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jié)
☆、花自飄零水自流(下) 哥哥見到我走出來,一看我這副樣子,根本沒有任何驚訝,只是那冰山一般萬年沒有表情的面上多了一絲悲憫的情緒,看著我的眼神,讓我看不懂。 我腳步虛浮的走過他面前,向著院門走去。他不攔我,也沒有跟上來。終是我走了幾步遠,停下腳步,頭也不回的開口:“你早知道了?” 聲音出口,自己先被嚇到。我從來沒有在自己口中聽到如此破敗的聲音,像是所有的力氣已被抽光,內里全被掏空,整個人只剩軀殼。 停了片刻,哥哥低沉的聲音自身后傳來:“那時我已七歲,自然看得出來?!鳖D了頓,試探道,“安安,你……” 我卻再也抑制不住,打斷他,聲嘶力竭的喊了一聲:“為什么你們都知道!”說完再未逗留,轉身沖出院子。 朱雀大道上人頭攢動,我的面紗已被淚水打濕?;蕦m的朱雀門就在不遠處,幾個守衛(wèi)推搡著一個婦人,口中吼道:“沒有入宮的腰牌怎能放你進去!莫說你只是宮人的親眷,便是在冊的宮人也不能隨意出入!” 我心里嘆道,是啊,沒有腰牌。我合不能說自己是太皇太后,驚動全宮人。 茫然四顧,不知該去哪里。天地之大,我卻已經沒有一個家。我沿著朱雀街一路往下走,也不知道走到哪里才是個頭。我的腿很酸,頭很痛,嗓子干澀的要冒出火來,哭的一抽一抽,毫無形象可言。 不知走了多久,不經意一回頭,看到一座高門大院,匾額寫著“楚王府”。一時間心里生出半絲溫暖的情緒,茫然走到階上,與看門的守衛(wèi)道:“你……你家王爺可在?” 守衛(wèi)將我上下打量一眼,不耐道:“王爺今日不見客?!?/br> 我仿若抓到救命的稻草一般,期期艾艾道:“煩請幫我通報一聲,就說……就說是宮里來人?!?/br> 守衛(wèi)睨我一眼:“我瞧你打扮卻不似宮人!我家王爺豈是你說見就見?快走快走!” 我這一生都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霎時間心里疲憊到無以復加,雙腳一軟,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那守衛(wèi)急了,喊道:“哎,你這姑娘怎的耍起無賴來?你若還是不走,休怪我打你出去!” 說著他掄起一根手腕粗的棍子,作勢就要打下來。我原本想避,渾身卻軟軟的,半分力氣都使不上來,結結實實的挨了。// 鉆心的痛從背上一直傳到胸口,我悶哼一聲咳嗽起來,喉嚨底處有東西要翻涌上來,震的我腦袋發(fā)暈。 那守衛(wèi)許也沒想到我這么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居然避也不避,第二棍卻也不敢打下來。兩廂對峙片刻,四周圍觀的人群已多了起來,將王府門口團團圍住。 我茫茫然看著下面的人指指點點,腦子里卻全是恍惚,聲音也聽的不清明。靜默半晌,只聽一把男聲破眾傳來,問道:“怎么回事?” 頓了頓,他驚叫道:“太……小姐,你怎么在這里?!”說著大踏步走到我面上,道了一聲“得罪”,雙手架著我的胳膊將我拉起來,問道,“小姐這是,這是怎么了?!” 我抬頭,這才看清來人,居然是東晏??嘈σ宦暎瑓s不知如何回答,只問他:“你家王爺呢?” 東晏估計也被我嚇傻了,呆呆道:“王、王爺在里面。屬下帶您過去。” 我跟著走了幾步,東晏見我腿腳根本不利索,不禁道:“屬下給您找個轎輦過來吧?小姐,您看起來……臉色非常不好。” 我緩緩搖頭:“不。我想走一走?!?/br> 東晏一路沉默的陪我走,清冷的空氣撲在我臉上,鎮(zhèn)靜許多。眼見著皇祈的院子近在眼前,再顧不得許多,加快了腳步幾乎是小跑著過去,剛剛走近便聽到屋內傳來的笑語。 皇祈聲音低沉:“你這字寫的漂亮,不愧是名聲在外的好家教。”頓了頓,道,“倒是與安子不同?!?/br> 一把女聲低低笑起來:“安子的字確實不好,王爺也見過?我總說她一個太皇太后,平日里寫點什么,拿出手卻叫人笑話。教過她好幾次,她都學不會。” 皇祈默了一默,也笑起來:“你的簪花小楷,沒有幾年功底確實不好學。安子小孩心性,學這些恐是強求?!?/br> 女孩再次笑一聲:“王爺說的是?!?/br> 我一口氣一下子堵在胸口差點憋過去,差點破口大罵一聲你祖宗的!然而那聲音雖很朦朧,我卻分辨的清明。原來皇祈丟下我趕回來為的是她。我梗著喉間一口悶氣,伸手就推開了房門—— 皇祈握著玉瑤的手,正在為一幅畫題字。玉瑤聞聲自皇祈懷中抬起頭來,驚訝的將我望著,皇祈頓了頓,將玉瑤推開少許,也有些驚訝,道:“安子?” 果然是她! 我眼神掃過他們二人,不由冷笑道:“我自八歲至十六歲,跟著舒無歡八載年華,卻學不來一手好字,委實讓兩位見笑了!” 玉瑤面上的笑容堪堪有些掛不住,皇祈覷她一眼,問我:“你怎么來了?” 我再維持不了好臉色,倒退一步,頓了許久,淡淡道:“我確實不該來?!闭f完再看不下去,回頭就走。 東晏不知所措的看著我進去了又出來,我只悶頭往前沖,聽到身后響起東晏低而急促的說話聲,卻什么都顧不得。只一路快步跑到府門口,直沖上了朱雀街。 皇祈的聲音遙遙傳來,大聲喚了幾聲“安子!”便吼道:“快去找!” 我撥開身前的人一味的跑,寒冷的天氣,出了一身的汗。背上隱隱作痛,胸口發(fā)悶,像只無頭蒼蠅一般。 人最大的痛苦是心靈沒有歸屬,正如此刻的我。我茫然的只知道遠離這個地方,可該去哪里,卻沒有絲毫想法。跑了不知多久,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跌進了一個懷抱里。 清新的杜若香氣,眼前黑掉的一瞬間,只聽聞舒十七的聲音回響在我耳畔:“安子!安子!你醒醒!” 再醒來的時候,身邊圍了一圈的人。我依次望過去,畫未、玄珠、最后目光停在了舒十七臉上。 舒十七面色蒼白,胡子的青茬都有些泛出來,啞聲道:“你終于醒了,我找了你一天一夜,你跑到哪里去了?” 我悶哼一聲撫著胸口,他忙道:“你背上受了傷,剛敷了藥。你怎么回事,我瞧那傷痕像是棍子。安子,你……被人打了?” 我哼哼唧唧沒有回答,只說:“爹爹病了,我回府去看他,一不小心誤了回宮的時辰。” 舒十七只望著我,半晌,道:“我今日見到你的時候,皇祈在帶人追你。你們……你是怎么回事?你出宮都不知道與我說一聲嗎?” 我苦笑一下,道:“我……我未想到臨時生出這許多變故……再不會了。” 畫未捧來一碗藥,舒十七親自服侍我喝了,一邊道:“想來被打的不是很重,但你身子較弱,恐怕承不住。最近天氣漸冷,你好好休養(yǎng)一段時日,切不可再胡鬧了?!?/br> 我唯唯諾諾的應了,畫未小心翼翼的對我道:“小姐……攝政王求見。” 房內的空氣像是一下子被凝固,靜了半晌,我闔上眼,淡淡道:“不見。說我病著。以后他若再來,都這么說?!?/br> 畫未頓了頓,應了聲“是”,小碎步走了。 舒十七摸了摸我的額頭,又幫我把了脈,見我累著,倒也不多話,只說:“那你好好睡一覺。你爹爹那邊我會去看顧,你不要擔心?!?/br> 我勉強扯起嘴角,輕輕道了聲“多謝”。 七日后,爹爹病逝。 其間我只回去過一次,卻是以太皇太后之尊擺駕而去。只與爹爹在眾多宮人的注目下敘了幾句話,與哥哥更是一句話都沒單獨說,然后就回了宮。 小猴子為爹爹風光大葬,并追封“護國大將軍”,成為了皇朝開國以來的第二位護國大將軍。但我因身上的傷很重,常起不來床,而無法親自去為爹爹哭一哭喪。只是在青霄殿佛堂的香案前起了香,希望這位為皇朝奉獻了一生的老人一路走好。 爹爹去世的消息對我的打擊很大。他生前最后的那一段時間里,我一直在怨他,待他走后卻只能想起他對我的好。 我時常后悔最后一次見他時那般淡漠疏離,我想起他眼角的渾濁,像是帶著一滴流不下來的淚,一直刺進我心里,讓我夢中無法安寧。 由于這接二連三的打擊,我終于一病不起。饒是舒十七如何妙手也讓我好不起來。有時我勉強能夠下床,對鏡而坐,見到鏡中人枯黃的面孔,再好的胭脂也提不起氣色。 因為父親的辭世和我的臥病,小猴子漸漸開始嶄露鋒芒。這一個冬天于我而言并不好過,于朝堂諸人皆是。甚至連畫未都說:“將軍謝世之后,原與將軍一起的人好像都不好過呢?!?/br> 皇祈仍是每日前來要求見我,無論被玄珠擋回去過多少次,無論我把話說的多絕多狠,仍舊每日必到,從不耽擱。 有幾次我坐在窗邊的榻上看書,遙遙見到他的背影自梅樹下緩緩而過,鼻端都好似聞到他身上的冷梅香氣一般。 然而無論見或不見,他只是站在那里等待。帶著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簾倦倦微闔,眸子深沉,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他每每抬起頭來,那一張眸的銳氣,天地為之斂光。那一顧盼的妖異,直直震懾入旁人的心底。 而我再一次見到他,已是月余之后 ☆、恨不相逢未嫁時 轉眼便到了年關。青霄殿一改平日的莊重素凈,到處都披上了茜素紅。長明的宮燈高高懸掛,一派祥和。 而更讓人舒了一口氣的是,我的身體終于被崔臨宣告了完全康復。 由于這意外的好消息,遠在西京的舒十七亦來信,歡喜道:“聽說你的身體好起來,我實在高興。只是尚要去北地一趟,無法立即到你身邊。我準備了一份好禮給你,待我回去就送給你?!?/br> 冬日大雪,北地封路。舒十七要去北方辦的急事一直無法辦妥,一直拖到了現在。他陪了我整整一個秋冬,至少讓我在沒有親人的時候感受到了溫暖。 新年時,闔宮大宴。 小猴子今年十五,要提前舉行冠禮,預示正式親政。所有人都不知道皇祈預備如何,但旁人都說他看似毫無芥蒂,一心輔佐圣上,并未顯出一絲不妥。 所有的一切都在順利而和諧的發(fā)展,有如暴風雨前的寧靜,讓人不安。 因為大病初愈,且今天到底是喜慶的日子,我也不能掃興。因此提前了一個時辰便開始梳妝。 我已經很久沒有大妝過,臉上敷了紫葵粉,又勻了胭脂,氣色確實好了許多。又挑了金絲龍鳳裝穿著,頭上戴了珠翠,由玄珠扶著往未央宮而去。 我走入未央宮大殿時,眾人皆已就座,見我走來,紛紛下拜道:“叩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金安萬福!” 闔宮大宴,不僅有群臣命婦,宮里眾人也都列席。一片人匍匐下去,只獨獨兩個人突兀的立著。一個是微微斂容低頭的小猴子,另一個便是彎下腰去的皇祈。 我許久不曾這般近距離的見到他,不由的腳步頓了頓,方才端起笑容來:“都起來吧!今日是除夕,不必拘這些禮數?!?/br> 小猴子扶著我坐下,道:“皇祖母身子大好,便是最大的喜事了?!?/br> 我看向他,這么久了,他已不是從前那個糯米團子一樣的小家伙,會牽著我的食指怯懦的跟在我身后,帶著哭音仍強作堅強的喊我“皇祖母”。 如今他已出落成少年,英姿勃發(fā),像極了他祖父。他人生中最好的年華剛剛開始,這天下握在他的手里,沒有任何是他得不到的。 即使我們的嫌隙已經這么深,即使暗地里我們暗潮洶涌,他依舊是這樣孝順和氣的樣子,半分不妥也看不出來。 這是一個年輕的帝王,如他已逝的祖父一樣,把自己的心思藏的越來越深。我滿目慈悲的望著他,透過他像是見到我自己的命運。含笑感嘆道:“冼兒長大了?!?/br> 小猴子親手從宮人手里捧了一碗木棉花湯給我:“孫兒特意讓御廚房煲了兩個時辰,最是溫補,皇祖母快飲一些祛祛寒氣吧?!?/br> 我笑著接過來,緩緩拿起湯匙,腦中卻恍然想起多年以前,我給他吃橘子的事情。那時他也如我此刻一般,猶豫不敢入口。我持著湯匙遞到唇邊,只抿了小半口,道:“皇帝有心了。” 小猴子笑著轉過頭去,畫未遞給我一方錦帕,我輕輕拭過唇角,不著痕跡的將口中的湯汁吐了上去。 這番動作我做的極是隱蔽,可不經意一瞥,卻見到皇祈正撐著頭,歪著腦袋看我。眼中nongnong笑意,似哂似嘲,似悲似嘆。 君臣同坐,其樂融融。這個皇朝繁盛到了骨子里,根基已經極其穩(wěn)固。我想回給他一個笑,默了半晌,卻只是移開了目光。 我向來不大中意這種闔宮大宴,以前皇昭在世時知道我的性子,不知為了什么緣由,也從來不曾勉強過我,要么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由著我不出席,要么就是容我早早離座。 如今我坐了大半個時辰已是極限,觥籌交錯之間只覺得疲憊異常,便借口“身子不爽”先行回宮,由得他們小輩的去熱鬧。 幾個月不曾在外面好好走過路,我遣了其他宮人遠遠跟著,扶著畫未的手一路往青霄殿去,聽著未央宮的喧囂漸漸遠去。到了無人處,我對畫未道:“許久之前,冼兒防備著我,不敢吃我給他的東西。卻沒想到我也有今日。他遞給我那碗木棉湯,我居然不敢喝……” 畫未和聲勸道:“許是小姐想多了也未可知。我倒覺得陛下不一定有這份心,如今將軍已……”頓了頓,道,“小姐對陛下的威脅小了很多,沒有必要再多動作?!?/br> 我閉了閉眼,低聲道:“但愿如此?!?/br> 一路走去,半晌無話。待快到青霄殿時,忽然一個人影自假山后閃出,我嚇得低呼一聲,再一看,居然是皇祈。 我驚道:“你怎么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