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張近微不知道怎樣去保護自己的自尊心,她覺得丟人,尤其在單知非面前,最荒謬的是,自己挨打竟是因為他的正義。她總是在他面前捉襟見肘,狼狽不堪。 “我沒這個意思,事實上,我很內(nèi)疚……”單知非覺得自己只能說到這一步了,再往前,是他不愿打破的臨界點。 張近微又緊了緊懷里的飯缸,不能再緊了,它硬邦邦的,毫無彈性。 “我不是那種做錯事不敢承認(rèn),或者,不敢承擔(dān)的人?!眴沃锹曇魤旱奶貏e低,聽起來,有種含混的溫柔,但張近微陷入一種很死寂的狀態(tài),這讓他不得不考慮下一句繼續(xù)說什么。 “我今天是真誠來道歉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無條件補課用作補償?!?/br> 張近微還是不說話,只是站在那,往外看燈光下的雪花飛舞。 “你這樣沒反應(yīng),很難溝通的?!眴沃蔷従徴f。 張近微一下被刺到,誰都可以隨便指責(zé)她,對啊,連母親都能那樣惡毒地咒罵自己,何況是外人? 她眼睛里快速蓄滿淚水,一張口,是那種戰(zhàn)栗的哽咽: “我不想說話,不行嗎?我受夠了別人罵我打我,我已經(jīng)不想說話了,不行嗎?為什么你說這些我必須做出回應(yīng)……” 她終于小聲哭出來,“為什么是你,你為什么跟女朋友說我mama是小三,你瞧不起我mama這種人,為什么要跟我說?你不說,我就不知道了嗎?” 第17章 鳶尾(4) 各人下各人的雪 單知非很少有覺得挫敗的時刻, 但此刻挫敗感來的猛烈,他以為,世界大概像解題, 他總是有很多種方法, 炫技似的, 千回百轉(zhuǎn)地去得到同一個答案。 不能否認(rèn), 張近微對于他而言,是有些神秘色彩的。但色彩背后, 是斑駁和狼藉, 單知非發(fā)現(xiàn)自己對她的痛苦毫無能力,同時, 他也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排斥張近微在他面前暴露更多側(cè)面。 “我為我剛才說錯的話道歉, 對不起,是我考慮不周?!彼雎犕? 靜靜說道。 張近微從兜里掏出衛(wèi)生紙,她沒成包紙巾,只能把衛(wèi)生紙按著縫印撕成一截一截。單知非看到這一幕, 轉(zhuǎn)過臉, 顯然是希望她免于尷尬。 女生在小聲地擦眼淚鼻涕, 像怕驚擾到別人。 等她平靜些,單知非把羽絨服寬大口袋里幾張折疊的a4紙拿出來, 這是他補充的一些知識點。一張高考數(shù)學(xué)真題卷,他15分鐘可以做完,節(jié)奏很快,他給張近微整理資料時必須強迫自己盡力從她的角度出發(fā)。 “希望你能用的到?!?/br> 張近微不動,她剛“兇”過單知非,男生一句都沒回?fù)?。下一? 單知非把資料硬塞給了她,那里面,還夾著幾張百元鈔票。 “說好付照片錢的,”他指了指,“你別拿掉了?!?/br> 學(xué)校附近在施工,有燈光緩緩地掃過玻璃,也掃過女生那張倔強而青春的臉龐。 紙張碰到皮膚,張近微下唇微微內(nèi)卷,像小孩子那樣往里收著:“你不害怕嗎?” “害怕什么?”單知非終于等到她回應(yīng),燈光同樣掃過他無比青春的臉龐。 光影里,張近微眼睛亮晶晶的,她那么委屈,但又死死壓抑著: “大家把我傳的很不好,好像我是什么病毒,你不怕嗎?” 她雙手忽緊抓欄桿,額頭貼小臂,a4紙一垂,微微動蕩著。單知非目視前方,他輕輕把手也搭在了欄桿上,不動聲色挪動,離她手最近的時候只剩下一毫米的間距,他耳朵根騰下就紅了。 但聲音很穩(wěn),“沒有,那些傳聞我一句都不會信?!?/br> 張近微慢慢把臉抬起,她眼眶是紅的,有點不確定地看著單知非:“為什么?” “不為什么。”單知非忽然對她笑了下,“張近微,其實我很早以前就見過你。” 她愣了,迷惘不已,暫時轉(zhuǎn)移了情緒,卻很快帶了點醒悟般的害羞:“我成績不好,總是排后面?!?/br> 學(xué)校排名其實很無聊的,最前面的,和最后面的,差不多永遠(yuǎn)是那些人。 “高一剛開學(xué)時,你幫初中部的一個學(xué)妹修過自行車?!眴沃强此栈厥直?,不著痕跡的,他調(diào)轉(zhuǎn)身子背靠到了欄桿上,長腿無處安放一般,微駝著背,面對面看著她。 嗯?張近微顯然忘記了這件事,努力回憶,像是有了點眉目,她輕輕噓口氣:“想起來了,初中部那個小meimei騎的那種普通自行車,車鏈子掉了,我會裝車鏈子,就給她裝上了?!?/br> 她蹲在那里,手指頭臟了,但最后斂著校服裙擺一手撐地,一手認(rèn)真搖腳踏板的樣子,像一幀鏡頭,單知非看到她黑色的小發(fā)卡在陽光下閃閃的,但不及她眼睛清澈明亮。 他匆匆騎著單車過去,走很遠(yuǎn)了,依舊回頭頻頻在人流中尋找她的身影。 但學(xué)生越來越多,終于,她跟小學(xué)妹,還有自行車都淹沒在人海。 “你很厲害,當(dāng)時沒有男生上去幫忙,我想應(yīng)該是不會,張近微,”單知非忽然很想逗她,“其實,你會開挖掘機吧?” ???張近微嘴巴輕張,很快覺得這樣顯得自己很傻,她露出很青澀的笑:“我不會開挖掘機,真的,我沒有學(xué)過這個。” 她覺得害羞時,就會把頭低下來一些,掩飾自己的不夠鎮(zhèn)靜。 不知觸到什么點,她突然閃現(xiàn)一絲活潑俏皮,頭歪著,“不過我會開那種鄉(xiāng)下的三輪車,帶電的,燒油的我也會,我初中就能開著帶我奶奶去趕集?!?/br> 說完,自己先窘了下,訕訕閉嘴,說這個干什么?單知非一定不知道什么燒油的三輪車馬力更足,一不留神,就會翻溝里。 我在跟他說什么呀?張近微很懊惱,誰要聽什么三輪車?周圍同學(xué)們從不談?wù)撘膊恢肋@么老土落后的話題。 “那個,需要駕照嗎?”單知非竟然很認(rèn)真地問她,張近微抿嘴又笑,光線模糊,他還是捕捉到那種只屬于她的清甜的靦腆。 “不要?!彼曇魰簳r掙破情緒的陰霾,脆脆的。 “沒有駕照的初中生,你是馬路殺手吧?”單知非忍俊不禁,不知不覺往下聊著。 張近微嗔怪地瞥他一眼,男生笑容極淺極淡,像隱在夕陽下的霧嵐。 “才不是,我技術(shù)很好的?!?/br> “有多好?敢?guī)覇??”單知非語氣舒緩,很放松了。 “當(dāng)然敢。”張近微接話很快,又瞥他一眼。 不過,很快移開目光,有些不自然,為自己剛才露出那樣的表情,有點像撒嬌的意味,張近微真是搞不懂自己在做什么了。 她像只蝸牛,外面雨露陽光皆明媚,剛要沉醉,卻意識到雷鳴不遠(yuǎn),世界隨時能顛覆,還是殼子里最安全。盡管,這殼子在別人看來也許可笑,但對自己來說,就是最好的去處。 “我要回寢室了?!彼铧c結(jié)巴,“你有鑰匙,對不對?” 單知非把她情緒的轉(zhuǎn)變過程收進(jìn)眼底,他站直身體:“嗯,我有。” 腳凍麻了,只顧著忙嘴了,張近微腳趾頭悄悄在鞋子里活動了下,悶悶問,“你能把手機的手電筒打開嗎?” 單知非照做,張近微借著亮光把那薄薄的鈔票找出,還給他:“錢我不能要,當(dāng)買你的資料?!?/br> “這是你應(yīng)得的部分,你放心,”單知非輕描淡寫,“賬我算的很清,我這個人特別喜歡錢,沒到慷慨送別人錢花的地步。” 張近微錯愕看他。 這種直白說愛錢的話,在中學(xué)生看來,未免……呃,太俗氣。這或許是成人世界的真理,但大家都會不那么赤,裸裸,張近微很難理解單知非,她覺得,單神的形象,似乎崩了那么一角。 什么高傲的學(xué)神,保送生,什么未來的科學(xué)家……他怎么可以說自己特別喜歡錢呢? “你知道這個世界上什么從來不睡覺嗎?”單知非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把錢推回,“金錢從來不睡覺?!?/br> 真是個怪咖,張近微心里自然浮現(xiàn)別人對他的評價,她捏著紙幣,還是有些不知所措。時間過得很快,單知非不得不用手機燈光引著她下樓,開伸縮門后,還是讓她先過。 雪居然沒停,在燈光下,像早春的櫻花亂飛。 空氣清涼,張近微打個寒噤,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什么有些不舒服了:好像單知非是拿錢來賠禮道歉的一樣。 自然界的冷,一下讓人清醒,可張近微臉被臊地難受,像發(fā)燒,她有些孩子氣地把錢又塞給單知非,yingying地說: “我不要?!?/br> 她手縮的快,快到單知非根本沒接住,一瞬間后,兩人都要彎腰去撿,見他動作,張近微遲疑了下,又直起腰。 單知非這次沒再勉強她,收好錢:“我知道,我給你造成的傷害不是一句對不起能一筆帶過的,我也不喜歡欠別人的什么,你不要錢,我周末過來給你補課?!?/br> 他微微促狹了一把,“相信我,我至少能完成你的一本夢。有我輔導(dǎo),你就是風(fēng)口上的豬?!?/br> 這是命門,張近微無法不心動,但又氣他把自己比作豬,她情緒復(fù)雜地盯著腳尖,沒太多時間猶豫,快熄燈了,她小聲而又迅速地問: “可是,在哪兒補課?” “陳老師會告訴你時間地點?!?/br> 張近微又吃驚了一下,老班?她臉漲漲的,十分局促,“你怎么跟我們班主任說了?” “你到時會知道怎么回事,沒有更好的辦法,如果我說,我?guī)闳ラ_房補課,你敢嗎?”單知非咽了咽喉嚨。 張近微臉更紅了,什么開房,一聽就是壞孩子才會做的事,她覺得單知非是故意的。 “你不說話,我當(dāng)你是答應(yīng)了?”男生的目光像雪花一樣輕柔落在她肩頭,“我來安排?!?/br> 張近微別別扭扭點頭,輕聲說:“雖然但是,我并沒有原諒你?!?/br> “沒關(guān)系,來日方長?!眴沃锹曇舻?。 兩人告別,她又跑得飛快,在拐角處居然腳滑摔了個屁股蹲。 飯缸甩出去好遠(yuǎn),她爬起來,第一反應(yīng)是看資料掉沒。 寢室里,丁明清不在,她mama生日因此特地提前一節(jié)晚自習(xí)走人。沒了丁明清,張近微有些生怯,丁明清已經(jīng)是她在這個小小世界里最熟悉的人。她能理解丁明清在公共場合里的冷淡,畢竟,誰也不想成為公敵。 自己沒好到讓丁明清為了她,什么與全世界為敵,很中二,那是少女漫畫或者電影里才有的東西。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中,少女們的關(guān)系總是很微妙的,充滿張力。 張近微把a4紙折疊到最小,放到褲子口袋里,她深吸口氣,默默推門進(jìn)來。 還好,門沒鎖,她暗暗松口氣。 但剛進(jìn)門,她看見自己的被單包裹在地上。 像一堆破爛,里面的衣物散一地。 寢室里,女生們的柜子都是并排放一起,但這么大個包裹,塞不進(jìn)去。張近微送包裹時,拼命踮腳,把它甩在柜子上方,難免的,除了自己的柜子,還占了左右一點。 “張近微,誰準(zhǔn)許你把破床單挨我柜子放了?”黎小寧等她半天了,看她進(jìn)來,立刻開炮。 “對不起,我……”她忙蹲下身,忽然意識到什么,抬起臉,“是你把我的東西丟地上的嗎?” 黎小寧穿著毛茸茸的睡衣,冷冷說:“誰知道你臟不臟,誰讓你擅自放那兒的?” 張近微把道歉的話咽下去,她拿出幾件衣服,重新系好,擺放到自己和丁明清并排的柜子上面。 “要點臉的人早都搬出去了?!崩栊庎洁熘D(zhuǎn)身,脫了鞋,順著梯、子爬到上鋪,把被子抖了又抖,“煩死了!” 這學(xué)期的住宿費,張近微和其他人是一樣交的。她僵硬地站片刻,簡單洗漱,聽其他幾人已經(jīng)開始在輕聲聊天,默默爬上了床。 女生宿舍話題,除了學(xué)習(xí),無非是追的愛豆新歌新劇,或者是談?wù)撃猩?/br> 張近微想起一個瘦高的身影,下雪了,每個人寢室都能在陽臺看到雪花吧。下雪是一件公平的事情,張近微莫名想到這點,那些雪花,落在你的身上,也落在我的身上。 她被這樣無私的公平弄的想哭,最終,淚水又一次濕透枕巾:我一定會考上大學(xué),離開這里,永遠(yuǎn)。 轉(zhuǎn)眼到周末,張近微在最后一節(jié)語文課上,情不自禁地頻繁看老班,想從對方眼睛里讀到點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