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這樣的時候，我是怕他會突然問起我為何心煩的，因為我心煩的因由多是不能讓他知道的。好在他從來也沒問過，任憑我在旁邊愣神，有時看我一眼，眼中亦有疑惑，但見我不主動與他說，也就按下不問了。

    “快到大寒了。”一日，他突然說了這樣一句。我看向他，他仍是專心看著折子，眼也未抬。

    我點點頭：“是，數(shù)起來不過□日了?！?/br>
    “嗯，愉妃的忌日?！彼f。我一詫，險些脫口而出一句“陛下竟還記得？”

    我靜默以對。他偏頭看向我，笑言：“你瞧，從前朕不提她，你覺得朕冷漠；現(xiàn)在朕主動提她，你也不高興?！?/br>
    似乎是這樣。我曾不止一次的覺得他待愉妃太無情，覺得那好歹是他次子的生母，人走茶涼，他問也不曾問過?？蛇@會兒被他驀地提起來，我心里也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因為那也是他的妾室。

    我抿笑輕緩地搖了搖頭：“臣妾只是不知該說什么?！眰?cè)頭望著他，頓了一頓，又言，“不過陛下為何今日忽然說起這個？”

    他沉默，雙臂相搭靠在靠背上，過了須臾，才緩緩出言道：“朕是想問你，朕賜死或是廢黜宮嬪的時候，你是不是也覺得朕很薄情？”

    有么？似乎并沒有。我素來明白宮中的明爭暗斗有輸有贏，輸贏已定的時候總需要有個人來決斷、收尾，這個人多半只能是他。先前廢黜或是賜死的人里，夏文蘭、和貴嬪、岳凌夏也好，瑤妃、張安驊也罷，也都算是罪有應(yīng)得，我倒從來不曾因此怨過他什么。

    可被他這樣一問，卻不由得生了幾分不安出來。緩神片刻，搖頭如實道：“沒有，該懲的總要嚴懲才對。陛下都是查明了才做決斷，秉公處置罷了，臣妾怎會因此怪陛下？”

    他沉吟著一點頭，看著我的目光謹肅幾分，頗有點艱難地又道：“那若是……朕這次要動的人是素來與你交好的人呢？”

    莊聆！

    正文135

    我實在難以維持從容,哪怕僅是表面的從容也難以做到。我滯了良久,出語間顫抖難抑：“陛下是指……何人？”

    他掃了一眼我擱在膝上不由自主緊攥成拳,卻仍自顫抖不止的手，伸手握住，微有一嘆：“好涼。怕成這樣,你擔心是誰？”

    我如是一語道出莊聆，便無異于引火燒身，甚至會給莊聆惹來更大的危險。我反握住他的手,像是要抓住什么即將離去的東西似的握得很緊，話語中恐懼不止：“陛下……芷寒如是有什么錯處……”

    他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想什么呢？不是芷寒。”

    我不明就里地望著他片刻,不覺神色微變。他握著我的手一緊,在我開口之前先道：“也不是怡然、婉然?！?/br>
    “那是……”我思索著,恍然驚愕，“聆jiejie？”

    他沉默不言，便是默認。

    見他如此反應(yīng)，我更加詫異，訝然問他：“陛下，從潛邸到宮中，聆jiejie隨了陛下這么多年，陛下為何……”

    “你別急?！彼首鬏p松地在我額頭上彈了個響指，笑而寬慰道，“還沒有查清楚，只是有這么個事?！?/br>
    “什么事？”我撫著額角追根問底。既是還沒查清楚，就還有斡旋余地。多問清楚一些總是沒錯的，雖則八成就是韻昭媛那事，但宮中紛雜從來不少，若不是那事，還要讓莊聆另作準備才好。

    他不言，我拽著他的袖角央求道：“陛下話說一半，讓臣妾如何心安？聆jiejie這么多年安分守己，又是帝太后的侄女，陛下今日說出這樣的話……jiejie是犯了多大的錯處？”

    他端詳我須臾：“朕若是跟你說了，你一定會去告訴靜昭容，對不對？”

    我一噎。咬了咬唇，思索著淡泊道：“是?？伞兼f不說又有什么大礙呢？黑的白不了、白的也黑不了。如是真有無可赦的大罪，任誰也顛倒不了是非。”

    他猶自不言，我輕輕道：“陛下說了一半又瞞著臣妾，那臣妾除了在心中對陛下生怨以外……還能如何呢？”

    “鄭褚?！彼粏荆嶑疑锨耙徊胶蛎?，他道，“傳旨下去，靜昭容禁足漣儀殿，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許前去探視?！?/br>
    鄭褚應(yīng)“諾”，我驚懼不已地望著他：“陛下……”

    他回視于我，神色鮮見的沉肅：“晏然，你想知道，朕就不瞞你，但你不許插手這件事，朕不想你惹上不相干的麻煩?！?/br>
    我靜靜坐著不吭聲，他抬了抬下頜，覆上兩分笑意：“還別覺得能從怡然嘴里問出什么，這事兒，朕交給司正了?！?/br>
    我心里一緊。抬了抬眸，聲音發(fā)冷：“到底是怎樣的事情，讓陛下如此防著臣妾？”

    “不是防你，是怕你關(guān)心則亂。若是要防你……又何必跟你提這件事情？”我的面色緩和了幾分，他頓了一頓，道，“韻昭媛喝的那杯酒，是給永定的。前幾日宮正司查出來，靜昭容身邊的人經(jīng)手過那杯酒。”

    “這不可能……聆jiejie為什么要害永定帝姬！”我急慌慌地解釋著，哪怕我明知真相。莊聆本就沒想害永定，只是為了取韻昭媛的性命罷了，我不能看她為此陪葬。

    “你看，朕就說你關(guān)心則亂。”他的口氣仍是輕巧，帶著幾分笑意一點點驅(qū)散了我心底的驚恐與慌張，“只是有這么個由頭，讓宮正司再查一查罷了，還沒個定數(shù)呢?！?/br>
    不能讓宮正司再查下去……那本就是她做的，總會坐實的。何況宮中勢力如此盤根錯節(jié)，她被禁了足不是小事，事情很快就會傳得六宮皆知，想害她的人若是在宮正司有點人脈，即便不是她做的也能坐實的。

    “陛下，就為這么個由頭，您禁了聆jiejie的足……”我想了一想，懇切道，“臣妾當沒聽聞過此事可好？絕不說出去半個字……”

    “不是因為怕你通風報信才禁足的?！彼裆畢s認真，“再者，這樣的案子查起來，不該禁足么？”

    當然沒什么不該，這關(guān)乎帝姬的安危。莫說是禁足，就算是為護帝姬周全而錯殺也沒人敢說什么不是。

    “可是……陛下為帝太后想想……”

    “在你來之前，朕就知會過母后了。”他毫不猶豫的反駁堵住我的話，“別瞎cao心了，就如你所說的，白的黑不了、黑的也白不了，等宮正司的結(jié)果就是了?！?/br>
    我想繼續(xù)求情，卻再也找不出什么合適的理由了。

    不僅我為此擔憂，婉然林晉也顯得忐忑不已。離開成舒殿，林晉便問我：“娘娘是不是還是想個法子往漣儀殿遞消息為好？”

    我嘆然搖頭：“沒法子。陛下頭一個要擋的人就是本宮，你以為當差的人會不知道么？”

    興許該去求帝太后？

    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宏晅稟過帝太后了，帝太后沒有多管，便是相信莊聆的清白，可見此事是莊聆擅做主張了。我此時去向帝太后說，一來是毀了莊聆在帝太后心中長久以來的印象；二來……帝太后前頭未管，此時若是為了護莊聆去管無異于駁了自己的面子，更讓旁人覺得這其中別有隱情。

    何況，莊聆是她的侄女、永定帝姬是她的孫女，她會護誰也不一定。

    宮正司查得頗慢，莊聆就一直禁著足，宮里的各種議論越來越多，我心中的擔憂也越來越盛。

    總要知道她過得如何，宮里跟紅踩白的，連姜家都能一朝覆滅。就算她是帝太后的侄女，在這樣的境遇里，也難免要受委屈。

    我讓婉然云溪分別去打聽過，一眾隨居宮嬪皆道不知情，進也進不去，全然不知這位主位昭容現(xiàn)在如何了；婉然試著去問守著漣儀殿的侍衛(wèi)，回來時卻也是頹喪地告訴我說：“那幫人嘴巴頗緊，不讓我進去也還罷了，連里面的情況也半句都不肯提?！?/br>
    是以我只能在心中安慰自己：不會有事的，她到底還是帝太后的侄女。

    皇后對此事絕口不提。每每晨省昏定時，一眾宮嬪都是滿目的好奇神色，分明是希望從當家主母口中聽到最后的結(jié)果，卻一次次失望而歸。

    如此只能說明，這事情委實嚴重了。

    芷寒看我一日日為此心焦，終是在宏晅也在長秋宮的一次昏定時大著膽子開了口：“陛下……臣妾聽聞靜昭容禁足多日了……”

    點到即止。她忐忑地望著帝后二人，我雖是心驚不已但到底沒有出言攔她。此時有人坦坦蕩蕩地問上一句，也許是唯一一個讓旁人聽到些消息的方式了。

    皇后黛眉微挑，看向宏晅。

    宏晅緩一點頭，只淡然說：“宮正司正查著。”

    再無其他。

    “真是羨慕婕妤娘娘有婉儀娘子這個meimei在宮里。”方才人眉目帶笑，睇視著我徐徐言道，“娘娘為昭容娘娘的事?lián)鷳n又不敢問陛下，還有meimei可以來替娘娘問。”

    她不知我不是不敢問，而是問不出。報以一笑，輕言道：“才人娘子謬了。芷寒是因不知情才有此一問，本宮卻無心過問。聆jiejie身正不怕影子斜，何須本宮多cao心了？”

    “哦……”方才人拖長的語調(diào)很是不善，冷涔涔又道，“那娘娘一連數(shù)日差宮人去荷蒔宮探望又是何意？陛下有旨在先，娘娘如此豈不是明目張膽地抗旨么？”

    宮里頭告狀，無非兩種。一是背地里說，嚼人舌根搬弄是非；二是像她這樣當眾去說。前一種是為了讓聽者對其心生厭惡，后者則是迫著聽者發(fā)落處置了。

    她這倒是有點豁出去的意思，寧可惹得宏晅不快也要我摔跟頭?？梢姺郊以趭Z子的事上走得不順，愈發(fā)急躁地想除皇后助力。

    我莞爾一笑，不去理她，便聽她咄咄又道：“娘娘連半句解釋也沒有么？娘娘您便是得寵，也行不得這抗旨之事！”

    “本宮何曾抗旨？”我笑意不減地反問她，“陛下下旨的時候，本宮就在成舒殿，親耳聽到陛下說無旨不得探望。本宮差宮人去也好、親自去也罷，都不過是向隨居的宮嬪和守宮的侍衛(wèi)打聽打聽聆jiejie如今過得如何，何來抗旨一說？”

    我坦蕩得比她還要理直氣壯許多，她微微一愣，即道：“娘娘那是被侍衛(wèi)攔著不得進去罷了，如是能進，娘娘會不去探望么？”

    “如是能進本宮自然會進?！蔽依硭斎坏鼗氐溃半y不成日后解了禁足，本宮還見不得聆jiejie了么？才人娘子這是什么道理？”

    “你……”方才人還要再言，我移開視線不去理她，笑吟吟地望向宏晅。宏晅淡瞟了她一眼也未說什么，她怏怏地不再說此事，猶是委屈地低低罵了一句：“恃寵而驕！”

    “恃寵而驕！”回簌淵宮的途中，宏晅朗笑著重復了一便這四個字，說得我一愣：“陛下聽見了？”

    他睨著我：“朕又不聾。再說，她擺明了說給朕聽，朕會聽不見？”

    “那陛下就由著她說？”我嗔怒質(zhì)問道。

    “說就說吧?！彼中α艘宦?，摟過我，俯在我耳邊補了一句，“驕就驕嘛?！?/br>
    正文136

    整個事情在表面上都顯得愈發(fā)安靜。莊聆禁著足,誰也見不到她,她一向的遵規(guī)守矩又心高氣傲也不會因此鬧出什么事來。荷蒔宮幾個隨居的宮嬪也都安分得很,包括方才人也沒什么動靜。

    帝太后聽后道：“若是莊聆禁足幾日能讓新嬪妃們長長眼不再惹事，也好?！?/br>
    我只能把所有擔憂生生按下。

    怡然因不能再插手此事,就照常服侍在御前。一日宏晅從明玉殿走后，她折了回來,落座一喟：“眼見著jiejie擔心得連氣色也不好，我卻什么忙也幫不上。陛下的旨意，兩位司正也不敢違?！?/br>
    我搖搖頭：“罷了，什么也做不得，只能盼著她沒事了?！?/br>
    “宮正司會稟公辦的，若有人敢在此事上動手腳，我頭一個不答應(yīng)?！彼穸?。我知她是想安慰我,她卻不知，此事即便宮正司秉公辦案，莊聆也是死罪一條。

    思慮再三，我還是沒有將來龍去脈說給她聽。她本就幫不上什么忙，不必同她說這些讓她徒增煩惱；再者她若是聽后想去做些什么，亂了分寸更是要命。

    她觀察著我的神色，緩然又說：“jiejie不必太擔憂了。今時不同往日，若是從前，皇太后來橫插一腳，咱就只有等死的份兒；可現(xiàn)如今，昭容娘娘雖是和皇后娘娘走得近些，到底沒什么正經(jīng)容不得她的人，想來不會出什么岔子。”

    我點一點頭，思忖片刻，問她：“皇后娘娘可過問過此事么？”

    “怎會不問？昨日還傳了我去?！扁徊唤嘈Γ霸捓镌捦獾囊馑级际钦讶菽锬镒霾怀瞿菢拥氖聛?，讓我多打點著?？晌胰裟艽螯c早就打點了，哪兒還需要她提醒？”

    我嘆息頜首：“這樣的事，也不知要查上多久。她就這么一直禁著足，我覺得還是該想法子和她通通氣兒，若不然這一顆心實在放不下?！?/br>
    怡然苦思著只是搖頭：“陛下親言無旨誰也不得探視，jiejie真要抗旨不成？”

    我蘊起笑意，望向窗外明媚的陽光。近些日子明顯暖和了許多，眼見著春天不遠了：“冬春交替的時候，難穿衣易生病。她牽涉大罪，陛下可以禁她的足徹查，可她到底還是正二品昭容娘娘、還是帝太后的侄女?！蔽业囊暰€移回怡然面上，笑意幾分迷離，“若是她病了呢？”

    靜昭容病了。這話自是不能由我去告訴宏晅，否則便是抗旨不尊的大罪——她禁著足，我若是沒見著她，如何知道她病了？

    于是我去長秋宮拜見了皇后，將打算一一同皇后說了。從潛邸到宮中，皇后與莊聆處得都是融洽的；從前同為貴女時，二人的交情也很不錯，我想她不會不幫忙。

    我說得直白坦蕩，皇后卻始終只是一言不發(fā)地聽著。微微闔著雙目，長長的羽睫低覆著，說不出的沉靜端莊。藍菊為她輕揉著太陽xue，直待我我說完，又安靜了一會兒，皇后才睜開眼，徐徐道：“婕妤有心了，本宮自會召荷蒔宮的宮女來問話。”

    便算事成，我恭謹行禮退出長秋宮。婉然在旁輕問：“jiejie何不將永定帝姬杯中下毒的真相一并說了？”

    我緩搖頭道：“何必？那到底是個把柄，讓任何人抓著都不好。”

    聽聞當晚，皇后傳了荷蒔宮的掌事宮女子佩前去。御前宮人即刻來簌淵宮稟了宏晅，他執(zhí)著筷子的手微微一頓，不經(jīng)意地掃了一眼緊張屏息的我，只說：“無礙，讓皇后問吧。”

    我遂是緩了口氣，眉開眼笑。他挑了挑眉：“瞧你這個樣子。若真是她下的毒，朕賜她一死，你是不是得跟朕拼命？”

    “陛下覺得臣妾那么不講理么？”我不悅地翻了翻眼睛睨著他，“若真是罪有應(yīng)得，陛下怎么處置臣妾也不說話；可現(xiàn)下什么都沒查出來，聆jiejie禁著足，臣妾替她委屈行不行？”

    他暗瞪我一眼，夾了一筷子蝦籽冬筍擱在我碗中：“閉嘴，吃菜?！?/br>
    晚膳用至一半，長秋宮的宮人來報說：“皇后娘娘道今晚有要事，六宮昏定免了?！?/br>
    我頜首應(yīng)下，淡睨著宏晅微變的神色未有多言。

    又過一會兒，宮人剛剛撤了膳，自殿外響起一聲嘹亮的“皇后娘娘駕到”。我微作一驚，朝他一欠身，便行向殿門口去迎駕。

    “皇后娘娘萬安?！蔽疑钌钜桓?，皇后的聲音聽上去比平日里平添了兩分威嚴：“陛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