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羅一愣, 她有點想不起來自己答應過他什么了。

    遲悟見她這副神情, 顯然是早已經(jīng)忘了自己說過了什么, 眉頭不禁又皺了起來。他調(diào)勻了氣息，一手撐到綺羅耳邊，微微傾身：“說不說了？”

    綺羅一看他湊過來, 立時一個激靈。方才那種異樣的感覺一下子又升騰了起來，舌頭都開始打結了。

    “等一下！你你你可想清楚！反正你長得比我好看，吃、吃虧受委屈的可是你！你不要以為你年紀小我就會對你負責！我這個人很不要臉的！我我……”她一邊語無倫次, 一邊腦子慢慢轉(zhuǎn)過來了。

    “……不對??？是你強迫我的，我負什么……誒誒誒誒！有話好好說！你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說還不成么！”

    遲悟微微俯身, 輕輕地挑了挑眉，神色間似有懷疑：“肯招了？”

    “招招招招！我全都招！”綺羅一臉的信誓旦旦。

    遲悟：“……”

    -

    綺羅也不知是怎么了，突然間就很慫。

    剛剛那種心慌意亂的感覺, 實在太強烈了，直到現(xiàn)在還未平息。

    她倒不是排斥或害怕，她只是模糊地覺得, 有什么事是需要自己深思熟慮才能確定的。

    而在想明白之前, 她不該也不能和他有太多糾纏。

    -

    綺羅忽然抬眼看向遲悟。少年的靜靜坐在床邊，垂著眸子，不知心里在尋思什么。

    這個少年，與她初見時, 好像不太一樣了。

    雖是一樣的相貌, 一樣的氣度, 可曾經(jīng)的那個少年像是一塊水晶，晶瑩透亮，毫不掩藏。他心里想的什么便會說什么，一點彎都不會拐。

    想起初見時，他當著眾多修士的面不知收斂地說要帶她走，要給她自由，或者替她贖罪之類的話，綺羅那時只覺得，這人真是奇怪。之后相處的過程，讓她漸漸明白，他天性就是如此。

    直接、純粹，不會隱藏，不知迂回。不食人間煙火，不像凡塵中人。

    可現(xiàn)在的少年，變了。變成了一塊琥珀，仍是剔透的樣子，卻并不是那樣純凈到一眼可以望穿了。

    仿佛也有了凡間少年會有的心事，也有了不會說出口的喜怒哀樂，在不知不覺里，把什么人或什么事，像琥珀一樣，一層一層地反鎖在了心里。

    像是沾上了些許俗世的塵埃。

    可綺羅沒覺得不好。

    她反而覺得，這樣的遲悟，才該是他本來的樣子。

    -

    “行了行了，栽了就認，你不就想知道我和我爹，同屠龍宮這么多年到底有什么恩怨嗎？都告訴你好不？反正我爹造的孽也不少?！本_羅涼涼嘆了一口氣，嘴角微微抽動，“但是，在此之前，你能不能給我解個毒什么的？”

    遲悟笑了笑，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個小瓶，倒出兩顆藥丸來給綺羅喂下。這解藥藥效倒是很快，綺羅緩了一會，手腳便能動彈了。她頗為無奈地瞅著身邊這個，看起來甚是純良的家伙，嘆了口氣，拍了拍身側。

    遲悟會意的很快，爬到了床榻里面，兩人并排躺著。綺羅將一雙手枕在腦后，仰面躺下，開始絮絮叨叨地講起往事來。遲悟側臥著，聽她說話，目光完完全全地落在少女的側顏上，嘴角不禁微微勾起。

    “其實，事情一開始，也不是很復雜的。我爹呢，原來跟屠龍宮上一任宮主道無情，也就是我道師叔，是一個師門里的師兄弟。對于年輕時候在師門里的事，他鮮少同我提起，所以我也不太清楚。我記事的時候，就天天跟著他逃亡了。”

    “天下很大，能容身的地方卻不多，一個在東邊，一個在南邊。”綺羅也分不清東南西北，隨手比劃了兩下。

    “南邊這個指的就是屠龍宮了。我爹說了，他這輩子，算來算去，就只有兩個朋友。一個是皇宮里那一位，另一個就是道師叔。”

    遲悟聽了，微微點了點頭，似有所思。

    “我們逃亡的時候，每每逃得累了，就會來屠龍宮歇上一陣。道師叔年輕的時候大約和長生是差不多的性子，寡言少語，常顯得冷冰冰的，不近人情。但我們躲到屠龍宮的時候，卻是最安全的時候。什么也不用擔心，道師叔自會將我們安頓得好好的?！?/br>
    “屠龍宮里有長生，有洛洛，有好看的海上桃源，還有如意嬸嬸做的好吃的。那時候，我一直把屠龍宮當成我的家?！?/br>
    “你大約不知道如意嬸嬸是誰。她原是皇族的公主，也曾在藏山寺修習，排行卻是在最末，我爹爹總是小師妹小師妹地喚她。她生的美艷，既溫柔，又明理，就像是一朵傾國傾城的牡丹花。她跟道師叔，一個是正統(tǒng)的公主，一個似逍遙的侯爺，當真是門當戶對，郎才女貌，伉儷情深?！?/br>
    遲悟看綺羅賣力地形容這一對佳偶，幾乎要絞盡腦汁，把自己所有知道的成語都用上了，一時間忍俊不禁。

    “道師叔主修道術，而大道無情，你是知道的，講求性本清凈。所以平常時候，道師叔屬于喜怒哀樂都不上臉的那種。每每看他，別說我，就連長生和洛洛都搞不懂他在想什么。可是如意嬸嬸還有我爹，就能將他的心思一猜一個準。”

    “原本，一切都好好的?？墒窃谖沂欢q的時候，卻出了意外。那時候我爹爹已經(jīng)在無間城做了城主，但每年仍舊會送我來屠龍宮小住。那一次去的時候，道師叔外出未歸，如意嬸嬸備了好大一桌酒菜替我們接風洗塵?！?/br>
    “一開始，所有事都是好好的。我難得來一次，幾乎吃的走不動路才肯下桌子，同長生和洛洛跑到桃林里面玩。可我們回來的時候，就覺得氣氛有些不太對了?！?/br>
    “我看見爹爹和嬸嬸對坐著，爹爹面上頗有些難堪，一個勁地跟她解釋著什么，可如意嬸嬸聽不進去，只是把臉扭到一邊去，流了眼淚，任我爹費勁口舌，也不同我爹說話。后來，她似是被爹爹念叨的煩了，索性直接下了逐客令，將爹爹趕出去了。我爹爹只好灰溜溜地跟我說，讓我在這住一段時間，他等如意嬸嬸氣消了再接我?！?/br>
    “我就在屠龍宮里小住了大約十幾天吧。那段時間，如意嬸嬸雖然生了爹爹的氣，待我仍舊是很溫柔。我瞧著她，雖然還是以前美麗的模樣，卻以rou眼可見的速度，一天天憔悴了下去。以前顧盼生姿的一雙眼睛里沒了光彩，讓人看得既心驚，又難過?！?/br>
    “道師叔回來那天，如意嬸嬸把他叫到了房間里，兩個人說著悄悄話。我和長生偷偷地去聽墻角，只聽到如意嬸嬸分明哽咽卻故作平靜地問道：‘師兄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道師叔回答：‘如意，這件事……’

    ‘我只問你是不是真的！’如意嬸嬸忽然提高了聲調(diào)。

    道師叔沉默了良久，答道：‘是?！?/br>
    如意嬸嬸忽然就不說話了，過了好半天才發(fā)出了聲音。我本以為她是要哭的，沒想到她卻笑了起來，慘聲道：‘好，好，好?！?/br>
    她連說了三個‘好’字，可我和長生聽著，哪里有一個好是真的好呢！

    道師叔再開口，還想說些什么，卻被如意嬸嬸推搡著趕了出來，‘砰’的一聲，將門給關上了。

    過了好久，里面才傳出聲響，語氣已經(jīng)十分平靜了：‘我不想聽你解釋。從此以后，你修你的道，成你的仙，我再也不會纏著你，亦不會拖累你了。’”

    “印象里，道師叔一直是冷冷淡淡的一個人，而如意嬸嬸就像是圍繞在一塊冰周圍的火焰，像是冬天里的暖陽。他們兩個一個靜，一個鬧，一個冰冷，一個溫暖。從前我們總覺著，如意嬸嬸愛道師叔更多些，對他溫柔的不行。那一次，是我們頭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她給道師叔冷臉，甚至將他趕出臥房?！?/br>
    “之后的好長一段時間里，如意嬸嬸都閉門不出，飯也不怎么吃。道師叔幾次三番想去解解，嬸嬸卻連門都沒讓他進。道師叔平常就不善言辭，遇到這種情況更是不知道怎么辦。兩個人就像冷戰(zhàn)似的。那時又正值人魔兩族關系再度惡化，魔疆那邊頗有些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勢頭，道師叔被緊急召到藏山寺議事。他臨走前那一晚上，在嬸嬸門前立了一晚上，也沒能等來嬸嬸給他開門。他只好將這事先放在一邊，卻沒想到，這一放，就在沒機會重拾了?！?/br>
    “道師叔離開之后，如意嬸嬸修了一份信留給道師叔，信里說的大約就是‘一別兩寬，各生歡喜’這樣的話，她便離開了屠龍宮了。道師叔回來之后，看到了書信，立即派人出去尋找，但找到她的時候……”綺羅頓了頓，輕嘆了一口氣，“如意嬸嬸就已經(jīng)死了，而且看那樣子，是自斷筋脈而死?！?/br>
    遲悟聽了，也不禁扼腕嘆息，沉吟片刻，又問：“可這與你爹爹有什么關系。”

    “因為，如意嬸嬸離開屠龍宮的時候，長生看見……她是跟我爹爹一同出去的?！本_羅面色微微一變，眉頭緊蹙。

    “當時，我爹爹早已是出了名的魔頭了。這個消息不脛而走之后，仙門百家立即認定，是他強擄了如意嬸嬸……”綺羅狠狠咬了咬牙，才續(xù)道，“……意欲jian.yin，如意嬸嬸不從，自絕經(jīng)脈而死?！?/br>
    “這種事情，我怎么可能相信?？晌覇査臅r候，他卻對我也諱莫如深，只嘆著氣說，是他的錯，說到底是他對不起如意嬸嬸。對于那些傳言，他也一點辟謠爭辯的意思也沒有。后來，道師叔就因著這件事情，和我爹在冰火城約戰(zhàn)。”

    “兩人大戰(zhàn)了一場，兩敗俱傷，道師叔險勝。我被道師叔帶回了屠龍宮，而我爹則回到了無間城，與正道徹底決裂。再之后的事情，你應該都知道了，與外頭的傳言差不多，也沒什么可說的?！?/br>
    綺羅講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狠狠伸了個懶腰。她這才發(fā)現(xiàn)，不知道什么時候，自己已經(jīng)側過了身去。兩個人就這么面對面睡在床榻上，離得很近。

    綺羅微微一僵，轉(zhuǎn)過頭去，稍微往外挪了一些。

    “我說完了，這下你滿意了？”綺羅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不是我不想告訴你，只是這事情與你說了也沒什么用處。你又幫不了我什么?！?/br>
    “長生他一向這樣，認定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想法……他只相信他自己看到的。殺母之仇，沒法消解，已經(jīng)是不共戴天的梁子了。再加上道師叔當年坐化多少與我爹有些關系，他會恨我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br>
    遲悟聽到這里，不禁問道：“可是我們對你爹爹的似不是有另一種猜測嗎？”

    “世人都道他自盡之時，帶著方圓幾百里的生靈同歸于盡，但從另一方面想，他臨終前打開的那個陣法，抹殺了魔族大軍近三分之一的兵力。如果沒有這么一回事，那南下的魔族大軍將成倍增加，造成的生靈涂炭也不知道要多多少?！?/br>
    “你爹爹當年回北域之前，最后接觸的人就是道宮主。他回去很有可能是他與道宮主商議之后的結果。當年魔族的軍隊暗中向邊境移動，幾乎都集中在冰火城外的一帶，這世上大能雖多，但能發(fā)動那樣一個大陣，出其不意地一次性抹殺掉那么多人的，一只手都數(shù)得過來。他回去的目的說不定就是……”

    綺羅打斷他道：“這我知道，可這到底是我們的猜測，長生不會相信的。就算他相信，仙門百家也不相信的。一樣東西，在墨汁里泡的太久了，是沒那么容易洗白的。更何況，讓長生突然間知道這么一回事，他不知道會怎么想。他這個人一向自負……”

    “讓他知道他錯關了你七年，有什么不妥么？”遲悟微微有些惱，“他即便是再自負，再矜傲，做錯了事，也該要認，要罰的。他從未替你著想過，你卻總是想著他……說來說去，你還是為了他?！?/br>
    綺羅：“……”你這極其不滿意的態(tài)度是怎么回事。

    綺羅看他難得像個小孩子似的，露出十分不樂意的神情來，只覺得十分好笑。

    本來還說要跟他好好算算下藥這筆賬的，現(xiàn)在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綺羅好不容易將這個讓人不痛快的故事講完了，急于起身來活動活動。她猴子一樣一下蹦起來，抓著遲悟的手就將他拉下了床：“小遲子，你不是說要陪我么？來，我這就帶你一游我的神仙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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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補昨天的qaq，后面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