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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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產(chǎn)的陣痛一直持續(xù)了一天一夜,她筋疲力竭的任人擺弄著,最后在產(chǎn)婆的幫助下終于生下了一個健康的女嬰。 看到孩子的那一刻她當(dāng)然是高興的,覺得自己之前所受的苦都是值得的。但是不久后她敏銳的發(fā)現(xiàn),為這個孩子的誕生感到喜悅的,只有她自己。 人們都過來安慰她,說不要緊的,夫人還年輕,定能生下兒子。 一直對她體貼的丈夫?qū)λf,沒事,他不怪她。 杜銀釵被氣得冷笑不已。 不怪她?她并沒有虧欠他什么,他有什么資格來“寬恕”她? 后來他們夫婦離開了杜雍,去爭奪天下,亂世之中撫養(yǎng)一個孩子并不容易,等到手頭漸漸寬裕之后,她雇來了幾個丫鬟照顧女兒。 丫鬟們教三歲的嘉音,要聽話,乖巧,不然長大不會有好婆家。 又教嘉音向神明乞求,乞求她能快些有個弟弟,這樣她父親的家業(yè)才有人承襲。 嘉音姑娘是個聰明的孩子,可惜不是男孩。丫鬟們當(dāng)著小嘉音的面,惋惜的說著這樣的話。 三歲的孩子已經(jīng)大概能夠聽懂成年人話語中的情緒,于是她難過的低下了頭去。雖然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但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對不起爹爹。 這些話傳到了杜銀釵的耳中,她怒不可遏的趕走了那些丫鬟,將女兒帶在身邊親自撫養(yǎng)。 很多年后,嘉音成為了榮靖公主,人們評價這位公主時總要用“無禮”這樣的詞來形容,至于公主為什么會這樣無禮?解釋似乎只能是因為早年山河動蕩,皇后無心管教孩子,所以才使公主長成了這樣的性子。 不,其實他們都錯了。 榮靖才是杜銀釵耗費心血最多的孩子。 她言傳身教的告訴這個孩子,天地廣袤,切莫被囿于閨閣;告訴她女人并不是生而卑弱,用不著低聲細(xì)語;告訴她,她可以自由的活著。 然而 然而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她對嘉音的教育也的確是失敗的。她將女兒教成了與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另類。 嘉音在成長之后慢慢的發(fā)現(xiàn)了,這個世界和母親的描述根本就是截然相反。她的信奉和大部分人所認(rèn)定的背道而馳,于是她理所當(dāng)然的成為了孤獨的孩子,并且在孤獨之中逐漸扭曲。后來她的容貌損毀,她更是成為了世人肆無忌憚的嘲弄對象。嘉音在怎么反抗,她的聲音終究還是會被世人的嘲笑所淹沒。 后來在生嘉禾的時候,杜銀釵已經(jīng)是皇后。 這個女兒的孕育過程更為艱辛,因為身體不好的緣故,她生嘉禾的時候難產(chǎn),好不容易從鬼門關(guān)里回來,這一次她對上的又是充滿了失望的眼神。 杜銀釵只覺得疲倦不堪。臣子們上書,說榮靖公主言行無狀,懇請皇帝擇良師教導(dǎo)新生的小公主,杜銀釵也懶得理會,就這樣任由女官將孩子抱離了她的身邊。 她的小女兒成天學(xué)習(xí)女則女訓(xùn),念叨著無才是德的時候,她沒有出聲。 她的丈夫一個接一個的往后宮之中收女人的時候,她沒有出聲。 年輕貌美的妃嬪在她面前耀武揚(yáng)威的時候,她最多只是予以不屑的一瞥。 曾幾何時她為她的丈夫出謀劃策、聯(lián)絡(luò)盟軍、調(diào)度糧草,在做了國母之后,她反倒被奪去了一切權(quán)力,空有著皇后的尊榮,卻只能在后宮之中看著一群女人扯皮。 她感覺自己是被綾羅綢緞裹著的一具枯骨,早就死了。 皇帝有個妃嬪給他生下了一個兒子,舉國為此歡慶,杜銀釵在坤寧宮靠著練字消磨時間,聽說有不少人都在說,那個孩子將被立為太子。 皇長子的生母……她依稀記得姓王,是個目不識丁又膚淺愚蠢的女人,聽了幾句吹捧后,當(dāng)真張狂了起來。 某日王嬪帶著孩子來坤寧宮中,那個胖胖的小男孩并不管杜銀釵叫娘娘,自顧自的在一旁玩著,有女官上前教導(dǎo)他禮儀,三歲的孩子竟勃然大怒,將一杯茶潑到了女官的臉上,用稚嫩的聲音說:“孤乃未來的天子,爾膽敢不敬!” 三歲的孩子,知道自稱為“孤”,知道自己要做皇帝,知道什么是“不敬”。真是有趣。 她看向王嬪,那個女人倒是慌忙下拜謝罪??啥陪y釵當(dāng)天晚上還是召來了太醫(yī)院的心腹,她也沒和那人說什么,就只是給了一個輕飄飄的暗示,不久后,皇長子暴斃的消息傳遍后宮。 被困在后宮之中,實在是太無趣了,不如,找些樂子吧。 她跟著皇帝一起出生入死,憑什么要讓別的女人和她平起平坐?她費盡辛苦才生下的女兒,憑什么就不算是皇帝的后嗣了? 她要讓她的女兒,繼承這個王朝。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卷 到這里就完了 至于杜銀釵為什么不自己上位,為什么要立嘉禾,第二卷 再解釋50、 第一章 嘉禾自噩夢中驚醒了過來。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是夢到了什么,可夢中的沉悶讓她醒后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喘不過氣來,仿佛是有什么壓在了她的胸口。 眼下約莫是臨近黎明的時候,嘉禾依稀看到重重紗幕之外的天穹透著灰白,就宛如是死魚的肚皮。 還能再睡會,她心中想道。 然而盡管眼中干澀,她卻半點睡意也無,一連許多天她都沒能睡好。夜晚輾轉(zhuǎn)不能入眠,白日天光未亮便早早醒來。被杜銀釵派來照顧她的宮人生怕她的身體會出事,忙不迭的為她請了好幾次御醫(yī),嘉禾只推說是她乍然到了陌生的地方,不適應(yīng)罷了。 眼下嘉禾居住的,是乾清宮。 她還沒有正式成為皇帝,但她的母親命令她將住處挪到了這里。嘉禾明白,這是母親在向滿朝文武表明態(tài)度,皇帝非是她不可。 她睜著眼睛看著房梁,垂下的鮫紗帳一重復(fù)一重,她看不清那些繁復(fù)的彩繪。乾清宮很大很大,只這一間寢殿就是過去她住處的數(shù)倍。白日里看著金磚鮫帳、畫棟雕梁,倒也不覺得有什么不好,要到夜晚燈燭盡滅的時候,才感覺到這殿內(nèi)無處不陰森,屏風(fēng)、香爐、連枝燈,哪個不是有著猙獰的影子? 她喉嚨干得很,想要叫人來給她送碗水來。她知道殿內(nèi)四角都有宮人侍候著,只要她輕輕喚一聲,就會有人過來。然而她開口,卻怎么也發(fā)不出聲音來。 秋來天涼,她嗓子啞了。 她掀開身上蓋著的絲衾,正打算跳下床去,卻忽然眼尖的看見了一團(tuán)暗紅色的印記。 是血。 這一個多月來所見的殺戮過多——被燒成了焦炭的白鷺觀、因為反對她登基而被她的母親下令杖斃在午門前的官員、被迫殉葬的妃嬪和宮人。 嘉禾過去十三年的生命之中所見過的死人,加起來都不及這一個月內(nèi)所見到的多。 她想起來了,這段時間里她每晚做夢,噩夢中的主角都是死人。 在見到血跡的那一刻,那些不好的回憶被猛地勾起,她條件反射的低聲驚呼了一聲。 大批宮人立刻闖了進(jìn)來,詢問她發(fā)生了何事。 嘉禾看著這些陌生的臉孔,那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更加嚴(yán)重,頭發(fā)被汗水黏在脖子上,就像是纏繞著溺水者的水藻,“出去——”她不悅的開口。 曾經(jīng)服侍她的人幾乎都死了,這些人都是杜銀釵派前來的新人。 他們并沒有什么不好,這些人大多對嘉禾畢恭畢敬,皇后身邊的人自然是進(jìn)退有度談吐合宜、禮儀規(guī)矩挑不出錯來,但嘉禾的話在他們眼中并沒有多少的威懾力,她讓他們出去,可沒有一個人動,甚至還有人直接走到了嘉禾身邊。 “殿下,可是有刺客?”身材高大的嬤嬤問道,不過她馬上也就看到了嘉禾之所以驚惶的原因所在,“原來……是癸水啊。” 這是絕大部分的少女都會經(jīng)歷的事情,有了癸水之后,便有了生兒育女的資格。 對于女人來說,做母親是她們此生的使命,可是她眼前的少女,即將成為皇帝。天下百姓皆是她的孩子。 不少人都希望即將登基的新君是個男性,而此時此刻的癸水,更進(jìn)一步的提醒了嘉禾,她是個女人。 對了,今日恰巧是她登基的日子。 東方露出第一線晨光之后,嘉禾被人簇?fù)碇_始洗漱更衣。 這是長業(yè)二十年的十月初十,在皇位空懸了將近兩個月之后,奉天殿上的御座總算迎來新的主人。 十月初十據(jù)說是欽天監(jiān)反復(fù)推選出來的吉日,這天果然十分晴朗,晨光金燦燦的斜照入殿內(nèi),嘉禾沐浴在這樣的光輝之內(nèi)脫下了身上的女裝,換上冕服。 少女的身形終究還是過于纖細(xì)瘦弱,素紗青緣的中單穿在她身上都略顯寬大。 四名宮人將玄色的上衣展開,塵光流轉(zhuǎn),衣上的日月星辰灼然生輝,廣袖上的騰龍宛如是活著的一般。 下系纁裳,裳前是紅素羅蔽膝,革帶、大帶、綬帶及兩組由珩、沖牙、璜等組成的玉佩沉甸甸的掛在腰間,壓住她行動時的步子。宮人們又?jǐn)v扶她坐下,為她穿上了朱襪與云頭赤舄。 垂著五色玉珠的冕冠扣在了她的頭上,桐木制成的綖板上前后各垂下十二旒,在她眼前晃晃悠悠的,折射出的光彩刺得嘉禾下意識瞇了瞇眼。宮女屏住呼吸將朱纓在她頜下系好,玉簪穿過冠武,將冠固定住。 “陛下。”宦官捧著白玉圭,弓下腰,雙手高舉過頭頂,將此奉到了嘉禾面前。 嘉禾注意到,他對她的稱呼,已由“殿下”變成了“陛下”。即便登基大典還未開始,可象征著至高權(quán)威的十二章文披在身上,哪怕是纖瘦的女孩都有了如山一般的威嚴(yán)。 嘉禾單身將玉圭拿起,用并不算恭謹(jǐn)?shù)膽B(tài)度將這塊白玉放在手里翻來去的看了幾眼。站的近的宮人聽見小皇帝輕輕的嗤笑了一聲,然后說:“走吧。” “陛下稍等?!苯袢諡榧魏谈率岚l(fā)的皆是宮里二十四司品階最高的女官。其中有一人在嘉禾抬步時輕輕攥住了她的衣袖,盯著珠旒后的那張臉打量了片刻之后,她為嘉禾又補(bǔ)上了些許胭脂,好使她的臉色不至于看著那么蒼白憔悴。 有乖覺的宦官捧著銅鏡到了嘉禾面前,但嘉禾揮手讓他走開了。 她不需要在乎今天的自己看起來是什么模樣,色彩再鮮艷的木偶,也終究是木偶而已。 她大概明白自己為什么能夠成為皇帝,她父親生前,無論是朝臣還是功勛都被強(qiáng)勢的皇帝所打壓,現(xiàn)在皇帝死了,他們迫不及待的想要爭奪權(quán)柄。功勛團(tuán)結(jié)到了杜銀釵身后,他們想要借杜銀釵的勢,自然得將與杜銀釵有血緣的孩子推上寶座。內(nèi)閣同意讓嘉禾登基則是為了圖謀今后,一方面暫時與功勛達(dá)成妥協(xié),另一方面借著嘉禾是女人的名義順理成章的架空她。 若是男孩做天子,即便是個襁褓中的嬰兒,只要及冠成婚之后,內(nèi)閣也得放權(quán),可嘉禾不一樣,女人在他們眼中注定無法拋頭露面,一輩子都得將朝中事務(wù)委交給他們。 在天子即位之前,照例是群臣勸進(jìn),儲君辭謝,以示自己并無私心,虛懷若谷,如此三番之后,方是正式的登基大典。 群臣勸進(jìn)的表文嘉禾前些時日都看過了,無非是些空洞的溢美之詞,寫的還不用心,字里行間都透著文人們對她這個小女子的輕視,翻來覆去夸贊的竟是她婉嫕端莊、貞靜淑雅,全然不像是在勸立君王。 今日登基大典的儀式是新任禮部尚書cao辦的,舊的那位在得知女人將要當(dāng)皇帝之后,便辭官離京——不僅是他,朝廷內(nèi)外無論是五品大員還是斗食小吏,不少臣子都選擇了去官歸隱,就好像一個女人登基,他們就遭受了莫大的屈辱一般。 但這世上從來不乏追名逐利之輩,一批人為表“高潔”拋下的官印,自然又有新的人拾起。 那位新的禮部尚書便是最好的例子,眼下這個時候,他已為新君拜謁過宗廟,告祭過天地,現(xiàn)在到了嘉禾該出面的時候。 華蓋殿前早已設(shè)好了寶座,嘉禾先是去詣見了太后,之后又拜了先祖,祭過天地山川四方神明之后,她在鹵簿大駕的簇?fù)碇虑巴A蓋殿。 這一天昊日當(dāng)空,可太陽并不暖人,嘉禾坐在金輅車上,看著天穹云波翻涌,拿不準(zhǔn)一會是晴是陰。 她覺得自己很冷,冷得渾身都在發(fā)抖,可不知不覺身上又有涔涔的汗水流下,濕了身上的中單。 達(dá)到華蓋殿后,嘉禾悄悄的用手攥住衣袖一角,等到手心不再潮濕之后,方將手放在了宦官臂上。 她在害怕,但是她不想讓人看出她的恐慌??谇恢幸延辛说难任叮鞘且驗樗昧σё×俗齑?,好使自己保持住鎮(zhèn)定的神情。她渾身都在酸痛,可是不知怎的,她居然還是邁著僵硬的步子,踩著華蓋殿的殿階走到了最高處。 后來許多年后,嘉禾再回憶自己登基的那天,許多的細(xì)節(jié)她都想不起來了,唯有登上華蓋殿的一幕幕印在腦子里格外清晰。那時的她渾身都緊繃著,在去往寶座的路上,走得就像是個即將上戰(zhàn)場的小兵。 父親曾經(jīng)坐過的位子就擺在她面前,當(dāng)她站定之時,百官向她行五拜三叩之禮,之后錦衣衛(wèi)鳴鞭,清響劃過的那一瞬間,嘉禾深吸了口氣,面對著群臣穩(wěn)穩(wěn)落座。文武百官在鴻臚寺引執(zhí)事官的帶領(lǐng)下再次叩拜,山呼萬歲。 他們有多少人?幾百、還是幾千?浩浩蕩蕩的,叩拜的時候就像是浪潮。 這是她的,臣民。 嘉禾用力的掐著掌心以此提醒自己,他們是臣民。 聽說她的年號已經(jīng)被議定好了——在精神高度集中的狀態(tài)下,嘉禾忽然又想起了這個。 端和,與天書上所說的一模一樣呢。 作者有話要說:撒花,終于是女皇了 雖然現(xiàn)在的她慫的跟個小鵪鶉(?)似的 登基典禮仿照明朝,冕服描寫參考自《大明衣冠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