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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銷“魂”賬在線閱讀 - 第15節(jié)

第15節(jié)

    張諫之沒有熄燈,和衣躺在外側,閉眼淺眠。

    過了好半天,那吃東西的聲音還未停,白敏中攥緊的拳頭微微松了松,從被窩里探出腦袋來,喘口氣問道:“它會一直跟著我們嗎……”

    “會?!睆堉G之背對著她,聲音清冷,回答更是嚇人:“它吃了我的血?!?/br>
    白敏中心里咯噔了一下,那舔舐食物的聲音越發(fā)明顯起來。

    她呼吸有些沉重。一來是鼻子又有些不通順了,二來她竟覺得有些害怕,她又問:“那要怎么能送走它?”

    “明日再說?!睆堉G之似是從語聲里察覺到她的害怕,忽地轉過身去,將她翻了個身,抬手攬過她后腦勺,壓下她腦袋,像是安撫孩子一般:“不必太擔心,沒事的?!?/br>
    白敏中心砰砰跳著,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她額頭貼著張諫之前襟,感覺到搭在后腦勺那只手暖暖的,忽然……安心了些。

    后來那聲音漸漸停了,她也不知是何時睡去,只是第二日醒來時,張諫之已是換了身干凈衣裳從從容容地坐在一旁的椅子里,與那只惡靈打著手語,那惡靈竟回應了他,動作有些遲緩地告訴他一些事。

    白敏中迅速爬起來,仔細瞧那惡靈的眼,雖還是無精打采,可到底不如之前那般空洞,難道它已意識到自己死了嗎?

    等等,為什么掌柜會手語?

    張諫之瞧她醒了,忽地起了身:“洗漱一番下樓吃早飯罷,我先下去了?!?/br>
    “噢,好?!卑酌糁忻Φ皖^穿鞋子。

    張諫之出門后,那孩子隨即跟著飄出了門。

    他剛走到樓梯口,底下大堂里,便有一雙眼朝他看過來。

    ☆、【一九】

    那雙眼的主人是個著淺灰色海青袍的年輕和尚,手中正不急不忙地撥動地紫檀珠。他只干坐著,不與旁人交談,也不吃東西。他看著張諫之從樓上走下來,微微瞇了眼。

    張諫之并沒有朝他看過去,坐下來提前點了許多吃的,那孩子便坐在他身邊的空位置上。

    早上大堂很忙,空位置也不多,忽有一壯漢瞧見張諫之旁邊空位,挪了身子便要坐過來,張諫之不露聲色地伸手握住了他的臂,阻止他坐下來,只淡聲道:“這里有人,您請另擇它位?!?/br>
    那壯漢心道這文縐縐的小子真煩,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屁股往下一落,正要碰到椅面時,忽覺臂上傳來那力氣驚人,不由一愣。

    張諫之看也不看他,語聲平淡地重復了一遍:“您另擇它位?!?/br>
    那壯漢陡回神,心道要命,這小客棧里竟還有這等深藏不露的高手,看起來像個讀書人手上卻有幾下工夫!

    “我走我走……”

    張諫之倏地松了手:“慢走?!?/br>
    白敏中匆匆忙忙從樓上下來時,早飯已是端上了桌。她瞅了一眼張諫之身邊的惡靈,從旁邊拖了一張空椅子來坐。

    她埋頭吃著,張諫之道:“吃完早飯不急著趕路,我們去一個地方?!?/br>
    “唔,哪里……”白敏中接著吃。

    “能送走它的地方?!?/br>
    白敏中抬頭看了看對面坐著的那只惡靈,心里仍是有些毛毛的,便繼續(xù)低頭吃飯。

    待她吃完,張諫之起了身,那惡靈隨即跟著飄了出去,白敏中走在他們后頭,也沒有靠得太近??蜅3鲩T往東走便是鬧市,一路往前到通濟門,再轉過去便是緊挨著的高門大戶,街道很是安靜。

    張諫之在一戶大門前停了下來,那門匾額上寫了丁府二字,大門偏門此刻皆是關著的。

    張諫之取了一粒藥丸放在手心里遞過去,那惡靈服下后,也與蔡瓊一般有了rou身,卻并未像蔡瓊那樣雀躍好奇不已。或許在他的意識里,自己從未死去,故而也并不覺得服藥之后有太大差別。

    張諫之用手語與他交談了一番,那孩子便獨自走到了偏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冬日清晨的光線很微弱,清清冷冷里總有一股倦怠意味。

    偏門門房聞聲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出來開門。門房似是還未睡醒,瞅瞅門口站著的孩子,想了想,揉了揉眼又瞅瞅,嚇得登時癱在了地上,回過神來屁股立時往后挪了挪:“你不是小少爺你不是小少爺……”

    那孩子左右說不了話,在門口靜靜站了會兒,旁若無人地進去了。門房已是嚇傻,壓根不曉得上來攔他,任憑他進了府,徑直往前廳去。

    此時恰好是大戶人家用早飯的時候,一家子人坐在前廳吃早飯,和樂融融。

    那孩子走到正廳門口,抬手敲了敲門。

    里頭老夫人聞聲吩咐下人:“去開門罷。”旁邊一個小姑娘小聲嘀咕:“這么早怎會有客來……好生奇怪?!?/br>
    下人開了門,看到門口站著的人忽地驚叫了一聲。

    “怎么了?”老夫人聲音很是鎮(zhèn)定,她試圖朝外頭看,然視線卻被擋住了。那下人驚慌失措地連忙讓開,老夫人瞧見門口站著的孩子,竟一下子站了起來。

    內堂里坐著吃飯的,個個震驚無比,其中一位剛及弱冠年紀的青年則嚇得手中筷子都掉了。

    那孩子的目光朝這青年投了過去,手中比劃著,道——阿兄為何將我丟在永江自己走了呢……我一直在等你接我回家。

    那青年慌慌忙忙站起來:“你、你一定是妖怪,變作二弟的樣子來、來騙人……”他說著急急忙忙喊旁邊老仆:“快去拿鹽!”

    然這當口,老夫人卻抬手阻止了那老仆,她腿腳已不大利索,慢慢朝那孩子走過去。她想要俯身抱一抱這孩子,可手剛伸過去,卻直接穿透了他的身體,只察覺到一陣空蕩蕩的涼意。老夫人陡然回過神,已是明白了怎么回事,忽然間再忍不住地放聲慟哭起來:“我的孫兒啊……”

    雖說府上上下皆當孩子已經沒了,可老夫人心中卻存著微渺的一絲希望,愿他還活在這人世。老夫人當下瞧他模樣與三年前無異,且又是以這般形態(tài)出現(xiàn),心中那最后一星火終被撲滅。

    老夫人哭得正傷心之時,門房忽領著一位游方和尚進了屋。這戶人家信奉佛教,對出家人很是敬重,而這游方和尚也正是方才在客棧里的那一位。

    游方和尚法號明安,年紀輕輕卻修為甚高。明安對老夫人行了合十禮,不急不忙道:“三年前,令孫被其兄長帶去永江,不慎落水,其兄心生歹意,沒有出手相救,見其淹死,撈其尸偷偷埋在了永江邊上,致令孫迄今為止沒法歸西?!?/br>
    他神情淡淡地朝里面那青年看過去:“見死不救無義,將死者魂魄困在一個地方更是極兇惡之舉,還望施主及時收手?!?/br>
    青年氣急敗壞道:“你胡說!”

    那孩子見狀很是傷心,手語告訴老夫人,三年前便是兄長帶他出的門,后來他被困在那個地方,一直無知無覺地在永江上來來回回,若不是遇到吉人相助,恐怕也走不出這個怪圈。

    老夫人轉過頭去看那青年,臉上神情格外悲傷。

    這孩子本是嫡出,與那青年并非一母所出,故而自小惹妒,無奈年紀小且天性純善,被人有心加害也無力逃脫。

    那青年仍在反駁,明安卻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人死不能復生,當下要緊事則是將這孩子尸身好好安葬,找個得道師傅來做場法事超度罷。”

    他低頭瞧了一眼那孩子,道:“以虛假rou身現(xiàn)形,很傷精魄,當心些?!?/br>
    說完這些他便再懶得與這家人有糾纏,向老夫人行了合十禮便轉身往外走。

    這時候,高墻外的白敏中抓抓后腦勺,吸了吸鼻子道:“方才那和尚進去了還未出來呢,會不會出什么事了?”

    張諫之伸手搭過她后腦勺,讓她轉了身,輕描淡寫道:“他有足夠修為,不會出事。我們該回去了?!?/br>
    然他們才走了兩步,身后卻傳來一聲“施主等一等”。

    張諫之止住了步子,半晌才轉過了身。

    明安略略行了一禮,隨后道:“施主昨日是否制服過一條江鯉?貧僧有件舊物本在那江鯉身上的,現(xiàn)下想要取回,不知施主曉不曉得那物件去了哪里,唔……”他比劃一番:“約莫這么大的網,裝魚用的。”

    白敏中陡然想起那網來,正要開口卻被張諫之擋了回去,他道:“沒有見過。”

    “哦,是么。”明安輕挑挑眉,卻從隨身布袋里取出一只紙團來:“昨日貧僧路過一座土地廟,在門口撿了個紙團,上頭這符可不是尋常人會畫的。畫這符咒的人,定然認得白子彥——”明安抬了頭,清俊干凈的面龐上有若隱若現(xiàn)的笑意:“這符上滴的血,是施主的罷?”

    張諫之無甚反應。

    明安輕抿了下唇角:“施主若不要這符,那貧道便燒了它……施主以為如何?”

    白敏中在一旁已是著急得不行,這和尚是在威脅掌柜!那符定然很重要,怎么能燒了呢!

    她正要沖過去,張諫之卻又伸手將她擋到身后去了,他不慌不忙與明安和尚道:“燒罷?!?/br>
    這反應似是在明安預料之中,他踱步過去,走到張諫之身側,竟將那紙團塞給了他,隨后略略偏過頭去,清淺笑道:“施主若不怕死,心中又為何存有那么大的執(zhí)念呢?給沒有rou身的游浮靈吃那種東西,就為了讓它回來以這樣直接的方式復仇,也是惡事一樁呢?!?/br>
    張諫之不急不緩打開那紙團,看了一眼遞給白敏中:“收好罷?!?/br>
    白敏中忙接過去,這張紙是她慌忙之中從祖父給的那冊子里撕下來的,當日那冊子被祖父說得很是神乎,她眼下不敢怠慢里面每一張紙。

    明安淡笑了笑:“讓貧僧來猜一猜,施主的執(zhí)念與應與沮澤有關?!彼詭σ獾难劬锊亓艘唤z探究:“施主為人所棄?施主忍耐力很是驚人吶……施主可曾是細作?抑或……”

    然他這話還未來得及說完,張諫之已是語聲平和地打斷了他:“你是算師么?”

    明安眼中笑意加深:“若是的話,貧僧可以問施主要碗飯吃么?”

    張諫之轉了身,走了兩步,一旁不明所以的白敏中連忙跟了上去,小聲道:“掌柜,他這算是費盡周折化緣么?”

    張諫之忽地停住了步子,也沒回頭,只問道:“心懷歹意做錯事,難道應被輕易原諒么?”那樣的話,人命也太輕賤了。

    “世間恩怨,皆有因果報應?!泵靼草p輕撥動手中紫檀佛珠,瘦削單薄的身形在這深冬里看著有些蕭瑟,聲音卻十分清朗:“施主要的無非是現(xiàn)世速報,不出三年,施主必能心愿達成,貧僧……愿與施主一道同往齊地東海府?!?/br>
    張諫之轉過了身。

    ☆、【二零】

    白敏中聽聞明安說到“東海府”三字亦是一愣,她回頭看著張諫之轉了身,驚詫之余這才細細打量起那和尚來。

    看起來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可佛家六通中若要修到天眼通,見眾生生死苦樂與世間種種行色,這其中所耗的苦修時間,是不短的。張諫之似是要往前走,白敏中卻及時拉住了他。

    張諫之微微偏頭:“怎么了?”

    白敏中不輕易去看人壽命,因為怕折壽,當下她卻飛快算著明安的年紀,可奇怪的是,即便她用力去看,可卻全然看到這個和尚究竟多大年紀。這世上的確存有那樣的人,即便年紀已很大,可容顏卻絲毫不見衰老。

    白敏中唯一可探知的是,這個叫明安的和尚,活了許久了。適才聽他提到祖父的名字,難道他認得祖父嗎?況他在這樣的天氣里,只著一件單薄海青,卻絲毫不覺得冷,可見他已是沒有了對冷熱的感知。這樣的人,從哪里去找活著的趣味呢?

    明安似是能看穿她心思一般,唇角忽地微微揚起,盯著她道:“眼太尖可不是什么好事?!?/br>
    白敏中覺得此人甚是危險。

    張諫之看出她的擔心,與她使了個眼色,白敏中這才松了手。

    末了,張諫之邀明安回了客棧,又問伙計要了飯菜,坐在對面看著他吃。明安吃得很是斯文,但他吃了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也未停下來。一旁的白敏中看得瞠目結舌,飯量好大!

    張諫之倒了一盞茶遞過去:“您是許久未吃飯了么?”

    明安吃完最后一口米飯,面前盤子已皆是空空。他這才抬了頭,語聲淡淡:“不然呢?”他短促地皺了一下眉:“貧僧素來很窮,加之戰(zhàn)亂剛平,化齋也不容易?!?/br>
    白敏中這會兒臉色不是很好,病著,又有些餓,整個人都縮在厚厚的棉衣里,看著很是可憐。她有些坐不住,便與張諫之說先上樓去了。

    張諫之見狀便也隨她去,明安看著她上樓,忽道:“白子彥的孫女空有一雙陰陽眼,卻半點修為也沒有,很危險。”

    張諫之絲毫不奇怪他能猜到白敏中的身世,自己倒了一盞茶低頭輕抿。

    “這世上有陰陽眼的人極少,且往往都是陰陽人選擇人,并非人平白擁有陰陽眼。白子彥的孫女有陰陽眼是因為她家世奇特且內心干凈簡單,而你不一樣——”明安看著對面的青年,微微揚了揚唇,低聲道:“你因魂魄不全而偶然間通了陰陽,與游魂厲鬼打交道只會虛耗陽氣折損壽命。那個小丫頭很惜命故而不用陰陽眼,而你倒是一點也無所謂呢,壽命對于你來說,是不重要的東西罷。”

    張諫之輕輕擱下茶盞,沒有回他。

    他起了身,走到黑油油的柜臺前,付了房費:“給那位師傅留一間房罷?!?/br>
    明安仍是坐在位置上,張諫之卻已是轉身上了樓。

    張諫之進屋時,白敏中正窩在被子里發(fā)虛汗,連頭都埋進了被子里。他走過去將被子往下拉了一拉,又起身走到水盆前,絞干了其中的手巾,重新疊好覆在她頭上。他偏過頭神色略顯凝重,這丫頭在這個當口又發(fā)起燒來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他一直緊閉的唇微微啟開,看到白敏中睜了眼,略略俯身問她:“想吃什么嗎?”

    才這么一會兒,白敏中腦子便燒得糊里糊涂的,想了半天只說想吃烤白薯。她聲音略啞,聽起來毫無精神,身上卻還在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