蹤的云微,跨越了時光,再次來到了她的身邊似的。她已經(jīng)歷過歲月打磨,而他仍是過去的模樣——嘉禾心里產(chǎn)生了這樣一個大膽的想法。 當然她并不知道時空穿梭的技術(shù),腦子里也并沒有所謂“穿越”的一個概念。因此這樣一個想法只是匆匆掠過,沒有讓她去細想深思。 “你今日可以不必自稱為‘臣’,也不用喚我為‘陛下’?!奔魏陶f道。 “為什么?”身為臣子,蘇徽不得與嘉禾并肩而行,他走在她的后方,逆著風有些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以為是自己聽岔了。 因為今日她要離開紫煌宮,白龍魚服,微服出巡。 往日里嘉禾常會乘坐帝王的車駕巡行宣府四方,檢閱自己的軍隊。但偶爾有些時候,她也會裝扮成平民的模樣,穿行在宣府的街頭。 紫煌宮比紫禁城好就好在出行便利,過去嘉禾在北京時,為了出宮一趟可謂殫精竭慮,現(xiàn)在卻只要換身衣裳,換輛馬車便能輕輕松松深入市井。 在她身邊服侍的宮人早已習(xí)慣了她這一大膽行徑,默不作聲的去為她安排出宮的事宜,或是準備服裝,或是去清點暗衛(wèi)。蘇徽沒有分配到任務(wù),便呆呆的站在嘉禾跟前,與她大眼瞪小眼。 “陛下真要出去?”等待的過程中,蘇徽百無聊賴的問道。 “怎么,你想攔朕?”嘉禾一臉了然的模樣,“想告訴朕,宣府危機四伏,朕要謹防刺客宵小,告訴朕君子不立危墻之下?”這樣的話她早就聽得耳朵都起了繭子,就連趙氏兄弟都板起面孔佯充老臣,苦口婆心的勸諫過。 “不,臣不想?!碧K徽飛快的搖頭,“臣是有點擔心陛下的安危,但臣認為,陛下在這方面應(yīng)當——”他敲了敲額角,給出了一個詞,“很有經(jīng)驗。不用臣來cao心,臣是有點擔心自己?!?/br> 他對嘉禾想要微服私訪這件事態(tài)度非常寬容,甚至有種見怪不怪的心理,就好像過去他曾經(jīng)跟著她無數(shù)次偷偷從戒備森嚴的宮禁之中溜出去一樣。 至于他擔心自己則是因為…… 很快他的預(yù)感成了真,他看見幾名宮女在嘉禾的吩咐下,將一套女人的衣裳,若干釵環(huán)頭面,幾盒胭脂水粉呈到了他的面前。 “跟著朕出宮的宮人,都需喬裝打扮。你換上這身?!奔魏桃娞K徽愣在原地,于是便轉(zhuǎn)過頭,微笑著這樣說道:“你不是很想追隨朕左右么?朕給你機會?!?/br> 蘇徽扶額嘆息??雌饋矶饲f嚴肅的女皇,私底下卻也有壞心眼惡趣味的時候。他為此感到無奈,但……并不意外,也不討厭。 其實哪怕是讓他裝扮成女孩的樣子,他心里也并沒有多少排斥,就好像這種事情他過去已經(jīng)做過不知多少次了。 嘉禾為他準備的是民間婦人最尋常的短襖與褶裙,用料粗糙,花色質(zhì)樸,長發(fā)盤成低髻,并沒有再戴富貴人家才會用的髻、假發(fā),而是用了幾支廉價的簪子裝點在發(fā)間。但他年紀輕,容貌美,便是荊釵布裙也別具風.情,清凌凌的眼波掃過,只教人心中一顫。 平日里負責帝王容儀的司飾女官拿著脂粉要為蘇徽上妝,按照嘉禾那惡劣的小心思,必然是要刻意將蘇徽濃妝艷抹一番,以此為樂,然而瞧見這樣一個雌雄莫辯的絕代佳人,司飾實在于心不忍,只恐手中脂粉污了美人顏色。 換上了男子衣裝的嘉禾走了過來,冷冷的擠走了蘇徽跟前的司飾女官,抱著手臂打量著蘇徽,許久不曾說話。 她原是秀氣婉麗的容貌,然而五年的帝王生涯賦予了她不同于一般女子的威嚴與冷銳,眉目凜冽清寒,穿上男裝后確是個英氣勃勃的少年郎。 她忽然上前,掐住蘇徽的下巴——這樣的情形,讓一旁的宮人都不由想起戲文中惡少年欺凌美嬌娘的場景。接著只見嘉禾執(zhí)起了眉筆順著蘇徽的眉峰勾勒,緊接著又挑了些許胭脂在他頰上暈開。 她的動作并不溫柔,很難讓人想起張敞畫眉之類的典故。雖然二人之間距離隔得近,肌膚相觸又是那般的曖昧,但比起含情脈脈,嘉禾更像是將蘇徽的臉當做了一張可以供她作畫的紙。她為他上妝時專注到了極致,顯然并不只是想將他扮丑,以供自己取樂,更像是竭力要將他的臉改成另一幅模樣。 最后放下手里的口脂時,她嘆了口氣。蘇徽與云微很是相似,然而終究還是不同的。這樣的不同在蘇徽穿著男裝的時候感覺不出,可是當她命人取來當年云微穿過衣裳讓蘇徽換上時,這份不同便顯得格外扎眼。 比起云微,蘇徽的五官要更為英氣也更為銳利,嘉禾試著用脂粉修飾這張面孔,卻發(fā)現(xiàn)怎樣都無法還原出當年的云微。 她也說不上自己此刻是什么心理,更想不通自己是在期待什么。盯著蘇徽瞧了片刻,她甩袖轉(zhuǎn)身,“行了,出發(fā)吧?!?/br> 這時的嘉禾并不知道夏朝的化妝品與二十三世紀的差距,也就不能理解為何自己努力一番之后,為何蘇徽與云微還是不一樣。 跟隨帝王一同離開紫煌宮的人,無論是女官還是侍衛(wèi),都裝扮成了不同的模樣,因各自的妝容有了新的身份。除了兩個打扮成小廝模樣的侍衛(wèi)之外,其余人都扮作路上行人,四散在嘉禾身側(cè),好似與她恰巧順路的陌路人。 唯有蘇徽與嘉禾并肩而行,這是因為嘉禾不信任蘇徽,她不信任的人,一定要放在跟前仔細看著才行??梢荒幸慌陂L街鬧市同行,實在像是一對夫妻。尤其是當嘉禾為了防止與他們被人群沖散,隔著衣袖抓住了蘇徽的手腕之后。 “陛……我現(xiàn)在該叫你什么?”蘇徽為自己進行了一番心理建設(shè),做好了羞答答喚一聲“夫君”的準備。 “叫我兄長?!奔魏堂鏌o表情的掃了蘇徽一眼,“你我二人此時的身份是兄妹?!?/br> 現(xiàn)在從外貌上來看,確實是嘉禾年長于蘇徽。 但…… “陛下,你給我換的是已婚婦人的裝束?!碧K徽悶聲悶氣的說道:“未出閣的小娘子不是這樣的打扮,我雖然沒娶妻,也沒怎么鉆研過女人的造型,但家中是有姊妹的。” “那你就當你是我已婚出嫁,卻被休棄回家的meimei?!奔魏汤渲樥f道。 “為什么要是被休棄,歸寧還門不行嗎?”蘇徽小聲抗議。 “因為你既愚且駑,蠢笨不堪。” “頭腦不聰明可不是休妻的理由,‘七出’之條中沒有這個——”蘇徽試圖據(jù)理力爭。 嘉禾殺氣騰騰的瞪了他一眼。 “阿兄好?!蹦硞€沒骨氣的家伙立刻乖巧的改口,順便行了個相當標準的萬福禮。 嘉禾瞇起眼睛,忽然覺得心情分外愉悅,于是順手揉了一把蘇徽的腦袋——穿上特制的靴子后,現(xiàn)在的她比起蘇徽要高上好幾寸,俯視能給人帶來極大的滿足感,“真聽話?!?/br> “阿兄……” “嗯?” “提醒你一句,我是你年滿十五,早已及笄,出嫁之后又慘遭休棄的meimei,是個傷心憂郁的少婦,不是天真可愛、梳著總角、要問你討糖吃的小丫頭。”蘇徽一本正經(jīng),“你摸我的腦袋,只有兩種解釋,要么你是個變.態(tài),要么你是個變.態(tài)妹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