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jié)
我以“體虛休養(yǎng)”的名義再次前往玉池行宮。夏天最熱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這一路,我繃著臉,便沒有任何人敢笑。一路上沒人敢說一句話,車隊除了車輪與馬蹄的聲音,再也沒有任何其他的動靜。 我不再見任何人,包括哥哥,包括畫未,包括舒十七。我拒絕見到任何能夠讓我想起他的人,我想,我也許可以忘了他。 可是我不能。 我想到一年多以前,我曾和玉瑤皇祈還有玄珠一起,踏上同樣的旅途。他曾那樣的捉弄我,我也曾那樣的生氣過。我找到我曾下棋贏他的那一片小竹林,竹林里的石桌石凳都還在,周圍好像都還彌漫著他身上的龍涎香氣。我擺了一副棋,話卻只能對自己說。 我想,皇祈。如果你能回來…… 然而這個人。這個我一生中唯一一個,讓我無論如何也斗不過的人,他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月色微涼,我站在竹林旁。雨絲打在我的面上,浸濕我的身體,胸口一片冰涼。 我站了很久,望著那局棋,心痛的無以復加。 接著肩上一重,一件披風覆了上來。一把低沉的男聲貼著我的耳朵響起:“嫂嫂?!?/br> 番外一、恍然如隔世 華服的少年立在湖畔,風吹得他的衣襟微微擺動,安靜的湖邊,唯剩下柳葉輕擺,腰上的玉佩叮咚作響。他在這里立了很久,望著旁邊一片火紅的花有些出神。侍從被他打發(fā)的站遠了,都陷在樹叢里。唯有一個小廝陪他站著。他微微出神,默了許久,說:“這花叫什么名字?” 后頭小廝上前了一步,躬身回道:“回皇上話,這是錦帶花,又名弄色芙蓉,也叫五色海棠?!?/br> 年輕的皇帝隨手摘下一朵,笑了笑:“騰看這花顏色火紅,倒是與木棉花有些相似?!?/br> 小廝賠著笑道:“是。這花初開時是白色,后變得微微泛綠,之后又會變成這般緋紅。顏色是與木棉相近的,只是木棉多長在極南之地,北地倒是見不著?!?/br> 皇帝默了一默,嘆一口氣:“朕還記得,皇祖母還在時,是最喜歡喝木棉花湯的?!?/br> 離太皇太后慕容氏駕薨已有七年。七年間,皇冼從未提起過這位皇祖母。這小廝李寧海是自小跟著皇冼的,皇帝的脾氣,他這些年瞧著,倒也能猜著幾分。 早年朝堂不穩(wěn),慕容將軍手握重兵為皇冼忌憚,攝政王大權在握更是有如猛虎。皇洗在這夾縫中不得安穩(wěn)。七年前的溫相謀反,皇洗被困皇城。那時太皇太后慕容氏已不在宮中,卻突然只身回返,與她哥哥慕容少將軍一起,率兵守城。 后來攝政王皇祈率兵返回帝都斬殺溫相,立了大功。卻之后不過幾日便慘死江州。月余之后,太皇太后慕容氏前往玉池療養(yǎng),鑾駕還未到達行宮便突生暴病,還沒等到皇帝前去侍候便撒手人寰。 皇冼早年雖猜忌慕容氏,但后來卻極重視這位祖母。不料還未來得及盡孝道,那人便早早辭世。離世時,年僅二十歲,還正是如花似玉一般的年紀,比如今的皇帝還小上兩歲多。 慕容氏一族,盡一生之力保全皇朝江山,保全年幼皇帝。那本是皇朝大族,如今本家卻只剩下慕容以涵一個人?;寿m重用他,但早年的過錯,到底是彌補不回來了。 李寧海小心翼翼的抬眼覷了皇冼一眼,斟酌著說:“皇上又想起太皇太后了?!?/br> 皇冼握著手里的花,重重嘆了一口氣:“朕待她,有愧?!?/br> 李寧海自幼跟著他長大,不忍見到他如此這般,年復一年,放不下心里最大的疙瘩。這是他一生的愧疚,對著任何人都不曾提起過。只是在心里,日復一日的受著折磨。 他輕聲說:“逝都已逝,皇上千萬珍重身子,不要太過自責了?!?/br> 皇洗閉了閉眼,嘆道:“皇祖母一生為朕,朕卻來不及見她最后一面。七年前……你見著了嗎?她就那么睡著,朕去碰她的臉,冷得像冰一樣。皇爺爺愛了她那么久,卻終究待她有愧,至死都不能饒恕自己的罪過。朕待她,亦是有愧,這些年朕夢里見到她,都不知該如何面對?!?/br> 李寧海低身道:“皇上已追封太皇太后為慧宸圣賢德忠敏武孝順懿憲皇后,這謚字這么多,已是史無前例。您還在先帝皇陵旁專門為太皇太后建了如此氣勢宏大的皇陵,逢年過節(jié),無論如何都會親自前去祭拜。這身孝道,世人皆知。榮華至此,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也會欣慰,皇上也不必太過自責了?!?/br> 皇冼聲音愈發(fā)低下去:“那又有什么用呢?!?/br> 七年過去,皇冼從示對任何人說起過慧宸皇后。當日慧宸皇后駕薨,皇冼趕去玉池行宮,已是慧宸皇后死后三日?;寿姷剿氖?,當場痛哭出聲,連哭了三個時辰,以致數(shù)度昏厥過去,醒來卻依舊不能自制。 后來,他親自跪著守靈。一連跪了三日,水米不進。任誰也勸也不肯離去。還是李寧海實在無法,將這事報予了沿在趕往行宮的皇太后那里,皇太后兩日后趕到,這才將皇帝勸回了寢宮。 這事是皇冼心口上的疤,七年來,宮中從未有人敢輕易提起慧宸皇后。李寧海也從未聽他提起過,只是每每,當他因政事而煩心,總要進上一忠木棉花湯,遣散了下人,獨自一人慢慢品嘗。 這此他都看在眼里,心里難受,卻也無法相勸。這次皇冼是在行宮避暑,臨時起意微服出巡南下。卻不知為何,突然提起了慧宸皇后。 李寧海無法,抬眼見著皇冼雖站在樹蔭里,額角卻已泌出了細汗。忙轉身取了一碗早已冰著的梅子湯,恭恭敬敬的奉與皇冼,道:“皇上,今兒天熱,您喝一點解解暑氣?!?/br> 皇冼隨手取來欽了一口,忽然眼角一動,低頭看過去。 李寧海心里一驚,冷汗立刻就流了下來,忙伸手去接,一避道:“奴才該死,奴才這就讓人去換一碗旁的?!?/br> 皇冼頓了許久,卻搖頭道:“罷了。”頓了頓,又道,“朕還記得以前喝的梅子釀。往年,皇祖母總讓人收了梅花上的露珠,親手釀了酒來。那氣味清香撲鼻,喝到嘴里一點也不傷喉,最是好喝。七年了……”皇冼嘆了一口氣,“朕再也嘗不到那般的手藝了?!?/br> 李寧海見他不惱,心里放了放,卻依舊擔憂,想著勸一勸。便道:“皇上,這……” 他話未說完,突然被一串笑聲打斷。 李寧海忙抬頭去看,只見湖面遠處的荷花叢里,隱隱約約像是劃過一彎小船。船上似有一女子,正笑著說:“你別鬧我!” 皇冼來此處之前,李寧海已將暗衛(wèi)布了下去,但因他此次是微服出巡,并不能對旁人言及身份,又因為皇冼不愿擾了平民,是以不曾清場過。 然而他此時正是神傷之處,聞聽這么一聲,眉頭已斂了起來,低沉的“嗯?”了一聲抬起頭去。 李寧海見他神情不好,正在喊侍衛(wèi)出來去清了這人出去。他頭剛轉過去,便聽到身后清脆一響,皇冼手里的碗已碎裂在了地上。 李寧海立刻跪下,一迭聲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只是他連著說了好幾聲,仍不見皇冼回答。顫巍巍的抬了眼睛去瞧,卻見皇冼只是盯著那荷花叢看,臉上的神情,似是受了好大的驚嚇。 李寧海忙抬頭去看,只見荷花叢里緩緩搖出來一尾小舟,舟上坐著兩個人。男子一身玄色衣裳,玉冠束發(fā),眉目間收斂了往日的深沉,滿目盡是柔和。 他身旁半坐半躺著一個女子。那女子穿著一身珠灰色的長裙,衣襟被風吹得在空中飄飄揚揚,發(fā)絲也被風揚了起來。隱約之間可見一張小臉,五官并不十分美麗,但卻也是清麗佳人,俏皮的可愛。 這原本不是什么讓人驚訝的場景,李寧海卻雙目徒然睜圓了,嘴巴微微長著,目瞪口呆,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長相,他斷不會認錯,正是往日的攝政王皇祈,與太皇太后,慧宸皇后慕容氏! 這一驚自不小可,李寧海愣了半日,緩緩移目去看皇冼,卻見他仍然只是皺眉看著,極其驚訝,卻又十分歡喜,連手都抖了起來。 身上的兩人卻不曾發(fā)覺。那女子笑著說:“我說江南太熱,你偏不信。我來過那么多次,還不曉得么?我小時候常跟我?guī)煾竵恚苫ㄩ_的時候,她總帶我來吃藕粉蓮子。我還跟十七在這湖上打鬧過,那時候他可沒現(xiàn)在這么厲害,直被我打得掉到湖里去呢!” 那男子笑道:“那是他讓著你。還真當自己了不得了?!?/br> 女子撅起嘴來,哼了一聲:“那是。十七對我可好了,可不似你,總是欺負我!”頓了頓,又道,“說起十七,我都七年沒見著他了。上次回去見師父,師父也說沒見著過。你說這十七到底去了哪里???連無憂樓都不曾回去,爛攤子全給了我來管。依依姐也說沒見過呢?!?/br> 那男子難得的默了一默,臉上的笑容收去了幾分,低了低頭,沉聲道:“許是去了遠處吧。” 女孩子愈發(fā)不樂起來:“連我這嫡親的師妹都躲著,你說他該不會是看上了哪個女子,隨著她歸隱山林了吧?” 男子笑了一場,道:”師妹就師妹,還嫡親?舒十七喜歡的是誰,你又不是不知道,裝什么傻!” 他這一句把女子說急了,湊上去道:“哦?王爺,你這是吃醋嗎?” 男子在她臉上擰了一把,無奈道:“是。我這一生,敵人頗多,卻從未有過他這樣的,敢跟我搶女人。自然是吃醋得不得了。” 那女子順勢倚到了他懷里,翹著腿笑呵呵說:“你這一生,敵人確實不少,算我一個。你贏了所有人,但最后可是輸給我的,你可別不認?!?/br> 男子懷里抱著她,自是不好劃船,但把船槳擱了,任由小舟自己隨波而行,抱著她問:“是么?我是如何輸給了你?” 女孩子揣著手,愈發(fā)開心起來:“是誰因為我一句我不愛你就要死要活,自己跳了江?是誰吃了假死藥,把以前最 為珍視的權勢地位統(tǒng)統(tǒng)拋了不要,只是因為被傷了心?又是誰最后眼巴巴的回來找我,讓我跟他一起走?王爺,你 該不會都忘了?” 那男子被她一頓搶白,卻依舊好整以暇,只是道:“唔,我都記得。只是不知道,是誰因為我娶了旁人,氣悶得茶 不思飯不想?是誰怕我被細作陷害,日夜兼程趕往邊疆?是誰聽聞了我的死訊,哭得暈過去?又是誰站在竹林棋盤 邊,淚流滿面,跪著乞求上天讓我回來?嫂嫂,你該不會也忘了吧?” 女孩子被他說得臉色變幻半響,卻無話可說。怒了半天,一把將他按倒在地上,死命掐住他的脖子:“我讓你記得 ,我讓你記得!你就會欺負我!” 他們笑鬧成一團,李寧海已嚇得宛如白日見鬼一般,顫著聲音說:“皇……皇上……這……” 皇冼依舊緊緊盯著前處,神情似笑非笑,聲音像哭一樣,也是顫著,說“李寧海,她……她回來了。我見著了,是 她回來了!” 他們兩個在這含悲含喜,卻驚動了船上兩人。那女子似是聽到身后有人說話,愣了愣放開手里的脖子,帶著點疑惑 轉過頭來。 皇冼跟她打了個照面,情不自禁的踏前了一步。 那女子也是極其意外,張了張嘴驚訝了一瞬,緩緩站了起來。 他們隔著叢叢的荷花遙遙對望,彼此眼中都是極其復雜。那男子抬頭也看到了,笑了一聲也站了起來,與女子并肩 而立。 皇洗緊緊的盯著他們,方才的驚訝已經(jīng)過去,斂了神情,再看不出是喜是怒。 靜謐的午后,周圍只剩下了玉佩叮咚的聲音。他們靜靜的對視,誰都不曾言語。良久,那女了向旁伸出了手,握住 了那男子的手掌。 皇冼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頓了頓,閉了閉眼。半響,突然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李寧海嚇得不知該勸還是該閉嘴,正愣愣的,便看到皇冼對著那女子的方向,恭恭敬敬的叩了三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