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jié)
“你們不是在上海安家立足的么,去北京做什么?”朱慧娟心里一驚,眼前隱約浮起畢小青凄怨的臉。 陸云龍遂壞笑起來,眼中滿是幸災(zāi)樂禍,可見男人之間亦是存在強烈嫉妒的:“你們可不知道他夫人在北京定居的呀?這次是要回家疼老婆去啦!我說,你還是趁早勸五太太死了這份兒心,宋老板對自己的老婆可是情比金堅!” 朱慧娟只能無奈嘆息,一心只祈盼自家主人能早些“回頭是岸”。 畢小青下樓的辰光,果然神色凝重,見到朱慧娟卻又擠出些笑意來,仿佛在安慰她。朱慧娟自然曉得她的苦,回去路上便少不得勸了兩句,畢小青只是垂頭不響。孰料臨睡前,她突然握住朱慧娟的手,泣道:“我曉得你是關(guān)心我,花jiejie也是關(guān)心我,可我就是停不了!” 正是這個“停不了”,將她送上了死路。 于是宋玉山在踏上回京路的車站時,卻見畢小青攜朱慧娟一道來送行,還帶了兩包零嘴并一件毛衣。他當即紅著臉推托,她卻滿眼噙淚,將東西硬塞于他,場面既尷尬又感人。次日的幾張八卦小報上,果真便登出了畢小青與宋玉山將零食包推來搡去的照片,花弄影平素愛看這些玩意兒,見著之后大呼驚奇,遂拉了畢小青來又是一頓訓。畢小青便由著她罵,豐厚的內(nèi)雙眼皮愈發(fā)楚楚動人,教人竟狠不下心來給她當頭一棒。 朱慧娟看到報紙上的照片便心驚rou跳起來,忙求花弄影將它給自己,以便銷毀??上б褋聿患傲?,正亂成一團的辰光,秦亞哲卻踏入畢小青的房間,徑直站在五太太跟前,還揮手叫她出去。朱慧娟只得識趣退下,走到秦亞哲身后才看見他背在后頭的手里正攥著那張報紙,當下心便涼了半截,暗自猜測今朝畢小青是逃不過一劫了。于是關(guān)上門之后也未走開,卻是蹲在墻下偷聽。 起先里頭動靜并不大,只隱約聽到秦亞哲用低沉的嗓音質(zhì)問,畢小青回應(yīng)了些什么,是一丁點兒都聽不清。她講話聲音本就不大,如今問的又是些揭她隱痛的事體,氣短是可想而知的。只是后來竟有些翻箱倒柜的聲音,令朱慧娟覺得蹊蹺,她一面忍著心臟緊抽的痛楚,一面將耳根與墻面貼得更緊。隨后只聽得兩記分不清楚男女的嗚咽,可她仍能確認那是發(fā)自畢小青的,于是腦中“轟”地一聲,正盤算著要不要找個借口進去,然而已經(jīng)遲了。 畢小青的慘叫刺穿了陰暗的天空,朱慧娟直覺手腳冰涼,整個人已沒了力氣,卻又鬼使神差地推門闖入。只見秦亞哲的兩只手正牢牢鉗住畢小青細弱的脖頸,她似在掙扎,卻又無力反抗,只拿一對通紅的眼凄凄然望住眼前的男人。朱慧娟剛要張口,卻見那對紅眼,不止是看著秦亞哲,更是在往另一處更要緊的地方瞧。她順著那目光尋去,卻見自己腳底下有一張色澤鮮明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宋玉山眉目挺拔,可眼底里仍透出淡漠,與他時常看畢小青的神情一樣。 正是這份淡漠,扼殺了畢小青的未來,更將他自己的風光榮耀悉數(shù)抹殺。畢小青如缺水的魚,軟軟躺在秦爺?shù)谋蹚潈?nèi),雙唇微張,露出一小截舌尖,她面如死灰,卻又美得輕盈凄艷,仿佛先前那些沉重的背負,均隨著這一刻的夭折而寂滅了。 朱慧娟與杜春曉講起這段往事的時候,仿佛再次身處煉獄,頭顱與雙手一直不住顫動…… 【6】 上官玨兒初嘗瀕臨崩潰的滋味時,正在拍《風流嬌娃》。戲里要演一個交際花,因與富家少爺真心相愛,意欲沖破命運屏障,尋找真正的幸福;未曾想命運弄人,那富家少爺被逼要娶門當戶對的千金小姐,他不同意,便被父親以重病逼迫,無奈之下,竟與交際花雙雙殉情。這個電影劇本,上官玨兒頭一次看,竟看到淚流不止,于是想也不想便接下來??膳牡介g中時,她被施逢德包養(yǎng)的丑聞便開始瘋傳,小報記者日夜在她住所蹲守,她情急之下,還去住了幾天旅館,終究又被他們找了出來。于是報紙寫得更加難看,講她與秘密情人在酒店開房日夜尋歡,把她氣得險些暈厥。 依唐暉的話講:“你既做了這一行,就得有這些心理準備,別去聽人家講了什么,關(guān)鍵自己做得是否天經(jīng)地義……” “天經(jīng)地義”四字甫一出口,他便后悔不止,可已來不及了。她果然咬住那句話不放,回頭笑道:“你覺得哪些事情與我來講,是天經(jīng)地義的?” 他答不上來,只覺小胡蝶——抑或講金玉仙的魂靈正俯在他肩頭吐息,他恍惚認為她還活著,躲在暗處,監(jiān)視他的一舉一動,包括他對上官玨兒的癡情。那一腔熱血,曾經(jīng)是在那死魂靈身上用過的,還有另一個女人…… 連日以來,上官玨兒曉得自己不能回家,便與唐暉在百樂門舞廳參加派對。她的狐毛披肩日益龐大,已能遮住她半張面孔,她還是不肯除下,只待唐暉邀她入舞池,方才將它挽在臂彎上。 “為何不除掉?我?guī)湍憬唤o服務(wù)生?”唐暉牽住她戴長蕾絲手套的雙手。 “不必,我有些冷?!彼臐夂谘塾皫缀醢岩浑p眼都埋進陰霾里去了,是悲是喜亦瞧不清楚。 他握住她的手,直覺她身體的冰涼已透過蕾絲絹布傳遞給他。 御花園酒店不似酒店,保留了某些皇家后花園的氣勢。唐暉亦是頭一次進來,上官玨兒引領(lǐng)他穿過種滿枯薔薇與金邊冬青的庭院,步入歐式洋房。 上官玨兒訂的那一間,系“紅房”。紅絲絨窗簾,紅底波斯花紋地毯,連床邊的燈罩都顯得艷光流水,人站在里頭,便仿佛被濕暖的yindao包圍。唐暉瞬間有些迷失,直到上官玨兒的嘴唇送上,將他包圍在更深幽的饑渴里。 他終于看清她被光線渲染成淡粉的裸體,原來有些部分并非他想象中那樣。淡褐的rutou周圍有一暈櫻粉般的余韻,小腹白得耀眼,沿著那里微凸的紋路親吻,可以吻到左側(cè)一粒細小的胎痣。她動作有些急迫,像是強行將他塞入體內(nèi)的,那里還是干澀的,所以抵進的辰光她忍不住叫了一聲。他有些遲疑,卻見她含淚將額頭抵在他胸前,似是要抓住一些早已遠離她多年的歡愉。他不忍再進入,想以愛撫替代侵占,她卻似發(fā)了狂,不斷緊收,他從未如此猶豫,卻又想完全擁有,再不放棄…… 唐暉對香艷并不陌生,但與上官玨兒的交纏卻令他感到無比疏遠,他曉得她的心不在這里,而是隨著情欲與干枯的下體一并游離了,連斷腸的疼痛都不曾令她恢復知覺。想到這一層,他不禁有些氣惱,男性尊嚴使得他不由自主地要切除對她的憐愛,哪怕她是這樣無助地望著他。 于是乎,他們在這片“紅?!崩锔髯猿翜S。 他終于起身,走入浴室沖洗,她仍臥在松軟的被子里,沒有一點想動的意思。他披了睡袍出來,見她睡著的姿態(tài)很凄涼,便想叫醒她,給她講些寬慰的話??刹恢獮楹危职褯_動壓了回去,坐回到椅子上,看她被窗簾染紅的面龐。那血色如此虛假,他幾乎想吻去她的偽裝,人卻站起,換上衣服,作好離開的準備。 她仍然沒有動靜,睡得像個嬰孩,仿佛他的去留與她沒有絲毫關(guān)系。所以他帶上門的那一瞬間,發(fā)出的動靜都輕得要命,生怕碰得響了,夢便要碎。 是誰的夢?他尚來不及去想。只知道,這一走,他是不會再回來了。 ※※※ 深秋的空氣如霜劍刺出,洞穿了上官玨兒的身體,她坐在黃包車上只覺有千萬把刀在對她實施凌遲。原以為,性愛能令其麻木、放松,卻不想那疼痛愈發(fā)清楚,幾乎要去她半條命。已過凌晨,大抵連小報記者都不會再跟進她,唯有這樣的辰光,她才是自由的,路過洋行的櫥窗,還能往里望一望,看看有無自己喜歡的服裝式樣。她再不用東躲西躲,男人與名利在這一剎那都與她無關(guān),她只需享受片刻清靜的寒意便足夠了。 “要去哪里?”車夫在問。 她想也沒想便報出一個地址,遂有些懊悔,想改一改,孰料那車夫已拖起車奔出老遠,似是她這一決定,便永無回頭之日。她只得這么樣坐著,任憑命運將她拖向那個方向。 現(xiàn)如今,除了那里,她也實在想不出能去什么別的地方。 那個施逢德買給她的“安樂窩”,二層小洋樓上的綠蘿早已爬不動了,只余下稀稀拉拉幾根枯線吊在竹架子上,院落一角的雞冠花在夜色里縮成一團灰紙,頹敗得很,可窗口居然還亮著一豆浸滿希望的燈火。 “姆媽,還不睡?”她推開門,便聞見一陣食物的甜香。 “也不知你何時回來,所以天天等得晚一些,今朝果然等到了?!蹦穻審膹N房里走出來,手用抹布裹了捧出一個瓷粥罐。 她勉強笑一笑,心里卻在哭叫:“好的呀,正巧肚皮餓得受不了,這個粥是甜是咸?” “桂花蜜糖粥,甜的,現(xiàn)在燒咸粥也不好吃了?!蹦穻屆ο崎_蓋子,一股熱氣汩汩冒出。 她忙將臉挨近那熱氣,鼻尖即刻發(fā)紅,眼圈也跟著暖起來。她忙給自己盛了一碗,端起便要上樓。 “我去樓上吃,馬上就睡了。”她一面走,一面憋住喉嚨里的哽咽。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不祥的人,否則,緣何所有好事到了她手中,最后都成了壞事?大抵她是與這個世間緣分太薄,才會被厭嫌到此。 想到這一層,她已無力抬腿,只得扶住樓梯,在那里發(fā)怔。 “怎么啦?” 姆媽在樓下喚了一聲,將她從悲愴的思緒中拉回。 “沒……沒什么?!彼弥嗤氲氖衷诎l(fā)抖,步子倒是提起來了,徑直往房間里去了。 進了房,冷得出乎她意料,于是拉亮電燈查看,才發(fā)現(xiàn)隔陽臺的落地玻璃門沒有關(guān),風正從那里自由灌入。她忙上前關(guān)上,呼嘯聲于是被擋在門外。 她神情木然地坐在梳妝鏡前,端起粥吃了一口,味道鮮甜蜜骨,極暖腸胃,于是再吃一口,再吃一口…… 樓下姆媽將粥罐放進保溫煲內(nèi),洗了手要去睡了,卻聽見樓上響起吱呀的腳步聲。 “怎么又下來了?” “把碗洗掉。”她柔柔應(yīng)了一聲,姆媽聽起來卻有些背后發(fā)毛。 “不要洗了,放到明朝好了。”她上來接過女兒手里的碗,發(fā)現(xiàn)女兒的手出奇潮熱,于是拿過來焐住,笑道,“手倒是蠻熱么?!?/br>