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走到半道，迎面看到師公和絕圣棄智。

    藺承佑吃了一驚，師公很少這么晚進宮，而且按照絕圣和棄智平日的習(xí)性，這個時辰早該睡成兩頭豬了。

    “師公，您老怎么還沒睡?！?/br>
    滕紹也微訝行禮：“道長。”

    清虛子神色極其凝肅，沖滕紹頷了頷首，便對藺承佑說：“師公有急事找你?！?/br>
    滕紹忙說：“世子不必相送，滕某和小女自行回府便是。”

    清虛子：“你要親自送滕將軍回府？”

    “長安有不少彭震的黨羽，徒孫怕他們用邪術(shù)加害滕將軍。滕玉意么，她本就愛招惹邪祟?！?/br>
    滕紹眉峰微聳，雖然早就知道藺承佑有意求娶女兒，但這聲“滕玉意”，未免叫得太順口了點。

    他心里五味雜陳，藺承佑是個不錯的孩子，就不知玉兒是怎么樣想的。這些日子他心頭壓了太多事，此次一去，唯獨放不下玉兒，若是藺承佑能——

    他轉(zhuǎn)頭審視藺承佑。

    “讓絕圣和棄智送一送就行了?！鼻逄撟诱f，“學(xué)了這些年，破個簡單的邪術(shù)不在話下?！?/br>
    絕圣和棄智拍拍胸脯：“師兄你陪師公說話吧，我們送滕將軍和滕娘子就成?！?/br>
    滕玉意隨宮人從拾翠殿里出來，正好聽見這對話，她目不斜視走到阿爺身旁，沖清虛子道長行禮，行完禮也不看藺承佑，只拿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看著絕圣和棄智。

    滕紹也說：“道長年事已高，不宜熬夜枯等，世子自去忙，有兩位小道長相送就無虞了?！?/br>
    說罷對絕圣和棄智做出個伸臂相邀的姿勢：“有勞兩位小道長了?！?/br>
    一行人便出來，剛上犢車，藺承佑也出來了，令宮人把他的馬牽來，笑著對滕紹說：“滕將軍，還是我來送吧，夜太深了，師弟年紀(jì)太小，遇事不善應(yīng)對，讓他們送我不大放心?！?/br>
    自從聽了滕玉意和李淮固的那番對話，他胸口仿佛時刻橫亙著一塊看不見的石頭，在滕氏父女的安危上，他可不想再出任何差錯了。

    滕玉意若無其事放下窗帷，順勢往嘴里放了顆杏脯，她早就困了，藺承佑這一來，她忍不住調(diào)整一下坐姿，放心地打起盹來。

    滕紹深邃的目光中透著幾許暖意：“那就有勞世子了?！?/br>
    藺承佑清清嗓子，翻身上了馬：“滕將軍不必多禮。”

    ***

    清虛子在拾翠殿里的暖閣中閉眼打坐，也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外頭傳來輕健的腳步聲，猛一睜眼，三個徒孫回來了。

    清虛子一躍而起：“快把李三娘今日交代的事告訴師公?！?/br>
    藺承佑心中納罕至極：“您老等到現(xiàn)在都不睡，就是為了問這個？”

    清虛子臉上透著焦灼之色：“師公頭些日子就覺得天象不大對，今夜想起此事，無論如何睡不著了，快，這李三娘和滕娘子到底怎么說的，你趕快一五一十告訴我?！?/br>
    藺承佑揮手讓宮人們退下，扶著師公坐回榻上，把今晚李淮固和滕玉意之間的對話一一對師公說了。

    清虛子雙眼圓睜：“李三娘說她在所謂的‘上一世’中是染時疫而亡的？”

    “沒錯?！碧A承佑皺眉思忖，“她說三年后爆發(fā)了一場時疫?！?/br>
    清虛子喃喃道：“時疫、時疫……”

    他坐不住了，負著手在殿中團團打轉(zhuǎn)：“難怪最近長安冒出這么多邪祟，今晚城外滿是從四面八方趕來的孤魂野鬼。師公大致能猜到究竟是怎么回事了。時疫、邪祟、借命、滕娘子中的錯勾咒……”

    說完這些話，回頭看徒孫臉色不大好看，清虛子心亂如麻招招手：“此事非同小可，過來，師公細細同你說。”

    ***

    滕府。

    這一路滕玉意睡得很踏實，等她下車時，藺承佑已經(jīng)走了，她揉揉眼睛看了看空蕩蕩的街尾，回頭就撞上父親復(fù)雜的目光。

    “走吧，阿爺有話要同你說。”

    這話正合滕玉意的心意，她本就要問阿爺今日為何跑去找鄔瑩瑩。

    父女倆到了書房門口，滕紹解下身上的披風(fēng)遞給程伯，低聲說：“不必奉茶，我跟玉兒有話說?！?/br>
    程伯鄭重應(yīng)了。

    滕玉意在旁瞧著父親的舉動，一邁步，隨父親進了書房。

    滕紹似是滿心沸亂，目光在屋中凌亂地掃了掃，開門見山道：“阿爺和藺承佑要率軍前往淮西道平叛，最遲后日會拔營。藺承佑率領(lǐng)神策軍，圣人給了兩月時限。”

    滕玉意一震，她早料到朝廷快開戰(zhàn)了，但萬萬沒想到藺承佑會和阿爺一同出征，愣了會神，一抬眸，才發(fā)現(xiàn)阿爺望著自己的目光中，有著很深的眷戀和不舍，像是這一晚，要把女兒的模樣深深印在自己的腦海里。

    滕玉意愈加詫異。

    “不過你別擔(dān)心，阿爺準(zhǔn)備多時，藺承佑也是天縱之才，這仗最遲兩月就能打完?！彪B補充道，仔仔細細端詳女兒的表情，忽道，“好孩子，你告訴阿爺，你喜歡藺承佑嗎？”

    第121章

    這問題問得人措手不及,滕玉意口唇頓時像著了火，臉也一瞬間發(fā)紅。

    她挺了挺胸膛，便要矢口否認,望見阿爺那傷感的表情,異樣的感覺再一次浮上心頭。

    不對勁,阿爺?shù)恼Z氣，分明有種訣別的意味。

    她依舊臉熱心跳,卻忍不住審慎地端詳阿爺：“阿爺,你怎么了？”

    阿爺幾次失態(tài),似乎都與鄔瑩瑩有關(guān),上回一說到那封南詔國的信時,阿爺?shù)臉幼佑腥缛f箭穿心。今晚如此異常,沒準(zhǔn)就是因為阿爺白日去見過鄔瑩瑩。

    一念至此,她心里的怒火蹭蹭往上冒：“阿爺，你為何要去見鄔瑩瑩？”

    滕紹臉上閃過一抹難以形容的恥辱之色。

    “你知道她住在何處？”

    滕玉意心里直發(fā)寒，她的判斷沒有錯,阿爺和鄔瑩瑩的關(guān)系就是有問題，不然阿爺不會一聽到鄔瑩瑩的名字就倍感恥辱。

    “我怎能不知道？”她冷聲道，“靖恭坊的華陽巷！她剛來長安的時候我就知道了。當(dāng)初她在我們府中住過半年，阿娘的病就是在她上門后染上的，阿爺以為我忘得了這賤人的模樣和名字嗎？”

    她凌厲的目光死死釘在父親臉上：“別以為我不知道。阿爺你讓程伯隱瞞她回京的消息,自己掉過頭就去找她！你口口聲聲說要我信任你,可你對得起阿娘嗎？”

    滕紹似被最后一句話刺痛了,斷喝一聲：“住口！”

    滕玉意咬牙瞪著滕紹,滕紹的眼睛已是一片猩紅。

    他閉了閉眼，無比疲累地癱坐到身后的坐席上。

    他低下頭，目光凝視著某個虛空的點,漸漸地，整個人仿佛被痛苦的回憶給攫住了，那種悲悔的情緒，強烈到連幾步之外的滕玉意都能感覺到。

    滕玉意渾身像豎起尖刺，微微喘息著。

    啞默良久，滕紹開了腔：“你是個心事重的孩子。從前阿爺想岔了，本以為有些事即便不說，等你大了自然就放下了，但阿爺沒想到，這個疙瘩不但一直擱在你心里，還越擰越深。趁著此次出征之前，阿爺本就想跟你好好談?wù)劊駝t只怕——”

    滕玉意眼中的尖刺化作強烈的不安，阿爺這話什么意思？

    “這個鄔瑩瑩的祖上是南陽鄔氏，她祖父名叫鄔震霄?！彪B語氣里滿是蕭索。

    滕玉意緊走幾步坐到榻上，她雖然一直巴望著阿爺親口說清楚當(dāng)年的事，但真等到這一刻，胸膛里卻充塞著不祥的感覺。

    “南陽？”

    當(dāng)年祖父帶著兩位伯父抵抗南下的胡叛，戰(zhàn)死之地，就是南陽。

    當(dāng)時帝國已經(jīng)處于生死一線的絕境，這一戰(zhàn)長達半年之久，盡管最后城門告破，但多虧了這半年的屈死抵抗，帝國后方的水運漕糧才得以保全，這也為日后帝國成功收復(fù)失地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

    這一戰(zhàn)太過慘烈，也太過榮耀。敵軍為了攻下南陽和睢陽，早就切斷了往城中運糧的道路，城中糧草不濟，祖父為了保護城中百姓，令人用暗道將百姓們分批送走，但他們這些守城的將領(lǐng)，一個都不能撤。暗道本可以運點糧食，可惜沒多久就被敵軍發(fā)現(xiàn)，為了不讓敵軍沿暗道闖入城中，只能將暗道封死。

    抵抗了近半年，待到城破之時，守城將士死得只剩數(shù)百人。

    城中一片荒蕪，家家戶戶都空著，糧草和馬匹早已吃得一干二凈，祖父和幾個手下將士為了充饑，整日以樹皮和枯草飽腹，被俘時，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叛軍被眼前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他們沒想到，這座史無前例難攻難打的鐵城，竟是在這樣一種悲慘的境況下守住的。

    胡叛下令在城頭斬殺祖父和伯父時，那些殺人如麻的叛軍將士，居然個個面露不忍之色。

    齊聲口呼“英雄”，敬重地向祖父和伯父磕了幾個頭才動手。

    一役過后，祖父滕元皓成為名震天下的第一勇將。

    先皇感念祖父的匡翊之功，特加賜赍。

    賜祖父謚號‘忠勇’，同時將祖父的畫像和生平事跡位列凌煙閣。兩位伯父也被追封為正二品的輔國大將軍，這是只有開國功勛才享有的無上榮光。

    “當(dāng)年那一戰(zhàn)，鄔瑩瑩的祖父鄔震霄是守城將領(lǐng)中的一員?！彪B沉重的話聲震蕩著室內(nèi)的空氣，“鄔震霄跟隨你祖父多年，堪稱赤膽忠心，早在南陽之戰(zhàn)他就救過你祖父一回，敵軍用暗箭暗算你祖父，是鄔震霄奮不顧身擋下這一箭，他雖僥幸活下來，卻也盲了左眼，自那之后，軍中將士都稱他鄔獨眼，他左眼雖盲，上陣殺敵時依舊百夫難擋。他既是你祖父的部下，也是你祖父的救命恩人?！?/br>
    滕玉意皺眉聽著。

    “幾年后的南陽之戰(zhàn)，鄔震霄隨你祖父殊死抗敵。瀕臨城破，祖父別無他法，聽說臨淮有大批援兵趕至，當(dāng)即派鄔震霄率三十名精銳騎兵出城。鄔震霄騎術(shù)出塵絕俗，趁城外敵軍夜間休整時，有希望突出重圍。鄔震霄總算沒有辜負你祖父的囑托，突圍時身中數(shù)箭，最終率領(lǐng)幾名僥幸活下來的騎兵，連夜趕到臨淮，可叫鄔震霄萬萬沒想到的是，朝廷派到臨淮的將領(lǐng)是秦豐寸。此人與你祖父不睦已久，本就不愿看你祖父立下大功，且叛軍盤踞左右，他擔(dān)心己方派出援軍，叛軍會掉頭來攻打臨淮，無論鄔震霄如何勸說，都拒絕發(fā)兵?！?/br>
    滕玉意心中激蕩，這段過往她也聽說過，事后朝廷追責(zé)，第一個斬殺的就是秦豐寸。

    “鄔震霄性如爆炭，當(dāng)場掀翻秦豐寸招待他的那桌酒席，口中連聲痛罵，心急如焚出了帳。南陽挺不了多久了，再去別處搬救兵已經(jīng)來不及，他只能帶著十名騎兵連夜返回南陽，卻不料秦豐寸怕鄔震霄將此事告到朝廷去，竟派出一支騎行軍追殺鄔震霄一行。鄔震霄本就受了箭傷，為了躲避追殺不小心摔入附近的山谷中，等到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輛犢車上，救他的百姓是從臨淮跑出來的，他們告訴鄔震霄，南陽破了，滕將軍戰(zhàn)死了。他們怕臨淮也保不住，準(zhǔn)備南下避難。

    “鄔震霄痛哭流涕。他既傷心你祖父和伯父的死，也恨朝廷用兵失誤派秦豐寸前來支援，滿腔悲憤無處發(fā)泄，發(fā)誓此生再也不回朝廷的軍營效力。鄔震霄頭些年就在譙郡納了一個歌姬為妾，妾室給他生了一個兒子，當(dāng)時這孩子已有十幾歲，名叫鄔子奇。鄔震霄傷好之后便回譙郡接了妾室和孩子，那之后只遠遠看了南陽城一眼，便帶著妾室和兒子隨流民南下，終其一生，再也沒回過南陽。鄔震霄身上傷太重，又逢連日顛簸，身體一下子垮了，熬了沒幾年，就過世了……”

    滕玉意大受撼動，父親眸色深沉，顯然也在為這段驚心動魄的往事傷懷。

    “鄔震霄死后留下一筆積蓄，妾室拿著這筆積蓄與兒子相依為命，又過幾年，鄔震霄的兒子鄔子奇娶妻，生下的孩子就是鄔瑩瑩了?！?/br>
    滕玉意目光顫動，鄔瑩瑩當(dāng)年突然趕來投奔阿爺，看來是仗著祖父鄔震霄對滕家的那片忠義之心了。

    果聽父親說：“鄔瑩瑩長大后，被城中一位年近花甲的豪紳看中，鄔子奇力孤病重，恨自己無力保護女兒，聽說我行軍路過，拼死托一位叫鄔四的老忠仆將鄔瑩瑩送到我?guī)は?。我不忍英雄后代落得被人糟踐的下場，只得令人收留了鄔瑩瑩?！?/br>
    滕玉意咬了咬牙，鄔瑩瑩這一來，一切都變了。她寒聲道：“要報恩法子有的是，為何不給鄔瑩瑩財帛？為何不給她找個好人家打發(fā)她走？鄔瑩瑩來之前，阿娘身子還是好好的！她來了后沒多久，阿娘身子就垮了。你把鄔瑩瑩接到家中，可想過這是引狼入室？阿娘那樣信重你，你為何要傷阿娘的心？”

    滕紹額角突突直跳：“因為阿爺問心無愧！”

    滕玉意滿心恨意，嗓音陡然拔高：“阿爺若是問心無愧，為何對鄔瑩瑩的事緘口不言？！母親若不是傷心到極點，怎會從此一病不起？”

    滕紹酸苦異常，突然厲聲道：“你以為阿爺不想知道嗎？”

    滕玉意眸中淚光一凝。阿爺不知道？

    呵……這不可能！

    滕紹臉上的痛苦之色絲毫不亞于女兒：“當(dāng)年鄔瑩瑩被送來后，阿爺?shù)谝患率亲屓撕藢嵿w瑩瑩的身份，當(dāng)時阿爺在外御蕃，核實完鄔瑩瑩的身份后連夜修書一封給你阿娘，把當(dāng)年鄔家和滕家的這些事一一告訴你母親，讓你阿娘幫鄔瑩瑩尋找一門合適的親事。同時令人立刻前往鄔子奇身邊幫他求醫(yī)問藥。

    “為了不惹來風(fēng)言風(fēng)語，你阿娘對外說鄔瑩瑩是我的表妹。等阿爺回到家中，已是兩月后的事了。鄔子奇已經(jīng)病逝，鄔瑩瑩身邊只有那個叫鄔四的老奴。你阿娘告訴我，這兩月她一直在王家和滕家的親眷中尋覓人品貴重的郎君，但看鄔瑩瑩的意思，似乎不是很想嫁人。”

    說到此處，滕紹頓了頓，他聽聞此事，立即將鄔四叫到身邊，沖著鄔震霄當(dāng)年對滕家的恩情，滕家可以讓鄔瑩瑩一輩子炊金饌玉，但她既非滕家的親眷，又非王家的親故，長久住下去必定惹來流言蜚語。

    聽說鄔瑩瑩年已十七，與其寄人籬下，不如馬上謀一門中意的親事嫁人，而這一切，滕家可以出面幫著cao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