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jié)
皇祈說:“許是經(jīng)年沙場征戰(zhàn)落下的病根罷。你哥哥說算不上太重,只是一直下不來床。但你爹爹已經(jīng)好些日子不曾早朝了。昨天陛下還特意遣了太醫(yī)過去府上探望??赡苁且娔憬找恢辈≈?,未敢告訴你?!?/br> 我想了想,剛才在紫宸殿太過緊張沒有注意?,F(xiàn)在細細想來,好像確實沒有見到父親。 爹爹向來勤勉,往日有個小病也都撐著去上朝,從未告假過。這次若只是尋常染病,也沒理由不敢告訴我。 不禁被唬了一跳,對皇祈道:“不行,我得回府上看看?!?/br> 皇祈皺了皺眉,道:“近日天冷,病下的人不少,你也不必要太過驚惶。你現(xiàn)如今已是太皇太后,要出宮探望也不是能說走就走的?!?/br> 我“啊”了一聲,也對。還有這么個身份擺在這里。 如果不能正大光明的出去,那就只好悄悄走了。但我向來沒怎么偷偷出過宮,做起來恐怕不大熟練。舒十七倒是能幫我,我卻又不想麻煩他。正頭疼著,突然瞥見皇祈腰間懸著的一枚金鑲玉的腰牌。 這腰牌乃是御賜,憑此可隨意進出宮廷。腦內(nèi)一轉(zhuǎn)臉上已堆起笑來,諂媚的將他望著。 皇祈一見我這笑容,登時頭大,諷笑道:“你莫看我,我可不是舒十七,沒膽子將太皇太后偷出宮去?!?/br> 我怒道:“誰讓你幫忙了,小氣鬼,我這不是回來了么,記仇到現(xiàn)在!” 皇祈卻笑起來:“我為了捉你回來,差點死了。你卻還說我記仇?我這胸口到現(xiàn)在還隱隱作痛,天氣一涼就不舒服?!?/br> 我本還氣勢洶洶,一聽這話,也不由的服軟了。到底那日的驚險情況我也看在眼里,“差點死了”這四個字倒是沒說錯。 許是我難得不跟他吵下去,皇祈居然愣了愣,失笑道:“你今日倒是乖巧。” 我沒好氣道:“你閑的沒事趕緊回府找你的美嬌娘去,別在我眼前晃悠,擾得人心煩!” 皇祈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出來,走近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嘆道:“近幾日見你總是老成,難得露出以往的小孩子心性。罷了,今日便做一回好人。走罷?!?/br> 說完他轉(zhuǎn)身就走,倒是我給呆住了,遲緩的“啊?”了一聲,沒明白他的意思。 皇祈卻只是腳步不停的負手向外走著,頭也不回輕聲丟了一句:“給你半柱香時間,弄不好我可不等了?!?/br> 半個時辰后,我與皇祈并肩走在朱雀大道上。正是鬧市區(qū),商販店鋪擠了一路,到處都是人,喧鬧的讓我?guī)缀跻詾槭枪?jié)慶日。 皇祈瞧我一副的吃驚,低笑道:“鼎鼎大名的太皇太后慕容氏,屢經(jīng)險象,泰山壓頂不驚,卻教這人群嚇傻了眼。說出去不知要笑死多少人。” 我被他這話嚇了一跳,一壁正了正面紗一壁睨了一眼四下,罵道:“你這命低賤的不想要了我不管,可別拖我一起死?!?/br> 皇祈又笑了一聲,一把握住我的手:“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美人在懷。高興都來不及,為什么不要命?” 我嚇得使勁甩他的手,有幾下甩的狠了,不禁引來身邊幾人側(cè)目。我如此炸毛,原以為他肯定不鬧了,卻不想他突然手臂一展攬住我,低聲說了句:“別動。” 怒火一下子頂?shù)轿业奶祆`蓋,我正要破口大罵,突然一把沉沉男聲橫□來,帶著笑意道:“今日天氣如此冷,我等都急著躲回家去,王爺卻是好興致。不過有美人作陪,想必是不冷的。哈哈?!?/br> 我一邊心說這聲音怎么有些熟,一邊憤憤回過頭去…… 一下子石化在了當場。 右相溫叔鏡摸著胡子,正饒有興致的將我們二人望著。 慕容家與溫家是世交,我又與玉瑤親厚,是以與她家長輩見的也多。因此這一嚇絕對是非同小可,瞬間就把我所有的神智震飛到了九重天外,下意識的就往皇祈身后縮。 皇祈牽著我的手擋住我大半身子,笑了一聲,淡淡道:“讓右相見笑了。只是回府路上偶然見到,同行罷了。” 溫叔鏡呵呵笑道:“難得王爺空閑,本想邀你一起共飲幾杯,現(xiàn)下看來……”頓了頓,又笑了兩聲,“倒是不便打擾了?!?/br> 皇祈也笑了笑,眼簾倦倦,未置一詞。 如此一來,溫叔鏡也不免尷尬。賠笑一聲道了句“先行一步”便急匆匆走了。 待他一直走遠淹沒在人群中,我才大舒口氣走出來,對皇祈道:“我本就是偷偷跑出來,你還鬧我!” 皇祈對著溫叔鏡一直冷冷淡淡,此時卻對我溫和一笑,調(diào)笑道:“以往我對你吹胡子瞪眼也不見你氣勢柔弱半分,卻不想最怕的是這些不足掛齒的旁人?!?/br> 我猶自皺眉:“溫伯父自幼看我長大,方才與他這么近的打了個照面,也不知他認出來沒有。我已經(jīng)是眾矢之的風口浪尖,今日這事若傳出去,只怕……” 頓了頓,我未說下去,只nongnong嘆了口氣。 皇祈見我真是被嚇到了,放緩了聲音湊近了低低道:“你自十六便大婚出嫁,這些年坐鎮(zhèn)后宮,與他根本見不到面。女子十六七的年紀,容貌變化本就極大,再者你近兩年每次出面都是以太皇太后之尊,盛裝持重,且金箔點妝,莊重雍容。今日這般素凈,又有面紗,只余一雙眼睛。驚鴻一瞥,想必瞧不出來?!?/br> 我憂心忡忡:“真的么?” 皇祈將聲音再放柔些:“真的?!?/br> 我再嘆口氣,低頭沉默的任由他牽著繼續(xù)走。走了片刻,我抬頭道:“你叫跟著的軟轎撤了吧。憑白惹人側(cè)目。” 皇祈想了想,低頭看我:“還是跟著吧。你近來身子也不大好,今日天冷,怕你等下走不動?!?/br> 我搖搖頭:“將軍府離這邊并不遠,我向來也不大畏冷?!?/br> 皇祈再看我兩眼,頓了頓,頭也不回的做了個手勢。待我回過頭去,只能看見轎子的金頂隱約晃晃,在人群中走的遠了。 因?qū)嵲诤芘鲁霈F(xiàn)門守噗通一下跪下顫抖著臉色蒼白又非常驚喜的當街大呼一聲“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這樣的場景,我扮作皇祈的丫鬟進了將軍府,一路行至大堂。 哥哥已在堂內(nèi)等候,估計是非常疑惑的,對皇祈客套道:“王爺,有失遠迎。” 我行云流水的就往后院走,哥哥下意識的擋了一下,皺眉覷我一眼,估計是覺得我很失禮,結(jié)果立刻像被雷劈了一樣,眼珠幾乎要爆出來,下巴脫臼驚道:“安安?!” 我腳步不停,哥哥本想扯我一把卻沒扯住,緊追了兩步,又退回去尷尬道了句“王爺,失陪”。再次追上來時劈頭就罵:“慕容以安你吃擰了?!敢這么跑出來!” 我寬宏的沒與他計較,無奈道:“我聽說爹爹病了,又找不到你,實在沒辦法。聽說御醫(yī)來過了?” 哥哥本還想再罵,硬生生忍了下去,低聲道:“問診了許久,開的藥卻一味的只是溫補,沒有半分用處?!鳖D了頓,又道,“爹爹本不想與你說?!?/br> 我憋了口氣:“我是慕容家的女兒,這些事怎的不該跟我說?我不信府上沒有好的大夫,我不管御醫(yī)如何說,你只告訴我,到底如何了?” 哥哥默了許久沒有說話,我本疾步走著,這一下也不禁頓住腳步,不可置信的望著他。他低著頭依舊沒有說話,半晌,我喃喃了一句:“不可能……” ☆、情不知所起 “安安。哥哥握了握我的手,“你鎮(zhèn)定些?!?/br> 我頹唐的向后退了幾步扶住一棵樹。我很想鎮(zhèn)定,但是這個消息太突然了。我原以為父親只是舊疾復(fù)發(fā),臥床靜養(yǎng),千想萬想沒料到居然真的是病重。 默了良久,哥哥走過來牽住我的手,帶著我繼續(xù)走。一面斟酌著對我道:“這事你自己放在心里就好,切記不可對外張揚。爹爹在……里面,作用舉足輕重。陛下想要收回爹爹的虎符兵權(quán)已不是一兩日,若讓外面知道爹爹不好,兵權(quán)難免不保。屆時我們的勢力被削減近半,恐怕會沒有勝算。” 我輕聲道:“若爹爹真的……不大好了,兵權(quán)終有一日保不住。” 哥哥說:“爹爹對此事早有籌謀,一早便準備好了折子。這次病發(fā)作不久便遞了上去,請陛下將自己手中的兵權(quán)轉(zhuǎn)給年輕將士,幾個都是我們的人?,F(xiàn)在只等陛下朱批下來?!彼兆∥业氖?,“安安,我們需要的是時間?!?/br> 我心里慌亂的不得了。這事來的太快,讓我?guī)缀跽屑懿蛔 ?/br> 停了停,我埋怨道:“好在我今日來了,不然還不知被你們瞞到幾時。你也太沉得住氣了,爹爹病成這樣,還不告訴我。若不是皇祈跟我提了一句,你讓我如何自處?” 哥哥一時無言,只沉默的與我并肩而行。轉(zhuǎn)眼便到了爹爹的房間,淡淡的藥味已彌漫過來,我心里一沉,哥哥停住腳步,對我道:“你與爹爹說說話吧,我去正堂陪皇祈?!?/br> 我點頭走進去,室內(nèi)略顯昏暗,爹爹臥在床上,并沒有醒著。一旁服侍的丫鬟見了我,忙行禮道:“太皇太后金安。” 我揮手遣了她出去,轉(zhuǎn)身坐在爹爹床前。 ***************************************************************************** 回到正堂的時候,皇祈與哥哥正言笑晏晏的品著茶。見我出來,哥哥走近問了句:“如何?” 我微微搖頭:“爹爹一直在睡,我明日再來吧?!?/br> 哥哥道:“也好。你也耽擱了夠久,先回宮吧,別讓旁人發(fā)覺了?!?/br> 皇祈輕咳一聲站起身:“叨擾許久,本王也該告辭了?!?/br> 我本還有些話想與哥哥單獨說說,但礙于皇祈在場,倒不好開這個口。但如此一來我不免沒了心情,因鮮少出宮而有的興奮也全然一掃而光。出了將軍府便對他道:“今日多謝你,我這就回宮去了。” 皇祈聲音磁性低沉,對我道:“不急。我?guī)闳€好地方。” 我委實沒有情緒再去什么“好地方”,聞言只倦倦道:“時辰已晚了,改日再說吧?!?/br> 皇祈卻異常堅持,不由分說的拉了我的手,牽著我就走。我“欸”了一聲止不住他,卻又實在沒有力氣跟他當街吵鬧,任由他帶著我七拐八繞,走到一條小巷子。 基本上我對帝都道路的了解僅限于幾條主道,現(xiàn)在的位置已經(jīng)完全脫離了我的所知,因此根本就是兩眼一抹黑。 正皺著眉,皇祈忽的輕笑一聲,欺身走近一步,伸手摟住我的腰。我只覺雙腳徒然離地,陽光晃了一下雙眼,腳尖便又踏在了土地上。 皇祈帶著我翻墻進了一處院落。 幾乎是同一瞬間,三只大犬自角落沖了出來,目露兇光向我沖來。我從未見過這么兇狠的狗,嚇了一跳,心說讓你翻墻進人家院子!倒霉了吧! 卻不想皇祈低低打了個唿哨,幾只狗便搖著尾巴顛回去了。我看的一愣,愣過之后轉(zhuǎn)向皇祈,哀嘆口氣,問:“你家王府?” 皇祈低低笑了兩聲,沉著聲音帶了笑意道:“嗯,是我府上。來?!?/br> 說罷繼續(xù)牽著我往里面走,我捂了一把額,繼續(xù)哀嘆:“你帶我來你家做什么?而且你回自己王府,翻什么墻?” 皇祈帶著我閑庭信步般慢悠悠的走,一壁道:“由正門進不免驚動闔府的人。你若愿意受我府上諸人的拜見,那也隨你?!?/br> 我只好閉嘴不說話。 楚王府是先帝殯天后,小猴子親自選定送給皇祈的府邸。為表示皇恩浩蕩,且愈顯與攝政王親厚,當時連并了四座府院。楚王府占地極大,居帝都之首,且由數(shù)百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后又經(jīng)皇祈幾度翻修,自然是帝都首屈一指的豪宅。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到皇祈的王府,看得出來他帶我走的是靜謐的小道,林蔭的小徑確然十分精致,但透過層疊的樹叢極目遠眺,琳瑯飛檐、琉璃小窗,確實如旁人口中的一般,絲毫不遜皇宮。 當然也正由于這府邸太大,我又已經(jīng)累了一天,因此真的是走死了也走到皇祈要去的地方。放眼一望所見之處全是綠植,半點亭臺樓閣的影子都沒有。我差點就要一屁股坐在地上,硬撐著站著,忿忿道:“你這地方也太大了!我在宮里都沒走到這么累過?!?/br> 皇祈大笑起來:“你在宮里往來都是轎輦,何時自己走過?我這府邸雖大,卻連皇宮一半都不及。” 我哼哼兩聲:“好吧,那你去找個轎輦過來給我?!?/br> 皇祈“噗嗤”一聲:“這林間小路,怎么走轎輦?別耍脾氣,馬上就到了?!?/br> 我繼續(xù)哼哼:“我走不動了。要么你背我,要么你自己走吧。又沒讓你等我。一會兒我休息夠了,自己回宮去?!?/br> 這話說完我自己就先愣了,感覺很熟悉。在回憶里一掃便想了起來:當日在玉池行宮,我跟著舒十七跑掉又被皇祈捉回來的那晚,也跟他說過這話。 說過還不要緊。要緊的是,說的是一模一樣的話。 想起這一茬我心里便不由得打了個突。往日里我身邊的人,十七對我從無不依,便也不提。這樣的話這樣的語氣,我只對涵涵說過。 心里不禁升起一種很是異樣的感覺,像是羽毛刷子微微拂過去,鬧的心上癢癢的。 然而我這廂完全神思飄忽,本以為這么久遠的事他肯定不記得了,卻沒想到皇祈突然背對著我站定,不由分說的就把我扛上了他的背上。 我嚇了一跳,心臟都停了一拍。手忙腳亂的就要下來,一面急道:“你這是做什么!我不過是說說而已。若給旁人看到了可怎么辦!你不要命我還要呢,快放我下來!” 皇祈卻死死將我箍住,淡淡道:“當日我重傷不能背你,今日補回來。但愿你別氣我那一回?!?/br> 我還維持著一個寧死不屈的姿勢在他背上,一聽這話,心都快化了?;揭话胗钟X得不對勁,卻始終不知道心里對他的那股異樣的感覺,到底是什么時候開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