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節(jié)
莊士頓果然停駐,猛回頭道:“人生而有罪,我們都需要在見天主之前先贖清自己的罪過,也許這就是你們贖罪的最好時機。而我的罪,自有時機去贖,只不是現(xiàn)在!” “你……你……”扎rou張口結舌,已不知講什么好。 阿巴還在“哇哇”撲騰,眼看夏冰細瘦的身子骨已壓制不住她。 此時小刺兒突然吹了一聲口哨,大聲道:“小玉兒!你倒是說句話呀!讓你師父收留我們呀!人在做,天在看!小玉兒!” 阿耳斐終于轉過頭來,看著小刺兒,流露出異樣的溫情眼神,有回憶、有畏懼、有無奈。那張如玉的清秀面孔瞬間沉浸在掙扎里,只得對莊士頓擺出祈求的姿態(tài)。 “神父……暫時收留他們一晚,明早就送他們走?!?/br> “不行?!鼻f士頓斬釘截鐵道。 “我也請求讓他們留下!”說話的竟是安德肋,他因緊張而將空氣含在腮幫內(nèi)側,整張臉都撐起來了。 “神父,也許救他們也是我們贖罪的一種形式,為什么不向脆弱之人施以援手?”雅格伯也振振有詞。 六個孩子將莊士頓團團圍住,令他進退兩難。 “你們……”莊士頓舉手欲打,然而手掌卻硬生生凍結在半空,好一會兒才緩緩垂下,轉頭對那幾位不速之客道:“明天一早你們就得離開!” ※※※ 那一夜,失控的阿巴被綁在冰冷的暖爐管子上,這不討好的活自然是扎rou做的,而譚麗珍亦是躲在杜春曉房內(nèi),抱著被子哭泣,哭了半晌后想是累了,便歪在鋪上沉沉睡去,亦覺不出寒意。杜春曉卻是睡不著的,只一味蹲在室外的走廊里抽煙,反正屋內(nèi)是一樣的冷,她唯有裹緊身上那件單薄的夾衣。 她的煩躁可想而知,尤其想起剛剛逃生用的馬車竟還丟在教堂外頭,于是更加不安起來,生怕過不了這個夜,他們一行人便已被潘小月的手下擒個正著了。憂心忡忡之際,只覺小腿一緊,像被什么東西拖住,低了頭看,竟是小刺兒。 “jiejie?!毙〈虄浩铺旎牡剌p聲輕氣,“跟小刺兒去看看兄弟吧!” “兄弟?”杜春曉愣了一下,遂笑道,“可是說小玉兒?你們是怎么認得的?” “不,是另一個兄弟。”阿耳斐自走廊另一頭悄悄走來,手里舉著半截蠟燭,豆大的火光只能照出他半張線條精致的臉。 “我和小玉兒,還有天寶,從前都在五爺?shù)紫掠戇^飯,后來,五爺說天寶腦子不得勁兒,會把行人嚇跑,就把他丟到黑狼谷喂狼,被這里的神父救了去。小玉兒因是個健全人,五爺想挖掉他的眼睛再讓他去討飯,我給天寶帶了信兒,天寶便央求神父把小玉兒買過來了。雖然小刺兒跟小玉兒、天寶不是一路了,但還是兄弟!”小刺兒蜘蛛一般攀爬在地的身影竟也有些偉岸起來,雙眸更是明亮如星。 杜春曉蹲下身子,拍拍小刺兒的腦袋,道:“原來那天寶還是你倆的兄弟,那咱們就去見見。” 于是兩人便跟在阿耳斐后頭,一徑往鐘樓去了。打開花房的門,借助弱微的燭光,總算看清里頭的情形。還是鋪天蓋地的干花冷香,皮膚時不時與紙薄的葉瓣相互摩挲。還有某處混合著屎尿的腥臊,直往鼻孔里鉆。杜春曉掩鼻欲往后躲,阿耳斐卻偏往那臭氣熏天的地方去。隨后,杜春曉便看到一只巨大的鳥籠內(nèi),白鳥般的若望正蜷縮在那里,從鼻尖到下巴均深深埋進雙膝,只露一對驚恐的眼,背上斑駁的傷痕層層疊疊,血紅與慘白交相輝映,被黃光染成一種詭異的橙色。 “這……這是為什么?”她轉頭問阿耳斐。 “因為上一次我和天寶打架,之后他的失心瘋又發(fā)作了,只好把他關在這里,這些干花能讓他安靜下來。” “天寶?天寶?”因好不容易見著老友,小刺兒叫得有些急切,無奈若望一動不動,保持先前的姿勢,眼神還是空洞而慌張的。 “天寶?若望?”杜春曉將手伸進籠內(nèi),在他裂縫的傷口內(nèi)拿指甲輕輕刮了一下,若是正常人早該痛得驚跳起來,若望卻始終還是那樣縮作一團,宛若凝固的石膏像。 “他怎么不知道痛?”杜春曉滿面狐疑地怔了半晌,突然拿出剛剛要挾譚麗珍用的匕首,一刀一刀切割起籠子上扎枝條用的繩子來。所幸扎得不算牢固,很快,那籠子便被抽掉了幾條樹枝,足夠將若望從里頭弄出來。 然而他還是不動。 杜春曉深吸一口氣,進到滿地屎尿的籠內(nèi),強行將若望的頭顱掰起,這才發(fā)現(xiàn)他正在啃咬自己的手指甲,啃得如此用心、用力,十根手指均被啃得光禿見rou,指尖皮膚都被口水泡皺了。 “娘……”若望終于吐出手指,開了口。 【3】 莊士頓很少出門,所以走路異常地慢,從東街頭走到西街頭,不過五里路的腳程,他卻舉步維艱。手里捧著的木箱子也是冷冰冰的,盡管里邊鋪了干燥的報紙,他還是有些不放心,于是把箱子抱得更緊了一些,仿佛用體溫便能將它護得嚴嚴實實似的。一路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未曾被幽冥街的人遺忘,擺面攤的朱阿三,經(jīng)常施舍面粉給他的屠夫“彭一刀”,在暗巷邊緣大聲吐痰的蘇珊娜……這些人與他一樣不畏懼黑夜,只朱阿三已匆匆收了面攤,湊上前對他畫了個十字,神色愴然道:“神父大人,賭坊像是出事兒啦,一群人追著馬車跑,那車子像是往你那邊去了,咱們都有點兒擔心,正想過來瞧瞧。” “我好得很,有勞你上心。”莊士頓勉強擠出一絲笑意。 “神父大人,可有看見我妹子?”蘇珊娜也湊上來問,“她可算回來了,可沒幾天就又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 他張了張嘴,想給她一個安定的信息,卻又將話吞回肚子里去,只拍一拍她的肩,笑道:“愿主保佑你?!?/br> “神父大人,老板請我來帶路的?!背艉婧娴慕谢ㄗ右鄶D上來,瞎了一只眼睛,頭上胡亂壓著一個破洞的皮帽子,那只健全的眼睛里滲出一絲乳白的黏液,教人不得不聯(lián)想到他周身也許都已滲出那樣惡心的液體。 莊士頓跟在叫花子后頭,步子似乎加快了許多。站在賭坊外頭,他背上不由一陣發(fā)冷,因已經(jīng)很久沒有看過它的正門,還是土壘墻,兩層的建筑,屋檐下掛一排碩大的紅燈籠,上書“財運亨通”四字,底下幾堆叫花子在那里生了火,縮作一團打盹。 “這里邊的人,神父大人想必自己也認得,我就只領到這里了。” 叫花子說罷,便往那屋檐底下一坐,與其他幾個一道打起盹來,好似一直未離開過。 進門之后,是另一番天地,撲鼻的薄荷香氣抵得過在腦門上涂一盒萬金油。莊士頓深吸了一口,頓覺神清氣爽,待要往里去,已有一位豐乳肥臀的女子,穿繃緊的桃色旗袍,頭發(fā)用薔薇花蕾挽住,上前笑吟吟地為他引路,略微洇開的口紅里吐出幾個字:“這邊請,潘老板正等著呢?!?/br> 見到潘小月的時候,莊士頓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悄然捏住,無論再過多久,他只一見她便痛不欲生,這似乎已成定律。他深信,只要兩人都活著,便是彼此的冤孽。如今她依然是烏發(fā)紅唇,身板纖薄卻有一股子倔強的精氣神,使得她與“弱女子”有所區(qū)別,系在磨難中摔打出來的蒼涼之美,被歹毒經(jīng)歷提煉出的精明干練。而他亦與年輕時候一樣清雋、俊朗,那對細長的眼,那張扁平的唇,側面看略有些平板的五官,干凈細潔的黃皮膚,都是曾令她又愛又恨的見證。 “那幾個人還在你那里?”她開門見山,聲音平平直直,沒一絲波瀾。 “是又如何?早晚都是你手里的人命。” 他放下箱子,打開,薔薇枯涸的香氣幽幽冒出。 “可你還是收留了他們,這是要與我作對?”她俯下身,自箱中撈起一捧薔薇,花蕾窸窸窣窣地從她手掌上滑落。 他忽地出手,緊緊抓住她一只胳膊,咬牙道:“你這是與整個世界作對,再不放手,罪孽會更深!” 她瞇起眼睛看著他,驚覺他頭發(fā)竟已有些花白,原來愛與恨都是抵不住衰老的,于是眼圈便紅起來,忍不住松了那一捧薔薇,去撫他的臉。他卻下意識地躲過,似避開蝮蛇的毒信。原來她在他心里眼里,早已是地獄惡煞,他卻是與天主站在一道的,高貴、慈悲,只對惡煞殘忍。 “莊士頓神父,即便我罪孽深重,說到底,也是托您的福啊,伺候天主太久,您是貴人多忘事了吧?” “但是……我的罪孽不該報應在無辜的人身上!你放過他們,也許我們還有機會……” “有什么機會?有你履行承諾,把我娶過門的機會?當初咱們都走到那份兒上了,你居然干這個,你不就是要逃過我嘛!為了逃過我,你和其他女人結婚;為了逃過我,你把我送到這兒;為了逃過我,你他媽寧愿在那破教堂里待著,寧愿陪著看不見、摸不著的什么狗屁神!呂頌良,我潘小月這輩子都毀在你手里頭了,你居然還有臉要逃過我?你逃得過么?你的良心逃得過么?就算我他媽現(xiàn)在是個沒心沒肺的惡人,那也是他媽你的罪過!你的罪過!” 莊士頓能清晰地感覺到她在他的手心里發(fā)顫。她是那么地弱小,仿佛抱得用力一些便能將之壓成齏粉,然而他卻無法擁抱她,即便他一直明白兩個人都是一樣渾身腥臭,沾滿了厄運與貪欲的殘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