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謹之看了靳長恭一眼，修長白皙的手摸了摸面上的面具，脫口道：“陛下，早就認出我了？”

    “你以為呢？”靳長恭笑睨了他一眼，示意地晃了晃兩人相牽的手。

    如果不是早就認出他來，她會如此放心跟他一起閑步放燈，會跟他調(diào)笑逗弄？

    蓮謹之啞口無言，頓時只覺千百種滋味復(fù)雜地涌上心頭，他一直以為她此刻意外的種種表現(xiàn)，全都是因為他是陌生人，身為沒有地位、沒有尊嚴的男寵，他們是沒有資格得到平等的對待的。

    ……卻沒有想到一開始，她對著的人，都是他。

    是——他蓮謹之，不是別人啊。

    ☆、第二卷 第七十四章 蓮似的男子

    雪無色與秦舞陽乘搭的“有鳳來儀”號花船正向他們緩緩駛來，船身采用傳統(tǒng)的制作工藝打造的花船像一只飛翔的鳳凰。

    依阜臨水，水繪閣、香影廊臨湖竹筑而成多種藝術(shù)造型的組合，加上圖色聲光的和諧變奏，使得整艘花船于莊重中見靈動，絢麗中見雅致，迎著習(xí)習(xí)涼風(fēng)，如同演繹著一首絕妙的神曲。

    船舷周邊點綴瓊花、芍藥朵朵，波光凌凌的水面倒影這五彩斑斕的花燈，看得眾人如夢如醉。

    船頭上，秦舞陽一襲柔軟輕薄的晚霞紫系襟紗衣，領(lǐng)口繡幾朵枝葉纏綿的淺色鳶尾，整個人似裹在一團煙霧之中，神色淡漠負手，臨水依欄。

    而雪無色腿上搭著一條水獺毛邊夾緞薄裘，懶洋洋地靠在這暖和舒服的軟塌上，單薄的銀色絲質(zhì)衣襟微敞，露出那片玉肌勝雪，瀑布似的黑發(fā)垂落委地，幾縷風(fēng)情幾縷妖魅。

    他笑酌淺淺，于塌上備一紫檀溜金漆的矮幾，堆著幾碟精致宮廷小點，一派悠閑自在。

    而那位“云公子”則揚起戲謔的笑容，揮手朝著周圍圍觀喚喊的美人兒們打著招呼，他卓然削瘦的身材，雖透著孤傲的姿態(tài)，卻因那一抹親切的笑意，而柔和了幾分風(fēng)流恣意。

    云公子，是靳國正一品太醫(yī)院執(zhí)掌事云奉之次子，云莫深。

    當初奉其父之命，擔當永樂帝的貼身御醫(yī)之職，卻最終被靳長恭看中其美色，淪為一介男寵，然其醫(yī)術(shù)卻深得其父真?zhèn)?，是不可多得的一位醫(yī)者。

    然散去一身才華，屈居于后宮為寵物，他卻不急不燥，頗為怡然自得，讓不少人甚為費解，連其父都從來沒有看懂過他。

    “難得出來一趟，你們這樣……是不是太無趣了？”云莫深似笑非笑地睨著他們，一個風(fēng)度翩翩，孤芳自賞，一個像慵懶的貓兒似的在打盹，窩在榻上，賞月賞景，偏生不理人。

    “云莫深，別忘了自個兒的身份，咱們可沒有別人那般，可以招風(fēng)引蝶的資格……”像貓兒一般舔了舔紅唇邊的酒，雪無色白皙得幾乎妖艷的面容，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什么特別表情。

    秦舞陽瞥了一眼那些花枝亂顫，形象全無的岸邊女人，微不可聞地輕哼一聲。

    “俗不可耐！”

    云莫深頓時好笑地拍了拍掌，搖頭道：“所以說你們無趣吧，美人兒除了采之外，用心去欣賞又是另一種感覺了，你們不覺得被人關(guān)注，被人追捧，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嗎？”

    雪無色雙瞳比之一般人微淡，似琥珀般淡淡，淺淺的眸色。他輕輕地瞥了莫云深一眼，令人只覺酥骨軟腿般來電。

    “云莫深，我看你倒像是小時候缺少關(guān)愛，長大了才覺得一日不生活在別人的關(guān)注下，就活不了似的?！?/br>
    云莫深大大地揚起一抹張狂的笑容，那肆意的黑發(fā)在風(fēng)中搖曳：“哈哈……這話，你倒是說得十分準備，我小時候便被所謂的父親遺棄在后院，一直過著連下人都不如的生活，除了一個老嬤嬤送吃穿衣，平日里連一個生人都不曾見過，自然缺少關(guān)愛?！?/br>
    聽著他全然不避諱地述說著自己的過往，秦舞陽半闔雙睫，并無參與話題，每一個人都曾有一段不愉快的過去，只是有人能夠坦然道出，不再介懷，有人卻閉塞心房，受其爛在心底也不肯吐露半分。

    而他知道，自己就是屬于后者那種。

    “云莫深，你倒是敢講，就不知道你是不是有膽子敢做了，今日我們?nèi)怂阶猿鰧m，并且還來參與這‘女兒節(jié)’活動，若被有心人報之回稟傳入陛下耳中，我們?nèi)藢媾R什么下場，你可想過？”雪無色無聊地彈了彈修剪成月芽般整齊的指甲，漫不給心道。

    云莫深笑意微滯，不過那也僅是一瞬間罷了，他掀起雙唇，眼眸深沉。

    “大不了，也只是一死！”

    “真的只是一死就能解決的問題嗎？”一道冰冷的寒芒閃過雪無色的眼底。

    云莫深蹙眉，轉(zhuǎn)身看向他，皮笑rou不笑道：“是啊，不是一死，而是群死，你是想跟我講這個吧？”

    “你倒是個明白人，你死了不過就是爛命一條，可惜那些受你連累的族人，死得可叫個冤，明明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偏偏被你這么一個不受寵的庶子拖下水，呵呵～”雪無色似在講一個笑話，雙睫微瞇，桃花瓣一樣艷麗的雙唇譏笑起來。

    想到他也是一個庶皇子，此話若來其它兩人的側(cè)目，他的這一番話，讓他們懷疑他究竟是在說云莫深，還是他自己？

    “不會有人去告狀的，蓮謹之跟華容不會管這種閑事的，至于其它人自然也懂得這幾天，是絕對不能夠去招惹永樂帝的?！鼻匚桕柼ы抗鉄嫙嬘猩?。

    雖然沒有人知道為什么“女兒節(jié)”這日，永樂帝就會像魔障了一般，狂燥而暴戾，雖然平日里她殺人亦從不眨眼，可是至少還有理智在，懂得克制她的血性。

    而偏偏在女兒節(jié)這日，她情緒一直會處于一種急燥而瘋狂的狀態(tài)，逮著人便是毫不留情地屠殺。

    前年，就因為一個小太監(jiān)奉茶時，稍微打灑了些茶水，她便喪心病狂地血洗了整個宮殿的人。

    從此，大家對永樂帝的恐懼更是深入骨髓，兢兢業(yè)業(yè)，生怕有一絲一毫的錯誤，在她面前可謂是連大氣都不敢出一口，生怕下一稍腦袋就會搬家。

    可，他們哪里知道，根本已經(jīng)不需要任何人去告密了，因為當事人早已經(jīng)在現(xiàn)場，將他們逮個正著。

    槐樹下，一串串似玉雕瑞雪的槐花垂落，花色潔白如玉，若人憐愛，漸漸亦有不少人漫步移進。

    靳長恭看那艘彩船已經(jīng)劃過，便帶著蓮謹之走出槐樹之下。

    “……陛下?！鄙徶斨欢L恭為何要避開秦舞陽他們，但他卻不能詢問。

    “皇宮不是牢籠，他們亦不是囚犯，既然都已經(jīng)出來了，寡人就當今日從末看見過他們，只要他們懂得分寸，寡人不會太苛刻的?！苯L恭一眼就看穿蓮謹之的想法，朝他眨了眨眼睛。

    呃？蓮謹之此刻有些懵了，他發(fā)現(xiàn)自她離京直到再度回來，他對她的認識更加無法定義，她所說的話，她所表現(xiàn)出來的態(tài)度，都讓他越來越無法捉摸，這讓他更加難以適應(yīng)，不知道該做何反應(yīng)才是。

    “陛下，朝廷……”實在不懂怎么接下她的話茬，他只有詢例匯報一些政事于她。

    看他那副拘束不自在的模樣，靳長恭覺得蓮謹之比她想像之中要來得簡單，她理解他面對她，是需要多大的勇氣，還有多大的自制力才能夠做到不怨、不恨、不逃、不避。

    所以，從另一方向來看，蓮謹之的心性的確像池中蓮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凈植，這般令人心折氣息的男人，她覺得值得深交。

    “謹之，現(xiàn)在我跟你并不是在宮中，正事稍后再說吧，我們來聊一聊私事?！鼻逶降纳ひ?，在一片繁鬧的景色中，越發(fā)清晰動人，扣人心弦。

    蓮謹之緘默，他又不懂該怎么回應(yīng)她的問題。

    靳長恭豎起三根手指，笑道：“我允許你隨意問我三個問題，然后我再反問你三個問題，回答時誰都不能跟對方說謊，要誠實以對，如果說謊的話，那就讓他一輩子不能‘人道’，怎么樣？”

    不能“人道”？蓮謹之一愣，清俊七月流火的容顏，微赧地半垂睫毛，嘴角微抽。

    他想，他這一生從來到她身邊后，早就不能“人道”了……所以他并不怕這個賭咒，不過他卻不敢對她說謊的。

    靳長恭拖著他縮瑟的手，兩人一前一后，閑步散漫地沿著河岸走著。

    “問吧，無論什么問題都行?！?/br>
    蓮謹之凝視著她的背影，當她那雙擁有魔力的眼眸不再停留在他身上，他才感覺他一直下意識屏住呼吸，胸腔都火撩火的窒痛起來了，他輕呼一口氣，不清晰的神智這才漸漸回復(fù)了。

    “……陛下，何時回朝的？”他盡量忽略從靳長恭身上傳來的壓力，保持平和的語氣。

    靳長恭沒有回頭，她柔亮的聲音隨著碧水潭伴著默默香氣傳來。

    “今日傍晚，‘女兒節(jié)’剛開始舉行的時候，這是我第一次參加這種民間活動，熱鬧的人氣，繁華的街道，每一個人臉上都洋溢著歡笑，雖然覺得他們很吵很鬧，可是卻好像也被感染了一般，也跟著他們做著一樣的事情，此刻也恍然覺得，皇宮中好像從來一直都是寂靜而孤冷的?！?/br>
    蓮謹之靜靜地聽著她說，這是這么多年來，她對他說得最長的一段話，是以他也分不清是真是假，是說笑還是真心的。

    “陛下，皇宮是嚴肅而莊嚴的神圣地方，自然跟民間不同，您……你如果喜歡，隨時也可以出宮與民同樂的?！边@一句話，他一鼓氣說完，才驚覺自己那顆平穩(wěn)的心臟此刻跳動得太快。

    清風(fēng)拂過靳長恭鬢間的發(fā)絲，在風(fēng)中輕揚，恍若是攪起一池余暉，額前黑發(fā)飛揚，掠過那具有清澈的眼眸，她細瞇雙睫，笑得如沐春風(fēng)，道：“一個人實在太寂寞了，謹之，你可愿意明年再陪我一同來？”

    蓮謹之一怔：“陛下——”

    “還有二個問題呢？”靳長恭打斷他，眉宇一凝，驀地看到河方上游夾雜了許多黑色花燈飄流而來。

    蓮謹之倒沒有注意到這么多，他緊了緊手指，道：“陛下，臣沒有問題了?！?/br>
    “還有兩個，寡人下的可是諭旨，豈由你說不問就不問的?！苯L恭霸道地回了一句，視線仍舊緊緊地注視著河面上浮動的黑色花燈。

    心中疑竇漸生，卻仍舊不動聲色。

    “那，陛下您什么時候回宮？”蓮謹之，頭痛地思前想后，只能挑一個最保險的問題，也是他最想知道的問題問道。

    “看情況，如果沒有特殊情況出現(xiàn)，找到花公公跟契就回。”靳長恭松開他，走近河岸，仔細一看，那些黑色花燈，并不是全黑，而是黑藍夾雜的“藍色妖姬”花燈，這種薔薇花燈美得令人覺得美得異常，亦危險得異常。

    這時候，蓮謹之也警覺地發(fā)現(xiàn)的狀況，河面上這種“藍色妖姬”的花燈越來越泛濫，像是要鋪滿整個河面的勢頭。

    “怎么會有這么多同一類型的河燈？”他聲音沉凝不已。

    “看來，今天晚上有‘特殊情況’了，謹之，等一下無論發(fā)生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離開我的身邊?！?/br>
    正在蓮謹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時，一道帶著邪邪帶著溫暖的聲音響起，傳透他不安的心脈。

    他詫異抬頭，眼睛直接望進少年如水潭清透的黑瞳，有點點光輝閃爍。猛回神，修長細致的兩指托起他的下巴，少年抿抿唇，詭異的笑意蔓延開來。

    “謹之，還有一個問題，寡人不會食言的，只盼你能夠問出你心底真正想要知道的事情?！?/br>
    蓮謹之雙唇微張，失神地看著她，直到一聲破水炸開的巨響傳來。

    “砰！”水花四射，驚得四周圍群眾驚聲連連，躲閃不及。

    “啊！怎么回事？！”

    “噗通！”一些站在岸邊放花燈的人，被一了驚嚇身形不穩(wěn)，一個踉蹌跌落進河里。

    “來了！”靳長恭眸光微沉，抬眸眺望上空，只見一排排稀稀索索的鐵索劃過天空，前頭仿若一只鷹爪牢牢鉗住一艘畫舫船。

    眾人一看，這不正是秦舞陽跟雪無色他們的船嗎？！難道是他們引來的仇家！

    那密密似蜘蛛網(wǎng)般布滿河面上方，瞬間從四面八方涌出一只只，像暗夜蝙蝠的黑衣人，踏著鐵索凌空飛越而來。

    ☆、第二卷 第七十五章 王的男人

    那密密似蜘蛛網(wǎng)般布滿河面上方，瞬間從四面八方涌出一只只，像暗夜蝙蝠的黑衣人，踏著鐵索凌空飛越而來。

    蓮謹之不會武功，他謹慎地拉著靳長恭，退后一步避開他們的視野。

    “陛下，這里危險，您是否立即回宮？”他再厭惡她，也不會將她置入危險的境地。

    靳長恭唇邊漾起詭譎的笑容，一手攬過他瘦瞿的腰肢，縱身一躍而上，身已落于百米之外，此處正是打斗正酣的場地，靳長恭將驚愕失措的蓮謹之放在岸邊，回眸淺笑道：“謹之，輪到我的問題了，你覺得我不會救他們嗎？”

    蓮謹之看到四周慌亂逃脫的人們，那些在水里喚喊大叫的救命的百姓，還有船上的緊張情境，秦舞陽勉強能夠用毒藥來防備，而雪無色武功不濟，卻擁有一批死衛(wèi)護著，云莫深則單打獨斗，身上已有多處劃傷。

    那些蝙蝠裝扮的黑衣人，用一種像彎月回鉤的刀，結(jié)成一種奇怪的陣型，將他們?nèi)藝г诖^絞殺。

    “陛下，您，您走吧，謹之立即去召集守衛(wèi)前來助——”他額頭滲出一些緊張的細汗，卻仍舊不敢跟靳長恭求救。

    “謹之，回答寡人?！苯L恭將他拉近些，護著他沒有讓那些慌亂逃命躲離的人，將他撞倒。

    蓮謹之不懂靳長恭到底想怎么樣，他只能憑本能回答：“陛下，您救與不救，謹之都不敢有爭議，可是現(xiàn)在情況緊急，如果您有任何事情，謹之才萬死難追其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