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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宮記晏然傳在線閱讀 - 第134節(jié)

第134節(jié)

    待她走得遠了,怡然方探身望了望她的背影,好奇道:“不就是敬個香么,哭成這個樣子?”

    我輕喟道:“她前兩年在趙姬那兒受的委屈不少,兄長又去世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我想著,來年又是采選的時候,有新家人子入宮、也會放些宮女出去,就讓她出宮嫁人吧?!?/br>
    怡然點點頭:“也好,云溪、詩染也年紀不小了,再不出宮就要耽擱了?!?/br>
    “是,詩染從小訂過親事,來年嫁了便是?!蔽椅⑿Φ溃斑€有璃蕊,那丫頭是一刻都不想在宮里多待,云溪么……她自己跟我說過,她在宮外沒有家人,寧可在宮里待著。”

    怡然短短一嘆:“人各有志,不強求就是了?!?/br>
    遂一并踏入了佛堂,時隔近兩個月,我們在這里為婉然焚了第一柱香。檀香裊裊地飄散開來,一片迷蒙。我沉沉緩緩地一息,道:“我不常來這佛堂,即便來,也是為家人祈福。上一次來為外人祈福,還是剛受封不久的時候,為夏氏來的。”微有一頓,淡笑說,“婉然陪我來的?!?/br>
    夏氏,那不過是七年前的事,并不算太遠;卻又已隔了那么久,好像恍如隔世。

    “下次再來,就該是為趙姬上香了吧?!扁灰宦曒p笑,有些刻薄地道,“怪嬰這種事,我還真不信她還有翻身的機會?!?/br>
    “沒什么信不信,只要帝太后還是她姑母,她在這后宮里就還有一席之地。”我看向她,笑意中蒙上了一層恨意,“只要有一席之地,就總有翻身的機會?!?/br>
    而趙莊聆……她一旦翻了身,第一個要殺的人,必定是我。

    .

    我們在佛堂里待了許久,久到日暮西山。踏出門檻,怡然望了望天色,訝笑道:“呀,這么晚了,我得趕緊回去了?!?/br>
    我便送了她到宮門口,看著宮門在她身后關(guān)上,才轉(zhuǎn)身往回走。

    已經(jīng)許久不這樣自己走在宮里了。平日里就算不乘步輦,也總會帶一兩個人,我簡直覺得,再不走一走,我連這打小熟悉的宮道也要忘了。這條路好像比我印象中要遠了很多,悠悠長長的,隔著數(shù)重宮宇瞧不到盡頭。

    .

    是以在經(jīng)過御花園那片湖時,天色已暗了大半。我覺得腿腳發(fā)酸,就在湖邊坐了下來,望著一池碧水闔上眼休息。

    難得的寧靜。晚風(fēng)輕輕地拂著,沒有紛擾、沒有嘈雜,隔開了一切勾心斗角。

    “充容娘娘萬福?!币粋€輕柔的女聲在微風(fēng)中響起,我回過頭去,她神色淡淡地道,“娘娘貴為充容,怎的出門也不帶個人?”

    是秋寶林。

    我想著先前的事,對她自是沒有好臉色,輕然一笑,回道:“寶林你也是個小主,不是同樣沒帶人?”

    “臣妾從來不喜歡有人隨著?!彼p笑道,“嫌人多太煩,自己走走圖個清靜。”

    “既然如此,寶林小主自己走走便是,誰也別擾誰的清靜。”我話語冷冷幾是在趕她走,想了一想又說,“若沒記錯,小主是住在荷蒔宮的?替本宮給趙姬帶個好吧,她降位這么些日子,本宮忙著侍奉圣駕,也不曾去看過她。”

    “娘娘不怕她不祥么?”她笑聲中帶了探究,頓了一頓又說,“或是娘娘有意給這位昔日的好jiejie添堵?”

    我聽得一凜:“寶林小主何意?!?/br>
    “沒什么意思?!彼鍝P一笑,毫無顧忌地走到我身邊坐下來,“相較于娘娘與趙姬娘娘的關(guān)系究竟如何,臣妾更想說兩件事?!?/br>
    “什么?你說?!背鲅园l(fā)現(xiàn)自己平靜無比,幾乎可說是“輕松”了。好像對她生不出半點防備,就是覺得她不會害我。

    哪怕她曾在我的藥膏中下過毒。

    “第一,臣妾沒害過娘娘,陛下降臣妾的位份,臣妾覺得冤得很?!彼f得語氣明快,全然不似在說一件不高興的事情,亦不像當初在長秋宮門口時見到的那般淡漠的她。

    我“哦”了一聲:“所以呢?”

    “無所謂娘娘信不信,只是想告訴娘娘一聲罷了?!彼忠宦曅?,環(huán)著膝蓋抬頭望著面前的湖面說,“第二件事么,臣妾想告訴娘娘,娘娘您毀了臣妾的一輩子。”

    205

    “本宮毀了你的一輩子?”我聽得一陣詫異,俄而毫不留情面地笑道,“就算你沒在本宮的藥中下毒、本宮卻令你降了位份,也算不得是本宮毀了你一輩子。這是后宮,你失寵這么久已然沒什么出路了,可你失寵的時候本宮都不在宮里,怪不得本宮。”

    “臣妾說的不是這個。”她無聲一笑,有些凄然地道,“其實也沒什么,只是今日見娘娘獨自一人,就想和娘娘說了這事。”

    我不解地看著她:“你說,怎么回事?”

    她卻是聳了聳肩頭:“罷了,不提了,省得讓娘娘添堵?!?/br>
    見她不說,我也不管她是不是刻意賣關(guān)子,便不再追問。她沉默了一會兒,幽幽道:“臣妾可不可以求娘娘件事?”

    我一怔:“什么事?”

    “如果有一天,娘娘作了皇后……或是當了太后,可不可以放臣妾走?”

    她猶是話語輕盈,我聽得愕住:“你說什么?”

    “臣妾不喜歡后宮?!彼坏?,隨即又覆上一層笑意,“而且就如娘娘說的,臣妾早沒什么出路了,宮里有沒有臣妾這號人都一樣。”

    這平淡的口氣,說得好像宮嬪出宮不是什么大事一樣。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我又是訝然又是奇怪地看著她,“自古以來就沒有放嬪妃出宮的事,就算是皇后和太后也做不了這個主。”

    “又不需要您明明白白地下旨放臣妾走,不是有別的法子么?”她笑睨著我。

    我心中一哽,幾乎要以為她知道宏晅當初安排兄長救我出宮的事了。自不可能,那件事連帝太后都不知情,她又豈會知道。

    思量片刻,我只淡笑著問她:“你為什么覺得本宮會是皇后?”

    “因為娘娘您寵冠六宮?!彼f著一頓,垂下眼簾,又道,“哪怕是在您不在的時候?!?/br>
    我覺出她心中藏著些事,又不便多問,畢竟我與她并不熟絡(luò),更談不上信任。

    無言了片刻,她站起身撣了撣裙上沾的灰塵,盈盈一福:“臣妾告退。方才那些話……娘娘若日后有機會幫臣妾一把,臣妾感激不盡;若不能也無妨,娘娘就當沒聽到過好了?!?/br>
    “你這人有意思?!蔽医蛔〉匾宦曒p笑,淡看向她,“你與本宮今日也不過是見了第二面,就敢說這樣的話。你知不知道那些話都是死罪,本宮若是告訴陛下……”我含著笑垂下眼簾,“長公主府的人可愿意來給你收尸么?”

    “可娘娘何必逼死臣妾呢?”她的笑容甜甜的,不帶絲毫恐懼,“六宮里已沒什么能對娘娘造成威脅的人,娘娘何苦難為臣妾這個失寵已久的人?”

    我凝視她須臾,誠懇地緩緩道:“寶林小主你容貌姣好、身姿更是曼妙,要爭寵也未必不成,怎會有那樣的想法?”

    “臣妾自知爭不了寵了?!彼Φ溃盀楹尾荒苡袆e的想法?”

    .

    與秋禾的一見讓我心中疑惑甚深,總覺得她必有不少故事,又或者她知道我一些事。按理我該覺得害怕、想一想是否要先除她才是,卻仍是半分懼意也沒有,心底就是那么篤信她不會害我。

    想起順充華曾說過她失寵的原因……怒然離開成舒殿?看來她膽子從來不小。

    這一見我自是沒有同旁人提起,更沒有告訴宏晅她那些罪無可恕的想法,只是默默記在心里,即便做不了皇后、太后,但若有朝一日能有個契機幫她一把也是好的。

    .

    近來都是璃蕊為我梳發(fā)髻,她一貫地毛手毛腳,梳著頭發(fā)說笑兩句或者一不小心手上就用過了力,一大早上我時常要痛上好幾次。終于忍不住,沒好氣地對她說:“再讓你梳一陣子頭,本宮出家都省得削發(fā)了,紅藥人呢?病還沒好?”

    璃蕊悻悻地退開兩步,一福身道:“是,紅藥jiejie的病反反復(fù)復(fù)不見好,奴婢也沒法子?!?/br>
    “那就傳醫(yī)女,醫(yī)女不行就傳太醫(yī)。”我從鏡中瞪了她一眼,“且不說她能不能做事,有病這么拖著總是不行。”

    “諾?!绷飸?yīng)了一聲,卻是一副為難的樣子,躊躇了片刻,說,“娘娘,奴婢覺得……這陣子紅藥jiejie奇怪得很。您說,病著的時候多是乏力多眠,她還整夜整夜地睡不好,白日里也一副憂心忡忡地樣子。問她哪兒不舒服她說沒事,可瞧著面色就是差極了?!?/br>
    我神色一凜:“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璃蕊想了一想,答說:“除夕……”

    終于差不多到了該問她這事的時候。我一直覺得她是有事瞞著我的,也許并非惡意,但興許不是小事。

    不說別的,她的兄長沈立當時是我安排去長秋宮的。我將紅藥從荷蒔宮接出來時正是淑元皇后仙逝不久的時候,她的兄長也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去世的。

    起初我只是心中存了個疑影、覺得她必有問題,后來的種種卻越發(fā)讓我確信,她的問題,是與她兄長脫不開干系的。

    不敢說一定與淑元皇后有關(guān),但也不敢說必定無關(guān)。

    “都在這兒候著,本宮去看看紅藥?!蔽覐膴y臺前站起身,將梳至一半的長發(fā)隨手一綰,斜插了兩根銀簪,就移步出去了。

    .

    我在紅藥的房間門口駐足片刻,順著并未合緊的門縫看進去,她沒在榻上歇著,而是坐在案前,靜靜垂著首發(fā)著愣,擱在底下的手上應(yīng)是在擺弄著什么東西。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一聲抽噎。又哭了?

    推了門進去,她驀地抬頭,愣了一瞬后慌忙擦了眼淚,俯身一拜:“充容娘娘大安?!?/br>
    我在案幾另一邊坐下,凝睇她須臾,淡然笑問:“璃蕊說你一直病著,本宮來看看?!?/br>
    “謝娘娘……”她猶豫了一瞬沒敢起身,仍是低低下拜的姿勢。靜了一靜,我才笑道:“免了吧?!?/br>
    她直起身子,面上依稀還有兩道淚痕,我只作未見,平靜地向她伸出手。

    “娘娘?”她一愣,滿臉疑惑。

    “你剛才拿著什么,本宮看看。”我微微笑著,卻是不容遲疑的口氣。

    她猶豫了一會兒,把一串黑檀手釧交到我手里,靜默不語。我笑而端詳著,手指拈過一顆顆珠子,在摸到了些許斑駁時停了手,將那顆珠子轉(zhuǎn)過來一看,上面刻著一個字:沈。

    “你兄長留下的?”我問她。

    她點點頭:“是?!?/br>
    “看來你早知道他會死?”我輕然一笑,凝視著她神色未動,“或者,他早就知道自己會死,才提前把這個交給你?”

    “娘娘……”她滯了一瞬,惶然搖頭,強笑道,“不是的,生死之事……誰能提前知道。”

    “不能提前知道么?”我揚聲笑道,“旁人不說,單說是淑元皇后,只怕是在離世前幾個月就知自己過不了這一關(guān)了。”

    她果然慌了神,身形不穩(wěn)地緩了又緩,才凄笑道:“淑元皇后是病重……和我們這般朝不保夕的為奴的人……不一樣的……”

    “你可沒正經(jīng)為過奴。”我不經(jīng)意地笑著糾正她道,“本宮才是從奴籍赦出來的人。你一個中家人子,早晚有出宮嫁人的一天……也沒有太久了,明天的這會兒就要往外放人了,本宮不多留你?!?/br>
    “真的?”她的淚眼里瞬間有了驚喜,含笑一拜,“多謝娘娘?!?/br>
    “不謝?!蔽颐虼叫χ?,徐徐又道,“還不肯跟本宮說說你兄長的事么?”

    她默了片刻,緩緩道:“兄長他……是暴病……”

    “砰”地一聲低響,我擊在案幾上的右掌微微竄著麻意,面上的笑容卻半分沒變:“紅藥,你也進宮這么久了,該知道做事的規(guī)矩。本宮可以明年放你出宮,就可以把你送回荷蒔宮去。趙姬的位份降了這么多,身邊缺少伺候的人,本宮樂得送她這個人情?!?/br>
    “娘娘……”她瞬間有了恐懼,但只是那么短短一瞬,便又恢復(fù)了平靜,含著淚看向我,淺笑道,“娘娘可以不信……但實情就是如此,您就是送奴婢回荷蒔宮去,奴婢也沒辦法……”

    她突然嘴硬了。我冷然看著她,看得出她其實也是害怕的,既然害怕還如此嘴硬,只能是為了護什么更重要的人。

    “紅藥。”我長聲一嘆,“你該知道,本宮做事從來不喜牽涉無關(guān)之人。婉然待本宮那般,本宮還不是照舊求陛下赦了她三族?”

    她微有動容,仍是靜默著不開口。我抿唇一笑,續(xù)言道:“本宮不知你和你兄長究竟做過什么,但很清楚你們不曾害過本宮。至于若傷過其他的人……那和本宮沒有關(guān)系,本宮來問你隱情也只是想知道有沒有自己能用得上的事。你大可放心,無論是怎樣的事,本宮必不牽連你們,更不會動你們的家人?!?/br>
    “娘娘……我……”她很是猶豫,緊咬著下唇不知要不要開口。我頜首一笑:“罷了,實在不肯說就算了,你好好歇著。不過本宮想讓你知道,這后宮,是個成王敗寇的地方,若是本宮敗了,你們一干人都難有好日子過?!闭Z中一頓,淡看著她又道,“本宮可不知道這一敗能不能拖到你出宮后?!?/br>
    206

    紅藥仍舊忐忑著猶豫著沒有開口,我亦沒有多同她耽擱,起身離開。當晚叮囑著璃蕊別忘了給她傳太醫(yī),她幫不幫我是一回事,總犯不上讓她在出宮前一年病死了。

    翌日一早,我在晨省后回道寢殿時見到了紅藥。

    她見我起身淺淺一福,道了聲“充容娘娘安”,我見她仍是病容憔悴便皺了眉頭:“病沒好就回去歇著,這兒不差你一個人。”

    她略有怯意地抬了抬眼,“奴婢沒大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