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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攻玉在線閱讀 - 第86節(jié)

第86節(jié)

    藍(lán)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里間常請彭書生幫著寫字畫,彭書生心腸柔軟,趕上手頭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后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fā)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jì)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么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女念書寫字。小人??吹脚砑业拇髢鹤佣自诙煽诳磿?,一手字寫得別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女兒,小小年紀(jì)就生得白凈標(biāo)致,鄰里間有時候夸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面榮光。

    “就這么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望,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舍不下臉面,只好偷偷跟著渡口的人學(xué)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里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yàn)榫坪笫ё?,不慎掉入河中,巨賈感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shè)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lán)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rèn)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后,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yàn)樽阅侵?,彭書生就很少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舍得換衣衫,卻給妻女做了新衣裙,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只要再苦讀兩年,后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著兒女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里去,還買了兩艘船,雇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鬧了,鄰里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伙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后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面的次數(shù)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盡甘來,只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zhǔn)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處,藍(lán)袍男子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接連嘆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dāng)時北方鬧饑荒,不少流民陸續(xù)涌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亂糟糟的沒少出亂子,大伙為了避難,都盡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么邪,偏在這當(dāng)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fā)現(xiàn)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官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尸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兩口子都不成人形了?!?/br>
    有人幽幽嘆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dāng)日的慘狀。

    藍(lán)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官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尸首,倒是撈著了兄妹倆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望,況且若還活著,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yīng)該是被人砸傷之后才丟到河里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里居然半點(diǎn)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官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伙已經(jīng)許久沒見面了,加上那陣子流民亂竄,各家都緊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么新客,也不知他們?yōu)楹我露煽冢『眠@當(dāng)口彭家雇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官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兇手,結(jié)果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漁夫的浮尸,據(jù)說身上也有傷。自那之后官府一直沒能找到兇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br>
    屋子里靜默下來,眾人神色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yán)司直邊寫邊嘆氣,洪參軍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么,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摩挲著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jiejie。

    照這么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jiejie,路上花費(fèi)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zhàn)?,做起了布帛生意?/br>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成了長安的富戶,當(dāng)年那四個月的經(jīng)歷,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么?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茍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性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兇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dāng)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幸活了下來。

    藺承佑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陰差陽錯住到了彩鳳樓,也許永遠(yuǎn)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么,離真相越近,心里的滋味就越復(fù)雜,陰的反面是陽,錯的另一面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qū)砗饬俊?/br>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女的尸首一直沒找到么?”

    “沒有?!彼{(lán)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尸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沖到下游去了。”

    “那這么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biāo)?。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幸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dāng)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著他們:“相貌再變,輪廓上也該有點(diǎn)當(dāng)年的影子,稍后我?guī)銈內(nèi)フJ(rèn)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叫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xiàn)在,對于兇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jīng)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dāng)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女兒,大的叫聶阿芙,小的叫聶阿蕖。聶樂工因卷入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女兒也被發(fā)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么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dāng)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里的樂坊,離渡口遠(yuǎn)得很?!?/br>
    不住桃枝渡口么?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yàn)檎J(rèn)出兇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rèn)識的機(jī)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只有五歲,年歲太小,對于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她們到底為什么被殺?

    他漫不經(jīng)心地給自己斟茶,彩鳳樓開張以后,姚黃姐妹與兇手同住一個屋檐下,青芝喜歡偷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兇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jù)。

    不對,兇手那般謹(jǐn)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兇手何至于被青芝要挾?

    究竟遺漏了什么……藺承佑眉頭緊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里取出兇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么?”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br>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著渡口的名字?jǐn)M的呢?!?/br>
    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女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lán)袍男子正要搖頭,后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么回事,小人的阿娘經(jīng)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熟。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她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女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xiàng),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br>
    嚴(yán)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么?”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面色有點(diǎn)古怪:“照這么說,容氏當(dāng)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xiāng)了!

    眾人只當(dāng)青芝嘩眾取寵,因?yàn)楫?dāng)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鳳樓又經(jīng)常鬧鬼,非親非故的,只有傻子才會愿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guān)系。

    可原來青芝并非說瘋話,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兇手聽的。

    她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兇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于她怎么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guān)。

    早在容氏還活著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dāng)時一心要找失散的jiejie,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熟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么事,被青芝記在了心里。

    一年后彩鳳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jìn)了樓,她日日與兇手打照面,沒準(zhǔn)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兇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實(shí)則心機(jī)深沉,知道這個秘密之后,便趁機(jī)敲詐兇手,想來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兇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泄露,在殺了青芝之后,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兇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著門外,晨鼓過后,市廛漸漸熱鬧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緊密相連,兇手幾乎未露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無縫的表現(xiàn),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緊不慢喝完茶盞里的湯,心里越是發(fā)急,面上越要表現(xiàn)得不急,正了正臉色,他起身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鳳樓認(rèn)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br>
    ***

    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里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陽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diǎn)亮晃晃的白光,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后頭越難練,學(xué)完前二十招后,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只需半個時辰,現(xiàn)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著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她不顧滿地都是泥點(diǎn)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lǐng)著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里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br>
    怎么又來?滕玉意扭身打量來人,嚴(yán)司直她認(rèn)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guān)。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少年通身貴氣,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貼了那么大片的絡(luò)腮胡,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看來兇手不盡快落網(wǎng)的話,她是別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里練不了,那就去別處吧,沖嚴(yán)司直叉手行禮,她故意粗著嗓子道:“阿伯,我們走?!?/br>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只說花園里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圣和棄智坐在墻根打盹,五道正忙著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jìn)來,正要問她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lǐng)著一群衣著闊綽的生人進(jìn)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圣和棄智驚醒,揉揉眼睛道:“師兄?!?/br>
    未幾,藺承佑進(jìn)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里認(rèn)人,即便認(rèn)出來了也莫聲張?!?/br>
    幾人忐忑點(diǎn)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別處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鬧,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身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么,今日正好叫她開開眼。

    “喲?!八Φ?,“不巧打擾王公子學(xué)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別人,學(xué)東西學(xué)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別處去,省得耽誤你學(xué)劍?!?/br>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面上在譏諷,可又隱約透著“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巴不得他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來做什么?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認(rèn)兇手”的誘惑,干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甜笑道:“這點(diǎn)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愿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鬧,在下就卻之不恭了?!?/br>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里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著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么,園子里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rèn)得兇手么?”

    “噓,別說話?!碧A承佑隔著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br>
    絕圣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面色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身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她領(lǐng)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也不知說了什么,葛巾遲疑了一下,抬手將帷帽取下,于是她整張臉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

    商賈們似是驚訝于這美貌女子臉上的傷疤,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好在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們打了招呼,不至于失聲驚叫。

    滕玉意仔細(xì)端詳葛巾,認(rèn)人并非易事,兇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確保能看清對方的面目,如此一來,躲在小佛堂里辨認(rèn)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只要把人領(lǐng)到日頭底下站著,鼻子眼睛長什么樣,里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問話,一面不動聲色領(lǐng)著葛巾轉(zhuǎn)了好幾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