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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教科書中的朕在線閱讀 - 第60節(jié)

第60節(jié)

    向來性情狠戾乖張的榮靖長公主很少會在外人面前流露出悲傷或是惆悵的情緒,她仿佛什么都能舍下,什么也不在乎。

    “走吧?!焙芸鞓s靖又放下了掀起的繡簾,對著宦官冷冷的說道。

    這時嘉禾似乎也瞧見了長姊,她勒住駿馬,盯著掩于楊柳林后的轎子,片刻后看著它被人抬起越走越遠。

    榮靖不記得自己是什么時候開始,就漸漸的不再與母親親密無間。

    也許是在她意識到這個世界與母親所描繪得大不相同之后?也許是在阿禾出生之后?也許……是在她漸漸懂事之后。

    孩童會在母親懷中撒嬌嬉鬧,長大之后卻只會站在母親身邊得體的微笑。

    榮靖懂事的早,很小的年紀就褪去了孩童的殼,長成了心思深沉的小少女。她看得懂成人笑容背后的陰謀算計,參悟了這世上許許多多的虛偽表象,也學會了接受這世上的骯臟與復(fù)雜。

    她自覺的遠離了母親,因為據(jù)她的觀察,她的母親才是這個骯臟復(fù)雜的世界中,最危險的人。如果要將這個并不美好的世道比作獸場,那么杜銀釵就是獸場中吞噬生靈最多的雌虎。

    但榮靖對母親也絕對說不上是厭惡,她心中那種復(fù)雜的感情,其實更像是畏懼。今日在接到杜銀釵傳她入宮的命令時,饒是她在邊關(guān)歷練了三年也不可避免的感到心慌。不過她還是來了,錦衣華服,全副武裝。

    榮靖將慈寧宮看作是戰(zhàn)場,相比起來杜銀釵就隨意很多。榮靖趕到的時候她才沐完發(fā),一頭足有三尺且濕漉漉的長發(fā)由幾名宮女捧著,大概是為了晾干頭發(fā),她坐在陽光最好的窗邊,一副悠閑至極的姿態(tài)。

    殿內(nèi)熏著不知名的香料,淺淡清新的味道,像是茉莉花香,讓人不自覺的想起江南水鄉(xiāng)溫柔的煙火。

    榮靖忽然記起來了,自己的父母就是江南人,而她也出生在江南。童年的記憶大多充斥著血與火,可記憶中能夠追溯到的最早的片段似乎是來自她兩歲或者三歲時的一個黃昏,父親抱著他在庭院玩耍,母親在灶臺做飯,她躺父親的懷中,看著裊裊炊煙在風中變幻姿態(tài),最后消散在云里,鼻端傳來清甜的花香,是茉莉。

    那時天下已經(jīng)亂了,而這是動亂之中零星的美好。

    “阿音,你來了?!倍陪y釵隨意的與長女打了個招呼。

    榮靖朝著母親淡淡的行了一禮。

    “哀家病了這么一段時間,也不見你主動進宮探望?!倍陪y釵就好像天底下每一個寂寞的老人一樣輕哼著抱怨道。

    但說實話她其實一點也不老,就算眼角眉梢有了皺紋,可那股精神氣依然銳利著,像是不曾生銹的寶劍。榮靖仔細的觀察她那頭長發(fā),半是失望半是欣慰的發(fā)現(xiàn)母親甚至就連白頭發(fā)都沒有多少。

    “你嫁了人,在我心中也始終是我的女兒??墒前凑帐廊说恼f法,你就是被潑出去的水了。”杜銀釵像是玩笑一般說道:“那么,阿音,你在夫家生活的怎樣?”

    “我不是在夫家生活?!睒s靖半垂著眸子,“我是當朝的長公主,有自己的府邸。我也始終姓周,這是我父親予我的姓氏,誰敢更改?”

    “這么說,哀家也不用擔心你被欺負?”杜銀釵笑了起來,“那就好。不過——”話鋒一轉(zhuǎn),“你不會欺負杜家吧?!?/br>
    榮靖也笑了笑,“杜氏乃是母親的娘家,誰又敢對杜氏不敬?”

    “杜家是哀家的娘家,可也只是哀家的娘家而已。”杜銀釵的嗓音冷冷的,笑容好像薄冰一般,“聽說你雖然有公主府,卻仍然三天兩頭的往韓國公府跑?這又是何必,哀家的女兒,難道要像那些受委屈的小媳婦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侍奉公婆么?”

    榮靖緘默不語。

    就在這時杜銀釵睜開了半閡著的雙眸,“不必對你的舅父舅母過于倨傲,卻也沒必要同他們靠的太近。哀家將你嫁給杜榛是只因為你父親的遺命,你既然知道自己姓周就該清楚你的富貴榮華都來自哪里,杜家說到底不過是依附著哀家而有了外戚之名,生死都在哀家的一念之間,你懂么?”

    榮靖咬著后槽牙,臉上的表情乍看起來仍舊平靜,只有唇邊的笑隱約透著怒,“懂了、懂了,太后這是在威脅我?!?/br>
    “算不得威脅?!倍陪y釵輕描淡寫的說:“是警告。你悄悄弄些小動作哀家不管,隨你高興,可你別玩過火了,最后把自己也賠進去?!?/br>
    榮靖站在殿內(nèi)陽光找不到的地方,神情晦暗,也不知是在想什么,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說:“我一直在想,母親有時候是不是對阿禾偏心太過了?!?/br>
    “不,哀家誰也沒有偏心。”

    “是么?可我倒是覺得,如果有天我死了,母親也會眼睜睜的看著,不聞不問?!?/br>
    杜銀釵終于是忍耐到了極限,一拍椅子扶手坐了起來,“你哪天要是死了,必然是你自己尋死。自己找的死路,能夠怨誰?你說哀家偏心,那哀家承認便是,但哀家就算是偏心,偏得難道不是你么?哀家怎么會有你這樣愚蠢又狹隘的女兒,臉上一道早就淡了的疤痕就值得你耿耿于懷這么多年;一個沒什么用處的皇位也值得你念念不忘!你知道你像什么嗎?像那些陰沉沉的、盯著腐尸盤旋的禿鷲!”

    她們不愧是母女,竟不約而同的用禽獸來類比對方。

    榮靖錯愕了一陣,回過神來后說:“我的確想的不對,母親沒有偏心。無論是我還是阿禾,母親都不愛,母親只愛自己罷了?!?/br>
    杜銀釵沉默了一會猛地站起,從侍女手中奪過了自己半干的頭發(fā),一只手握著頭發(fā),另一只手抄起桌上的瓷瓶對著長女砸了過去,榮靖敏捷的躲過,接著拔腿就跑。身后杜銀釵緊追不舍,慈寧宮里凡是能砸的東西都瞄準了榮靖的后背飛了過去。

    殿內(nèi)侍奉的宮人低頭屏息,見怪不怪。這對母女關(guān)系不好不是一兩天了,從前杜銀釵還是皇后的時候就經(jīng)常親自動手揍當年還是公主的周嘉音,現(xiàn)在做了太后,面對著成為了長公主的女兒時也還是不改當年風采。

    從某種程度上來看,這是好事,能夠揍自己二十多歲的女兒,說明她身體健朗如故。

    再看長公主這靈敏矯健的身姿,就知道三年來她在戰(zhàn)場上沒有白白歷練,讓人欣慰。

    不過……要是皇帝也在就好了。慈寧宮的宮女們聽著耳邊乒乒乓乓的聲音,如是想道。

    皇帝要是來了,就知道太后平日里待她,相當?shù)娜蚀取?/br>
    第95章 、

    嘉禾用了不到十天的時間學會了如何在馬上掌握平衡,憑著纖細的韁繩控制馬匹的行動。接著她又開始學習射箭及劍術(shù),在這個早已不再尚武的時代,她簡直就像是漢唐時的世家公子。

    一開始蘇徽只當她是心血來潮,或者是面臨的壓力太大,所以找些高強度的運動來發(fā)泄壓力而已。可很快蘇徽就意識到了,這個看起來纖瘦的姑娘是動了真格。

    一連十余天的經(jīng)筵與日講都被她推了,若不是方延歲替她在帝師方凌崖面前說了不少的好話,只怕那位嚴肅古板的學者早就要怒不可遏的上書斥罵君王。而這十余天的時間里,從前幾乎沒有碰過武器也從未騎過馬的嘉禾就一直待在校場,上午練習騎馬、下午學刀劍與控弦之術(shù)。

    馭馬也就罷了,像劍術(shù)之類的武藝多是早早打下基礎(chǔ)的,嘉禾十六歲才開始學,再怎么努力也是于事無補。也就射箭上的本事勉強合格,雖然做不到百步穿楊,但五十步外的箭靶,她十發(fā)能中個六七發(fā),只不過付出的代價是訓練過度所造成的一身傷。

    天子有什么傷病都需要載入太醫(yī)院的檔案,嘉禾沒敢讓太多人知道自己受傷的事情,怕招惹那些什么事都愛多嘴的朝臣。好在她還有個陪練蘇徽,蘇徽以自己受傷為借口,偷偷向尚醫(yī)局的女醫(yī)官問來了不少的傷藥。這原本是不合規(guī)矩的,可誰讓他是如今皇帝最喜歡的女官,尚醫(yī)局的人樂得送他過順水人情。

    夜間的時候嘉禾也不會休息,而是會去翻閱堆積在御案上的奏疏。但相比起白天的訓練,這已經(jīng)算是難得的輕松時刻。

    御書房的宮人都被屏退,嘉禾坐在凳子上,一只手解開了衣裳的系帶,另一只手捧著前線送來的軍報,頭也不抬的向蘇徽催促道:“快些?!?/br>
    拿著藥瓶的蘇徽遠遠的站在一邊,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

    這些天給嘉禾上藥的,都是蘇徽。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嘉禾不愿意讓別的人知道她受傷的事情,而唯一知曉秘密的人就是蘇徽。堂堂女皇怎么可能自己動手上藥,當然是要蘇徽來。

    “還愣著做什么?”遲遲沒有聽到腳步聲,嘉禾抬頭瞪了蘇徽一眼,“你這人總是這樣不緊不慢的性子,再這么磨磨蹭蹭,朕早晚有天要罰你。”

    “是是——”蘇徽挪著僵硬的腳步走到了嘉禾的背后,伸出不停發(fā)顫的手,扯下了嘉禾的衣裳。

    少女的脊背瑩白如玉卻又消瘦得骨骼分明,蘇徽別過臉去不敢再看,心里痛罵了自己一萬句禽獸。

    藥罐子里是粘稠的藥膏,原本可以直接用手抹在傷處的,但蘇徽找來了一支沒用過的毛筆,拿筆當刷子,蘸著藥膏往嘉禾身上涂。

    對此嘉禾很是不解,不過這樣倒也方便,不必弄臟雙手,她也就隨他去了。

    “你動作快些?!本旁碌臅r候拂過北京的風已經(jīng)有了蕭瑟的寒意,饒是殿內(nèi)門窗緊閉,嘉禾脫了衣服也還是覺得瑟瑟發(fā)抖。

    蘇徽含混不清的應(yīng)了幾聲,手中的筆越來越亂,嘉禾終于忍不住回頭看著他,“你究竟在怕什么?”

    面頰緋紅的蘇徽猝不及防的撞上她凌厲的目光,過了一會他喃喃了一句:“非禮勿視。”又挪開了視線,這一次干脆翻著白眼仰頭看向了屋頂。

    嘉禾氣得掐住了他的下巴,強迫他低頭與她對視,“讀書把腦子都讀壞了!非禮勿視是這么用的么?你我俱是女子,你慌慌張張的做是什么?!彼芍@個羞紅了臉、目光躲閃、委屈得仿佛快要哭出來的“女官”,瞪著瞪著不覺松開了手,“你這幅樣子,倒像是朕在輕薄你似的……”

    蘇徽一鼓作氣把剩下的藥都涂完,然后不等藥干,唰得一下將嘉禾脫下的衣裳又蓋到了她身上,緊接著飛快的起身后退,“陛下沒有輕薄臣,是臣……是臣輕薄陛下?!闭f出最后那幾個字時,他臉紅得像是快要滴血,聲音不住的抖。

    “你又說錯詞了,‘輕薄’不是這么用的?!奔魏绦χ鴵u頭,實在是覺得有趣,披著衣服走到了蘇徽面前,仔仔細細的打量他,“你在朕面前都這樣羞澀,假如有朝一日有了夫君,新婚之夜不得直接昏過去?”

    蘇徽忽然抬手示意嘉禾停下,他少有這樣強勢的時候,嘉禾不由自主的愣了愣。

    緊接著蘇徽一把抓過她的衣裳,三兩下的……給她系好了衣帶,嚴肅誠懇的說:“陛下,風涼,小心生病?!?/br>
    嘉禾:……

    “還有,臣絕對不會有夫君。絕對、絕對不會?!?/br>
    “你不要這么消沉嘛,朕又不是那等苛刻的君主,只要你用心服侍,朕會在你二十五之后放你出宮……你至于搖頭搖這么快么?”

    “陛下好意臣心領(lǐng)了求陛下恩準臣孤獨終老——”蘇徽飛快的說完,轉(zhuǎn)身就跑。

    嘉禾一邊整理蘇徽系得衣帶,一邊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感慨,“真是個奇怪的姑娘?!?/br>
    過了一會之后,蘇徽又扭扭捏捏的推門走了進來,不過這時他的臉色差不多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

    “又回來做什么?”嘉禾隨手將看完的奏疏放在了一邊,輕哼道。

    “臣……不放心陛下。”

    “朕有什么不值得你放心的?”

    蘇徽小心翼翼的湊近,“陛下明日是否還要去練習騎射?”

    “這與你無關(guān)。云微,盡好你的本分?!?/br>
    “陛下這樣,真的會傷了自己的身體?!碧K徽固執(zhí)的堅持道。

    “而且……從前未見陛下對騎射如此熱衷過,臣想再向陛下確認一次,陛下是不是打算親征?”

    “這個問題,你問過朕了?!奔魏淌諗苛嗣嫔系男Γ瑢μK徽說道。

    “當時陛下說不去,臣還是不放心?!?/br>
    “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朕又不是如長姊一般的巾幗英雄,上陣殺敵的事情朕決計做不到?!奔魏逃靡恢弊I嘲的語氣說道:“朕還不至于不知天高地厚。”

    “陛下……”蘇徽意識到她心情不好,想要補救。

    “好了,你也不必再說什么了。朕做了什么朕自己心里清楚。朕明日會好后休息,不會再去校場。對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九月三十。”

    “月末了啊。”嘉禾低聲自語。

    “怎么了?”

    “沒事。云微,朕餓了,你去給朕找些吃的過來?!?/br>
    這原本是宮女的活,可眼下御書房內(nèi)又沒有宮女。蘇徽并不介意被嘉禾差遣,當即點頭離去。

    秋日紫禁城的夜晚帶著一股凄然的冷,四周都是靜悄悄的,唯有一盞盞的宮燈懸掛在檐下,宛如星子。而燈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深似海。

    嘉禾只說讓蘇徽給她帶吃的,卻沒有說要帶什么吃的。蘇徽去了御膳房之后按照嘉禾的喜好挑挑揀揀了好一會,這才拎著食盒原路折返。

    這個時間還算不上太晚,一路上碰上了不少相熟的女官或者宮人。原本蘇徽作為常年和學術(shù)打交道的男性,是不擅長和小女生做朋友的,但因為嘉禾對他的看重,他居然在紫禁城中也有了不少莫名其妙的“閨蜜”。

    確切說,是那些人單方面的覺得她們與云女史是密友,而蘇徽甚至連她們的姓名和臉都對不上。

    因為擔心嘉禾會餓壞,蘇徽并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和這些人打招呼?;氐接鶗康臅r候,他自認為沒有耽誤太久,可是推開門后才發(fā)現(xiàn),殿內(nèi)空無一人。

    詢問殿外的侍衛(wèi),他們都說片刻前陛下離開了。

    去了哪?身邊可有人跟隨?

    侍衛(wèi)們搖頭,只說不知道。

    嘉禾似乎是一時興起想要出宮透氣,走得時候身邊只跟著兩個小宮女——這顯然是不符合帝王排場的,不過大晚上的也沒多少人會在乎這些。

    蘇徽不知為什么,心里有著不安的預(yù)感。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劃破黑夜。

    蘇徽一驚,摔了食盒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